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李慶明

被南都周刊等媒體多次報道的“鞠躬校長”李慶明，在“南山央校風波”稍有平息前后回到家鄉南通，他兩度約談《三角洲》雜志記者，平靜細敘他多年實踐情境教學、公民教育得與失，回眸從業經歷中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對教育工作的執著與熱愛依舊癡心不改。

三角洲：影響你教育理念逐步形成的因素有哪些？

李慶明：作為一個南通人、一個江蘇人，我比較注重的是教育有著深厚的江蘇背景、南通背景，這是揮之不去的，我的學術背景，現在想起來，受李吉林老師和朱小蔓的影響最大。

三角洲：如何理解李吉林老師提出的情境教育？

李慶明：鄉村田園教育也好，都市田園教育也好，無論哪種都是情境教育理論的運用與實踐。李老師情境教學對我們的影響特別大。在一定程度上，教育就是給孩子一個好情境，這就是重點，這個李老師說透了，就是你給孩子一個好一點的情境，因為任何孩子都是在環境中成長的，而教育給他一個好的環境，這個好的環境李老師稱之為情境。情境就是有感情的環境，而不感到陌生，相反感到很親近。

三角洲：許多年前，你去海門海永小學支教，那段經歷讓你對農村教育有沒有新認識？

李慶明：1999年，我去到海永。那時候說“支教”，有特殊的時代背景，其實我不認為農村教育弱勢，需要去扶持，我更愿意看作是去發掘、去釋放、去優化。傳統文化中有很好的東西，其精華不輸于現代文明，應該把這兩者融合起來，所以當時鄉村教育，其實是田園教育的先聲。

三角洲：海永四年讓你對教育有了新發現嗎？

李慶明：海永經歷讓我認識到，教育有時候真的不是說去想著改變一個人，在白紙上畫一幅畫，相反，是去釋放一個人的潛質，在接觸了那么多的農村孩子后，我們體會到搬運工與哲學家沒什么區別，一切都是環境造成的。

而這個時候，假如可以把鄉村很好的東西挖掘出來，那么就等于走進教育最本源的地帶。我覺得鄉村教育最接近教育的本源，他們那里有最原生態的文化，那些天然的創造物，一些非物質的文化，甚至已經傳承千百年的東西，那里的民俗文化，親情文化，禮儀文化，和兒童關系最大的游戲文化，還有崇明島靠近長江邊，入海口，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和它有關的長江文化，漁民文化，你還能想象那種撲面而來的海洋文化，我在那里感受著，發現著。

三角洲：你在海永完成了政治意義上的支教，在鄉村教育上還有沒有什么成果？

李慶明：有。有的成果是看得見的，比如說，首先孩子的變化是最主要的，我感覺到他們找到了一種自覺，沒有自卑感了，自信，自覺。我記得我剛開始做鄉村文化，那里的人很不好意思，比如農村游戲，他們會疑惑這些怎么能夠弄到學校里來？其實，這就是最好的東西，這是我們現代化進程中漸行漸遠的東西，那是一種很可怕的丟失，你不能因為現代文明的進程把傳統的一些好的東西都舍棄掉了。

三角洲：教育現代化，你覺得這是進步還是退步？

李慶明：我看過龍應臺的一篇文章，是寫她去歐洲考察，與想好的完全不同。為什么那里的鄉村文化可以保存那么好，古堡，古剎鐘聲，炊煙裊裊，都沒有消失掉。現代化是一種不能無根的現代化，我反對教育的城市化，甚至反對提什么教育現代化，因為教育是文化范疇的東西。科技、經濟什么都可以現代化，但是教育這個東西比較特別，它更多的是守沉的東西，古老的、原生態的東西在鄉村可能保留的比較好，雖然比較破碎，但是相對來說，比城市要保留的好一點。是去存留它，而不是舍棄它。

三角洲：那么你的意思是教育應該堅持傳統，不應該隨著經濟的發展改變？

李慶明：改變可以，但我們首先需要做一件叫做保存的事情。然后才能做一些改造，不能一開始就拋棄掉。在國外，根本沒有中國現代化的設施，與中國差得遠了，但是他們教育卻做得比我們好。原因是我們教育的方向錯了，如今我們的學校設施超一流，但是教育水平還是三流的。這個事情給我一個啟示，鄉村物廉價美的文化，我們要把他們挖掘出來，比如一個跳繩，一個沙包……這種東西我們如果舍棄掉是非常可惜的。

所有教育要把原生態的資源做一個梳理、優化，然后納入到學校的課程資源中來，那是彌足珍貴的財富，是孩子們發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民俗、親情、童謠，我小時候就是在我奶奶的懷里聽她哼出的古老童謠長大的，這些我到深圳去都放在教材里了，現在教材里的古老童謠沒有多少了。

三角洲：有一段時間網民把民國語文課本拿出來，說這種課本充滿人文關懷。你怎么看待這類事情？

李慶明：我現在也在做這個事情。比如在編一本高中的文學讀本，我以前還編過一本公民讀本。文化自信有了，那些孩子從這些里面得到滋養。我最不喜歡說成績，成績是教育的副產品。讓學生有人文情懷，藝術情調，比什么都更重要。

三角洲：你為什么會在深圳這個大城市里搞田園教育？這是否有些矛盾？

李慶明：在鄉村，做田園教育順理成章，都市田園一開始很別扭，都市怎么田園呢？我自己第一反應也是很別扭。我其實不愿意離開海永，這種情思就割不斷。而且我受李吉林老師影響，情境教育從來沒有斷過，這是很難的。很多的跟風者都是曇花一現。我那時候骨子里還是最情境教育，所以當時就想能不能接上去，田園教育為什么不可以在大城市做？

我看過英國霍華德的一本書，叫《未來的田園城市》。有人說他是世界最早提出田園城市，但有人說是張謇先生，這就又與南通文化聯系起來了。張謇說南通的城市構建就是田園城市，而這個提出比霍華德要早。我想做到叫跳出教育看教育。但是當時在教育界反響不是很好，很多批評，說我荒謬離譜。

三角洲：深圳這座大城市，教育是否也是追求升學率？家長們會不會反對你的田園教育？

李慶明：深圳追求升學率和南通差不多。潛規則的行政文化是非常重視升學率的，但我做素質教育這么些年，家長投訴我的很少。我把一到六年級的家庭作業全部砍掉，沒有一個家長投訴我，第二天反倒鮮花來了，當然我不是放野馬了。家長們都非常支持我的公民教育，他們覺得我做得挺好。

三角洲：你在深圳具體如何做田園教育？

李慶明：城市浮躁、城市就是欲望、科技，高樓大廈，不停的更新換代，就在這兒搞一個都市田園教育，有些做法很老土，但是很好。比如家訪，我會親自帶隊。現在有手機，短信一群發，電話一打，家長就過來了。但是我們堅持面對面。從哲學的角度，肉身比心靈更重要，心靈對話不憑借肉身化的東西，如何建立心靈的紐帶？對一個孩子，摸摸他的頭和眼睛看一下是不一樣的，母親抱一下孩子和遠距離看一下是不一樣的。

三角洲：你為什么如此堅持做田園教育？

李慶明：人是有自然天性的。我們不要老想著去改變他，而是去釋放他。教育不是我給你知識，這完全是教育的歪門邪道，什么培養、塑造，教育不是這樣的。孟子說“人是有天性的”，莊子也說人的天性不要去改變他。改變他的是環境，如果環境使他變壞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種環境再換掉，給個適宜的環境去讓他釋放出來。

馬克思也這么說，“那是一種沉睡的力量”，期待著喚醒，期待著召喚，教育一直就是一種釋放，而不是一種改變。我到今天為止我還是這么認為的。釋放自然天性就是田園教育，讓他體驗人間的溫情。人首先是情感動物，然后才是理性動物。孩子更是！李吉林說“孩子是情感王子”，怎么能進行太理智的教育呢？文章分析，多少段，橫平豎直，哪有這么教書的？不能這么教育，字多認就行了，孩子認母親是最清楚的，都是直覺認識。

三角洲：但是現在應試教育逃不過，田園教育怎么實現？如何繞過？

李慶明：考試是最簡單的事，最笨的往往考得最好，當然聰明的可以考得更好。但是我們不會為了考試從一年級就開始培養，這簡直是謀殺孩子。情感發育好的孩子理解力會很強。自然才需要解釋，人只需要理解！包括我們人文世界都是需要理解，我給小孩子上哲學課，他能理解嗎？他能理解，但是解釋不清的。解釋是很枯燥的，一些物理化學的東西是需要解釋的，這是沒辦法的，但是人不是，什么是自由平等，是可以通過情感去理解的。理解力不是教出來的，他有天然的。一個孩子一下子就能認出母親，這就是情感識別。

三角洲：你是如何看待中國目前的應試教育？你覺得孩子們對自然、情感的理解能力與后天的應試能力相矛盾嗎？

李慶明：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考試，但是要讓它難也容易，天天讓你接觸它，從小就對孩子轟炸式的教育。我從不相信應試教育它還能持久，還能成氣候。九年義務教育階段不應該存在考試，在深圳的那段期間，我不會讓我的學生們參加那樣的升學考試。我們都是自己出卷子學生考試，考試的內容也都簡單個性化，讓孩子們發揮自由想象的空間。

三角洲：那外界如何評定這些學生？

李慶明：我不覺得我的學生們成績不如別人，有本事中考見分曉，我們的學生照樣考得很好。談到教育評價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的孩子從小要經歷中考、高考、研究生考試，還有博士考。可是我們要如何界定這些成績的排名呢？就比如現在的高考，都是分數在決定命運！都是本科生在那邊瞎改來決定命運！幾分鐘改一份卷子，幾十秒改一篇作文這絕對不是標準。所以我覺得首先這個改卷子就是有問題，這是現在還沒有揭開來的一個秘密。

三角洲：那你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如何來解決呢？

李慶明：我認為中國的考試制度不改變，中國的教育就要倒閉，這個民族就沒有一點希望。統計出來的高考狀元如今又在干什么？更不要說中國科技搞了這么多年，在世界上有幾個走在前列的？幾年前我查了一些數據，中國科技的差距跟美國一些發達國家相比，不是縮短了，而是拉大了。原來只有50年，現在有100年的差距了。所以我們的教育還不完善，不要說我們為什么培養不了大師，這個問題可能還不只是教育問題。我在深圳的最后一次演講上說，中國的教育肯定會付出沉重代價，我也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但是我也蠻欣慰的，給了我九年的時間了。

三角洲：你的離開是不是說應試教育打贏了？

李慶明：或許是贏了一點，幾個方面贏了。我覺得什么對孩子有益，我就怎么做教育。我堅持公民素養的教育。我要求讓孩子們不要隨地吐痰，連放屁都要遠離人群，現在中小學教育卻沒有這樣的規定，他們覺得這個不登大雅之堂。16世紀西方國家就規定孩子放屁要遠離人群，這種公民素養不要嗎？不要闖紅燈，走樓梯靠右走，學校樓梯的小腳印在樓梯右邊，可是卻沒有人會自覺走在右邊。到了商店里，坐電梯，也沒有人會自覺走右邊。可是在俄羅斯在加拿大在美國，不可能看到這種情況，哪怕是在香港，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別人的公民教育做得很到位了。而我們國家，那么小的孩子從小就教育要愛國，教育他們要有集體觀念不要顧及個人利益，幼兒園的孩子就開始教這些東西，這是非常可笑的事情，連自己都不愛，連尊嚴都沒有，沒有自我保護意識的孩子，這種孩子我認為不是好孩子。他對自己沒有尊嚴，他同樣不會尊重對待別人。這個問題就大了，所以我在想我們的教育要回到最起碼的常識去。

三角洲：現在媒體都在炒作縣中現象，你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李慶明：恕我不敢茍同，我們有時候算賬呢，要算未來，教育并不是制造物品，不是這樣的，將來他考得很好，但他的人格會怎樣呢？這個無法評估。但是我可以做一個假設，這種高壓式的教育，帶來的人的心靈必定是扭曲的。

三角洲：斷言嗎？

李慶明：是的，我敢這么肯定，應試教育下的孩子會是扭曲的，因為他們道德的氛圍沒有被渲染過，有些地方是空白的，充實他們心靈的只有考試，被教育讀物、考卷塞滿了。一定用考試、用高壓式的教育去充實他們，他們總有一天會有釋放的時候。我們中國的高等教育，第一年就開始教英語，研究生第一年還是英語。可是在國外到了大學就開始搞研究，這就有一個比較。我們這種高壓式的教育就是造孽，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就是在犯罪。

三角洲：但是中學老師會和你有爭議，辦小學不要求升學率，而中學老師他有指標壓力，我今年升學率多少？高中老師會統計今年一本上線多少？

李慶明：現在的教育模式就是自上而下、形式化的體制。這種體制不是人之罪，而是體制之過。中國這種教育不是素質教育，沒有減負的素質教育不是素質教育。若沒有公民素質，孩子到大學還隨地吐痰，為了一點小事還跟別人爭來爭去，沒有一點寬容沒有一點尊嚴。這就是所謂的素質教育嗎？現在我只承認情境模式，我覺得中國就沒有什么教育模式。可是現在中國數千種教育模式都有了，我心里在暗笑，但是也在流眼淚。這都是浮躁的，全世界不過就兩種模式，一個是來自于赫爾巴特，另一個來自于杜威。可是中國現在卻有幾千種了，一批學生一種模式，這種教育沒有希望沒有未來，不會有真正的素質教育。有些時候我也不明白，我看不懂這些應試教育，所以我不想過多的評價中學、高中老師的“指標壓力”。

三角洲：就如你說，現在中國教育問題很大，那么你覺得這種教育還有多少年才會改變？往哪個方向改變？

李慶明：中科院美國研究院的創始人資中筠，曾做過毛主席的翻譯，她說：“我們再堅持這樣的教育，人種都會變。”這個八旬老人說的話我覺得是真理。這樣辦教學，就像我們這樣大力發展體育一樣，整個民族孩子的身體素質還在下降，這能成為體育強國嗎？我們的政績是和GDP相關聯的，那么多能源的消耗，對自我能量生態的破壞，這是不可逆轉的。曾經我做過一個調查，調查孩子的整體教育素質是否下降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課外知識是多了還是少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課堂興趣是強烈了嗎？他對老師的滿意度是增加了還是遞減了？調查數據統統是減！這些都值得我們去關注。應該給孩子們減掉課程冗余，減少作業量，減少考試次數，增強對孩子們的認同理念，增強他們的學習動力，增強教育合力。

三角洲：肯定要改，那么你覺得還需要怎么做？

李慶明：我的九年做過幾件事，公民教育、先減后增，先做減法后做加法的這種課程改革。一刀剪下去，小學課35分鐘，甚至更短都可以。初中40分鐘都可以，老師一節課不能超過10到15分鐘，講課講得清清楚楚，否則就是教學失誤。不要小瞧孩子，他們都很厲害的，但是你不肯他說，他就像個啞巴一樣，幼兒園最會說，到了小學作文寫不出來了。寫不出來了就會背詞典。但這不是心里的語言表達，語言的潛能還在內心里，還是沒釋放他的潛力。所以老師少講一點，讓孩子自己去表達，讓孩子自主地去探究，去體驗、去思考、去表演、去動手都很好。好教師永遠是點撥的，永遠是做助產婆。知識是孩子自己生下來的，我怎么能代她生呢？

三角洲：從風波中走出來，下一步怎么辦？

李慶明：對，風波不是壞事，我更希望南通力度大一點，因為我永遠記得杜威說過一句話：南通必將是世界教育之中心。這是一個哲學家在當時對南通教育文化作出的很信任的一個評價。很可惜，我們現在還沒有實現。但是杜威說的這句話，我覺得應該成為我們南通每個教育人的座右銘。然后去懷揣夢想，殺出一條血路。我在深圳9年，用的就是這種心態，在教育上殺出一條血路，我這殺出的血路是一種理性的改革。而搞應試就是瘋狂不理性。表面上很理性，很“實事求是”，但其實都是瘋狂的，喪失理智。看似現代化的高樓大廈，但卻沒有根底的文化，這有理智嗎？沒有！喪心病狂！那是真正的瘋狂！可是我們這種卻反而變成了瘋狂，我們倡導公民教育卻變成不實事求是了，這種教育理念一點都沒有超前，只是接上五四思想啟蒙的血脈。我虔誠地希望我們都能做一個好公民，做一個讀書人，做一個有情調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