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已85歲高齡,同許多老人一樣對近期發生的事想不起來,而對童年、青年的經歷卻記憶猶新。前日他拿出幾張老照片講述關于祖父祖母的故事。由此引出了二、三十年代我家的一段歷史和幾個人物。
1880年前后,我的曾祖父黃葆芝在海門下三和鎮(萬年)開了一個酒作坊,在臨街的店鋪經營酒和雜貨,方圓一二十里的人都來做生意,生意十分興隆。他養育了七子三女,在當年可謂家族人丁興旺,時光過去了130多年,黃家的后代各奔東西,省內外、國內外都有,留在老家的后人屈指可數。一個世紀,歲月滄桑,這個家族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今天我講講祖父上世紀20到40年代初的故事。
祖父黃香齋(1898—1981)排行老三,從小就在店里幫忙,管理貨物的進進出出,他繼承了其父親經商的天賦。當年祖父經人介紹已和同鄉的陳姓小姐訂婚。她就是祖母陳殿貞(1897—1979),90多年前,民國初期雖是包辦婚姻,但也會激起幾分浪漫,祖母當年送給祖父一張她在1916年左右和她小姐妹拍的照片(照片1),以表達她的真摯情感,照片真實再現了民國初年海門女子的風俗、衣著特點。照片右邊是我的祖母,兩個妙齡女子都裹了三寸金蓮,想必她們已經歷過那個裹腳痛苦的過程,祖母穿黑色鞋配白襪,左邊的小姐妹穿白色鞋配黑襪子,這樣的色彩搭配恰到好處。她們都身著淺色、素雅以清末的寬敞為其特點的旗袍,領子為“元寶高領”,袖口寬大袖長略有縮短,至肘與手腕之間。照片上祖母面帶微笑,而她的小姐妹不知為何卻帶有一絲憂愁。值得一提的是照相館的背景很有特點,遠處是波濤洶涌的大海,近處是船舷、欄桿、懸掛的救生艇,幾根纜繩斜穿畫面,照片表現的場景繁雜而不顯凌亂。我想90多年前的攝影師雖無法在海邊寫真,但也在力求通過布景來表現江海平原這個臨江、臨海土地的人民無所畏懼,開發墾牧的氣概。
祖父、祖母繼承了先人開墾江海平原這種無所畏懼的精神,他們結婚后決心獨立創業,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有一張照片是祖父黃香齋和祖母陳殿貞于1921年結婚后拍的(照片2),背景是那個年代彩繪風景畫布景,遠處是重疊的山巒、碧波蕩漾湖面,近處是樹木,假山、盆景置于中間,祖母體態豐滿,她身穿碎花布旗袍,一只手握住盆景上的桃花,面向鏡頭,祖父身著深色長衫,背著雙手、神情淡定面向祖母。拿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張照片也是一張很有水平的“寫真照”。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家宜室,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一個普通百姓人家的歷史就此開始。
他們選擇東進,在距老家60里外的南陽鎮安營扎寨,經營了一家京貨店(即百貨店)。上世紀20—30年代南陽鎮還屬海門縣,鎮南有一條東西向的河,河南屬啟東縣,河北屬海門縣,鎮里大的門店都在海門縣境內。祖父的店面經過十幾年苦心經營初具規模,店號取名“萬源祥”,經營綢緞、布匹、百貨,另還開了一個“萬生祥”花行。他在農村收購棉花運往上海,再從上海購進農村需要的花布、百貨,當時工業品、日用品經常翻新,新品種層出不窮,搪瓷臉盆、香皂、美孚燈、花露水等都是搶手貨。當年蘇北到上海已開通了客輪,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去上海祖父家,看到在房間寫字臺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輪船的照片,照片鑲在鏡框里,大約有50厘米見方,輪船有倉位三層,停靠在長江邊的碼頭上。祖父告訴我:“這條船是寶豐輪。解放前從1930年左右就航行在上海至南通、海門、啟東一線,當年海門的不少商家也購買了寶豐輪的股票,我就出資300大洋買了寶豐輪的股票,30年代聚豐寶記航業公司與申沙線上其他六公司展開激烈競爭,民國19年滬啟線(即申沙線)七個公司、七艘輪船相互開展跌價競爭,統艙客票由1元逐步跌至0.20元,還加供應蛋炒飯或贈送毛巾、肥皂等用品,為當時上海航業界一奇聞,后不得不由上海航業公會出面調解平息。我當年經商經常乘寶豐輪到上海進貨。”怪不得祖父要把這條輪船的照片珍藏起來,因為這條客輪把蘇北和上海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也把祖父的蘇北南陽鎮小店和繁華的大上海聯系在一起。
祖父外出進貨談生意,祖母在家守店做生意,做生意站柜臺也要講究衣著,有一張照片就是這個時期拍的(照片3),這次她穿了一件無袖旗袍,黑色錦緞料,鑲著白色花邊,露出白色中袖,黑鞋黑襪,右手腕戴了一塊女式手表,拎了一只女士提包,旗袍緊扣的高領,給人以雅致而莊重的感覺,微緊的腰身體現出腰臀的曲線;在那個年代,照相是一件大事,祖母選用的這件錦緞制作的無袖旗袍,做工考究,是迎賓、赴宴最華貴的服裝,集莊重典雅于一身,而手表、提包這些在當年也是很時髦的。
南陽鎮上還有幾家有影響的店面父親還記得很清楚,有介豐京貨店、花永昌糧食行,因為店里有父親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后來又走上各自的人生之路,如今一直到80多歲還有聯系,每年相互問候。
1934年冬父親到了上學的年齡前,全家又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照片4)。背景是大戶人家的庭院,圓形的院門上有“碧桃滿樹”四字,祖父穿著呢大衣,祖母穿上皮大衣,父親站在兩人中間的山石上,幼稚的臉龐透出幾分自信。是啊,走上求學之路,意味著人生走向新的起點。在父親讀小學的幾年里祖父結識了南陽村小學校長宋云旃、國文教員陳象新(后任該校校長)他們思想先進,在傳授知識的同時,宣傳共產黨的政策,傳播抗日進步思想。陳象新是父親的國文老師,授課講解生動活潑,這不僅使父親學到了文化知識,還學到了共產黨和新四軍抗日救國、為民族生存奮戰的革命道理。父親記得在1938年他四年級時海門縣第六區組織小學生演講比賽,宋云旃校長精心修改他的演講稿,指導他如何掌握演講的輕重緩急、聲調、表情,那次演講的主題是:科學救國。講稿中有這樣一句話父親記得很清楚:“我們要做第二個愛迪生,我們要做第二個牛頓。”這次區小學生演講比賽父親得了第一名。祖父也受到宋云旃、陳象新先進思想影響,十分敬重他們,多次捐資、捐桌椅資助教育事業,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解放后宋云旃從50年代—80年代任江蘇省教育廳副廳長、廳長,陳象新擔任海門中學校長、成為一個教育家。后來祖父晚年還多次提到他們。
祖父在南陽村經商的十幾年里,前十年還比較順利,但1937年抗戰后時局惡化,日寇、國民黨、新四軍在啟海地區斗爭激烈。1940年10月新四軍東進到海門啟東開辟抗日根據地,海門建立抗日民主政府。為解決新四軍蘇北部隊和地方黨政機關給養,建立了江蘇省第四區稅務總處。祖父具有愛國思想,以實際行動支持抗日,他騰出房子給從新四軍部隊調到蘇四區工作的干部住宿。在祖父家住的有夏宇保和他的通信員陳守禮,夏宇保當時任蘇四區稅務總處第一分處主任,年僅22歲,他為人剛直,性格爽朗,經常向祖父、祖母宣傳共產黨的抗日主張,也談談家常,大家關系融洽。為解決抗日經費來源,新四軍部隊和地方干部給養,他們廢寢忘食的工作,宣傳征收田賦和救國公糧、魚稅。主要通過鄉、保長和當地有影響的民主人士進行,再由鄉、保廣泛動員到民眾百姓,他們宣傳抗日救國人人有責,打鬼子,保家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取消了國民黨的各種苛捐雜稅,經過宣傳教育,廣大群眾認識到共產黨、新四軍領導的抗日民主政府是帶領人民抗日的政府,繳納的積極性很高。夏宇保的小組工作卓有成效,他們早出晚歸,整天忙忙碌碌,活動范圍南至南陽鎮南,北到呂四。
1941年4月夏宇保遭遇地方發動軍隊,被俘遇害。蘇四分區為他開了追悼會,江海烈士傳中有他的名字。當年16歲的通信員陳守禮如今已87歲高齡,是南通市委黨校的離休干部。當年他繼承烈士的遺志,繼續參加開辟新區的工作,解放戰爭時期參加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三十幾年前在南通地委黨校同父親相遇,雙方相互交談后認出,陳守禮同父親講到在南陽村祖父家居住生活的日子歷歷在目、十分動情。1941年日寇對啟海地區燒殺搶掠瘋狂掃蕩,生意做不下去,不得已祖父決定舉家遷往上海。他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萬源祥”被迫關閉。對于商人,商號和店面也是他的孩子,由于日寇的侵略,這個孩子夭折了,祖父痛心不已,好幾年沒緩過勁來。
祖父一生經歷了清朝末年、軍閥混戰、國民黨統治時期、抗戰時期、解放戰爭時期的連年戰亂,1949年新中國建立后,他在上海一家棉花紗布商號做職員,過上了比較安定的日子。許多年之后,我看到每年過年之前,他都要裁幾張半尺長紅紙,用毛筆工工整整寫上“年年如意,歲歲平安”,然后壓在書桌玻璃板下,以祈求全家平安。在動亂的戰爭年代和文革政治風暴年代,平安是百姓的最低要求,經歷了這一切之后,晚年兩位老人在自家陽臺留下了人生的最后一張合影(照片5)。
至于前面文中提到的父親在南陽村的童年小伙伴,他們有的走上革命救國之路,有的走上科技興國之路。介豐京貨店的公子徐南圖學醫成名,任北京協和醫院主任醫師、教授。1991年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花永昌糧食行的小姐花佩玉參加新四軍,轉戰南北,現為廣州軍區離休干部。父親50年代初—60年代中期在中央黨校搞教研工作,70年代后在南通從事黨史研究,離休干部。70多年過去了他們現在已是四世同堂,屬太公、太婆輩分,正安度晚年。幾年前我隨父親和徐南圖伯伯重游故鄉南陽村,兩八旬老人沿街向東,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回憶童年:“我家的門面在這個位置,向南。你家的店面在斜對面,向北,這是我們小時候一起玩的地方……”往事歷歷,暖意倍生,兩老人仿佛回到童年,滿臉是童心、童趣,激動、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父親和花佩玉童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每年春節前都要通個電話互報平安,再說上幾句笑話,一次我聽到一陣笑聲后,花阿姨對父親說:“記不記得,你上小學時還叫我幫你擦過屁股。”兩人又是大笑。八十多歲的老人返老還童,還能和自己的童年好友聊天、重游故土真是人生一件幸福的事。
人生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劃出一道亮光,稍縱即逝。轉眼間80年過去了,南陽鎮小伙伴們的第四代也到了求學的年齡,他們將續寫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