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今生,90%以上的時光是用來重復的,重復你的職業角色,也重復你的家庭角色。但是幸虧,我們還愿意為自己留下那不到10%的時光。我們用這些時光去發現,去邂逅,去尋找真正的自我。”初秋的一個下午,在北京神玉藝術館里,著名文化學者于丹和我們分享了她的北極之旅的感受。在近兩個小時時間里,她溫潤清和地娓娓道來,讓我們看到了“行者于丹”極為豐富的內心世界。
藍色暢想
7月31日,于丹隨極之美極地旅行機構從俄羅斯摩爾曼斯克登上了“50年勝利號”破冰船,開啟了她的北極之旅。當這艘巨輪緩緩駛出開始前行時,于丹看到了不同層次的、深深淺淺的藍。
“我看到蔚藍的海洋上泛起的雪白浪花,像極了我們古往今來所有詩句中描繪的情景。隨著船接近北極點,海的顏色逐漸變深,從蔚藍色進入深藍色,再進入到灰藍色,終于在第3天的早晨,看到了墨藍色的海洋,巨輪仿佛在半凝固的石油上航行。”
于丹告訴我們,海水之所以藍是因為海不夠深,不動聲色的海平面下深沉的、石油一般黝黑的海水,反而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正如我們贊美的那些優美往往因為它還太膚淺,真正的深沉有時并沒有外在的美度。
在通往北極的途中,破冰船強大的前行動力給于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第4天清晨,她就被震醒了,趕緊沖到甲板上,原來是破冰船破冰開始了。船軋過的是幾十年的堅冰,遠處可以看見一片皚皚白雪,一望無際的白色堅冰被破冰船軋出一道深深的裂紋,冰山翻卷,轟然砸下,露出的海水呈現的是比藍寶石淺、比嬰兒眼睛顏色深的藍色。
于丹曾特意到船艙最底層的一間吸煙室里靜聽破冰的聲響。她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四壁轟鳴,冰山的撞擊就在她的兩側。她說,整個人像被深深壓在船頭下,這是一種非常奇異的經驗,四周的轟鳴聲像從遠古傳來。而一位俄羅斯姑娘正坐在旁邊吸煙,靜默不語。此情此景形成了一幅奇妙的構圖。
豪奢時光
室外是車水馬龍的北三環,是行色匆匆的如織人流。而于丹充滿詩意與哲思的講述把我們帶到了那片冰天雪地的神秘世界。往北,還是往北!進入北極圈了。越過北緯70°,又越過北緯80°,終于到了北緯90°北極點了。
“站在北極點,我們熟悉的經驗都被顛覆了。首先,你面對的任何一個方向都是南。”這讓于丹感觸頗多。她說:“我們平常在解決事情的時候都會覺得非此即彼,有得有舍,有魚有熊掌,并因此而苦惱,為一件事的解決方法而頭疼。而當你站在北極點的時候,條條大路都通往南方,往任何一個方向走都殊途同歸,筑成一種很奇妙的感受。帶著這樣的心境回來,你會發現,除了我們因循的思維方法之外,還有一種思維,即北極點的思維,每條大陸都通往南方。這是思維方法上的顛覆,也是空間概念上的顛覆。”
另外是時間概念上的顛覆。“到了北極,你才知道什么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因為極晝狀態時,是沒有黑夜的。太陽依然轉圈,只不過是在你的頭頂上轉,仿佛永遠不會落下去。起床看到時鐘,才能確定是半夜的幾時幾刻,雖然此時外面天光大亮。”
永遠的白晝會給人什么感覺呢?“第一天遇到白晝的時候,我的腦子里面所有關于光陰眷戀的詩詞如破濤洶涌般都沖擊而來。”漢代時,中國人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意思是人們在有限的時光里,與其度過那么多漫漫長夜,為何不舉著蠟燭出去游玩。“我第一天的感覺就是何等豪奢,極地無需秉燭游。”
于丹開始想到,中國古代那么多人在寫夕陽,然而中國的詩詞中鮮少有寫朝霞的。因為朝霞告訴大家一切都是新希望,一切還都來得及。但是中國人歌頌夕陽,是因為夕陽痛惜、挽留、不舍,和那一點點帶有感傷的無奈,都是那么美,美得讓人纏綿悱惻。多少中國人說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唐代的詩人韓說,花前灑淚臨寒食,醉里回頭問斜陽,不管相思人老去,朝朝容易下西墻。“我站在極晝的北極,擁有大把豪奢的時光,永無停頓,讓我覺得人生原來是可以有一種時間和空間都模糊的概念。在北極,我顛覆了自己既有的生活經驗。”
于丹將數學和人生結合,表示人在二三十歲時要用加法,因為你需要累積很多的質量然后才能去提升;而到了40歲以后得學著用減法,要不敢撕去身上的標簽,就會模糊真自我。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會沿著大家都走的那條路往前沖。但人在40歲的時候,要敢于向人群行駛的反方向出發,離角色越遠,離自己就越近。所以她選擇了這樣一個時間和空間相對都很模糊的地方,這也是于丹去北極的最大理由。
于丹和同行的隊友們開玩笑說,到這里的人,都是堂而皇之來做白日夢的人。因為去北極的這十幾天不可能一直不睡覺,而要睡也只能在白晝睡覺,所以這是極晝的白日夢想。“我們經常教導后輩不要總做白日夢,不要總看那些風花雪月,要把所有時光都用在有用的地方。但我覺得人到中年時需要一些流光,要用那些流光去養心。我在北極的感受就是,找到了一個養心的地方。在這里有大把奢侈的流光,但并不是無所事事。對于北極的觀點之一就是,換一個坐標,換一段時空,用10%的生命去發現,去給自己一些驚喜。”
極地生活
極晝狀態并不意味著每天都可以過得非常悠閑,相反,每天都過得很緊張。于丹說她在艙內休息時,會把羽絨服、沖鋒褲、長筒膠鞋都擺在床邊,并穿著長袖長褲入睡,因為24小時中,任何一個時刻都有可能響起德國隊長從甲板上傳來的廣播。因為常常是在深夜響起,廣播總是是以抱歉開頭的。隨后隊長會告訴大家,現在船的左邊有3只北極熊,船的正前方有100多只海豹,右邊現在發現一只大白鯨等諸如此類的公告。一瞬間,艙內的隊友們蜂擁而至甲板上,生怕錯過了和這些動物的邂逅。于是,眾多浴袍外面裹著羽絨服的裝扮構成了巧妙而有趣的畫面。但沒有人因為被吵醒而抱怨,大家都明白,去那里就是要敢于做白日夢,去那里就是24小時枕戈待旦隨時準備被喚醒,去那里就是為了跟這些野生動物主動邂逅。而這些就是極地生活的最大魅力。
雖然在等待的過程中,有時并不能目睹大白鯨再次翹起尾巴,有時北極熊的身影已經消失,穿著拖鞋的雙腳已經被凍得失去知覺,但大家依然懷著興奮的心情去等待,等待半夜里響起的廣播聲。“有時重要的不是等待的結果,而是守望的過程。為等待而等待,這本身就是一種美。”于丹覺得,人世間,有時最好的結局都是拋去目的性的,最好的等待都不一定需要所謂的結果。
在北極的這些日子里,于丹說她很少拉著遮光布睡覺。她其實會想很多,盡管這里有大把的流光,但也會讓人產生很多的思緒。所以大多數時候,于丹會在自己的房間里點上沉香,泡上數杯不同的茶,用文字記錄旅程、當下的心境,還有突然造訪的靈光一現。于丹在旅途中奮筆疾書,因為她認為在這些地方發現的最多。于是,在十幾天北極行的旅程中,她寫下了將近三萬字。都說破萬卷書,行萬里路,但于丹更希望別人評價自己是“行者”于丹,而不是“學者”于丹。
于丹說她很喜歡羅曼·羅蘭的一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世界的真相之后,仍然熱愛它。”很多人都逐漸看清了這個世界,年齡越大越不會相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然而厭倦、懷疑、逃避都不是出路。
“如果你能夠深沉地愛它,不僅能夠愛蔚藍色的海洋,也要能夠愛黝黑的大海;不僅能夠愛四季繁花,也要能夠愛寒冷的冰川和冰川殘酷之下驚心動魄的美。我們走到最遠的地方是為了能夠讓我們重新歸來,歸來以后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