二十年前,也就是我讀書的那個年代,打米對農(nóng)村人而言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那個時候,條件不好,農(nóng)村沒有打米機,也沒修通公路。要打米,得肩挑背扛著谷子,走羊腸小道,步行去場鎮(zhèn)。場鎮(zhèn)只有一臺打米機,往往要排很久的隊,才能打得上米。
那天下午,日頭很毒。母親說,該打米了,不然過幾天沒米下鍋。
我自告奮勇,說我也要去,我可以幫你挑。
母親猶豫了一下,說,你去隔壁問問你爺爺奶奶,他們讓你去,你就可以去。
雖然不知這事為什么一定要征得爺爺奶奶的同意,但我還是去問了。爺爺奶奶果然同意了。
母親用米籮裝好一挑谷子。我正準備試挑時,母親突然說:“連子真能干,這么重的谷子都挑得起了。”她聲音很大,大得整個院子都聽得到。
我嚇了一跳,小聲嗔怪道:“媽——我還沒試呢。”
母親狡黠地笑了,指了指隔壁爺爺奶奶,柔聲對我說:“剛才我是說給他們聽了。你不用試,我知道你挑得起。”
出了門,太陽火辣辣的,烤得人難受。“為什么不陰天去打米?非得頂著烈日去。”我不解地問。
“陰天打米的人更多些,排隊費時。天越熱打米的人越少,節(jié)約時間。”母親解釋。才走幾步路,她背部的汗水浸透了襯衣。她人胖,容易出汗。我有點心疼。
“我來挑。”我想搶過母親的擔子。課余時間,除了做作業(yè)和守著黑白電視機外,我也偶爾挑水做飯。對挑擔子,我還是比較自信。
“等我爬完這個坡,你再來挑。”母親很執(zhí)拗,沒有把擔子給我。我家出門就是四五十度陡坡,這段路是挑東西很難走。矮胖的母親雖然一向健康有力,但爬上坡時腿腳之間卻顯出吃力的樣子來。上坡路才走一半,她背部的襯衣就濕透了。
上坡路爬完了,母親的腳步輕松起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在往前走。我走在她后面,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比母親高出一個頭了。我快步跟上去,搶過母親的擔子。這次母親沒有和我爭,笑著把擔子給了我。
剛接過擔子時,我覺得這一挑谷子比一挑水重不了多少。只是泥路狹窄崎嶇,不好走。路旁莊稼地里的高粱桿和包谷桿還沒有砍,和擔子磕磕碰碰的。我有點穩(wěn)不住重心,感覺擔子隨時都會從肩頭滑落。我只好步步小心,時時在意。好不容易走過了那段泥路和那片莊稼地,來到較為寬闊平坦的石板路上時,我卻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我不停地把擔子從右肩換到左肩,又從左肩換到右肩,卻感覺肩上的擔子越來越沉。我咬著牙又堅持了一段路,直到肩頭疼得要命,才在母親的催促下把擔子放下來。剛放下?lián)樱透杏X汗水如瀑布一般流得滿臉都是。
母親接過擔子,把它挑到就近的一片竹林下,把扁擔橫放在兩個米籮上,叫我坐在扁擔上休息。等我坐下,她就用事先準備好的蒲扇給我扇風(fēng),并察看我的肩頭。“連子,你肩頭紅紅的一片,快磨破皮了。”我對肩頭快磨破皮的事渾不在意,只是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手帕濕得都可以擰出水來。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們又開始挑起谷子走路。這一次,母親和我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說輪到我挑了,她說輪到她挑。終究,她搶過擔子去了。她說:“這段路我挑。呆會兒街上那段路,就你挑。”于是她就一直挑著擔子,健步如飛。虧她那么矮胖的身體,挑著谷子竟跑那么快。我在她身后,用小跑的速度才跟得上她。
果然快到場鎮(zhèn)時,母親把擔子交給我了。我便挑著谷子上街,一直到打米機房,母親也沒有來和我搶擔子。
“路子媽,你女兒可真孝順啊,這么小就幫你挑谷子打米。”打米機房已經(jīng)有三挑谷子在排隊了。見我挑著谷子進去,母親的兩個熟人開始和她打招呼。“路子”是我弟弟的名字。我當時不知道為什么人們總喜歡稱呼母親為“路子媽”,只是覺得這種稱呼怪怪的。長大后,才懂得其中的辛酸。原來母親接連生下姐姐和我都是女孩,讓重男輕女的爺爺奶奶很不高興。爺爺奶奶動輒給母親臉色看,母親一氣之下,冒著違背計劃生育政策的風(fēng)險生下了弟弟。在了解情況的熟人看來,母親是因為生了弟弟才得到爺爺奶奶的肯定,所以叫她“路子媽”。
“我本來不要她來,她非得幫我挑。”聽著兩個熟人的贊揚,母親高興得什么似的,便開始對那兩個熟人說自己兩個女兒在家里多聽話多體貼人,還主動挑水做飯什么的。
我當時在旁邊默默聽著母親對我姐姐和我的肯定,覺得非常有面子,只顧著心花怒放,根本沒想到這其實是母親對爺爺奶奶重男輕女行為的間接否定。
現(xiàn)在想來,當年母親故意把場鎮(zhèn)那段路留給我,就是想讓熟人們看到我?guī)退艄茸哟蛎椎哪且荒话 F鋵嵞赣H是要向爺爺奶奶表明,向世人表明:她的兩個女兒同樣非常能干,非常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