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小時候,父親對我少有的幾次心血來潮的教育,幾乎全部是以威脅恐嚇為形式的。
我爸爸有一雙駭人的大眼,還有黑壓壓雜亂的濃眉壓在眼皮上。每當他想傳授給我什么的時候,他就會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動他的濃眉,圓睜著眼睛,提醒我,我已經進入了他的怒氣領域和力氣范圍。
當然,技術上,我爸從未正式打過我,但是他發明了一種惡作劇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揚起他的巴掌,低頭瞪著我,做出要掌摑的姿勢,剎那間蒲扇式的手掌扇下來,結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擊,在我耳邊制造出巨大的聲響來。我嚇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這個拙劣的把戲一直貫穿我的嬰兒和幼兒階段,然而我卻從未真正意義上破解和免疫。每當高高的巴掌的陰影落在我身上,我還是會瑟縮,還是會發抖。這種恐懼建立在不確定性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的“大赦”會失效。
以前,我只是把我爸這種恐怖的惡作劇,慈愛地體諒成情商不高和缺乏技巧。后來,我卻在很多父親身上看到了這種驚人的相似。
我曾目睹過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懲罰。父親怒氣沖沖地從衣柜中拿出好幾條皮帶來,放在椅背上,讓孩子作為刑具備選。然而他最后卻沒有真正施暴。用卡夫卡的話說,他“只是想讓孩子親眼目睹被絞死的所有準備工作——等到繩索、大刀、砧板全部各就各位了,才宣告大赦”。
此時,父親的潛臺詞已經呼之欲出了:他要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幸免的,是被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親功德無量的饋贈,所以你應該時刻保持兢兢業業的負疚與自責。
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學還沒發明出來的時候,人們就發現兒子身上會有一種仇父戀母的心理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結”。后來,當心理學被發明出來,這種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譜的心理學解釋。
我們仇恨的并不是父親,而是“生活代表”。
生活永遠是大BOSS(老板),對人提出種種可惡的限制和強迫。在一個家庭內部的父母雙方之間,父親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著孩子,所以父親永遠是孩子的敵人,而孩子永遠要哭著找媽媽。
當父親老去的那一天,他的強大崩塌,他的威脅也將解除。
在臺灣作家張大春的《聆聽父親》里,他講了一段他為父親洗澡的故事。張大春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身體就是在球場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么你也比不上的身體。大,什么都大的一個身體。吧嗒吧嗒打肥皂,嘩啦啦沖水,呼啊呼啊吆喝著的身體。”——卡夫卡也寫過,當他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洗澡,他自慚形穢地不敢走出浴室。
張大春再給父親洗澡,已經是父親意外摔倒、脊椎神經受傷之后,那時父親只能躺在病床,“連洗個澡都要求人。”
“當我用蓬蓬頭沖擊他那發出陣陣酸氣的身體,他總是說:‘老天爺罰我。’
‘老天爺為什么罰你?’
‘它就是罰我。’
在那一刻,一個句子朝我沖撞過來:‘這老人垮了。’
我繼續拿著蓬蓬頭沖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幾乎全禿的頂門,多褶皺且布滿壽斑的脖頸和臉頰,長了顆腺瘤的肩膀,松疲軟垂的胸部和腹部,殘留著棗紅色神經性皰疹斑痕的背脊。”
上文讓我感同身受,去年,我爸送我來北京上大學。我發現我們的交談時時都具有冷場的危險性。
我問他:“北京怎么樣?”
我爸說:“北京好大哇。”
我又問:“學校怎么樣?”
我爸說:“大學好大哇。”
“好大”,成為爸爸對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事情的形容詞。在談話無法繼續的冷場中,我又驚又急地意識到:外物都大了,父親自然就小了。母親是一寸寸變老的,父親是瞬間變老的。我們斗爭了整個童年的敵人,自己繳了械。
孩子的生命被父親懲罰,父親的生命被歲月懲罰。都是輸家,那就干脆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
(摘自《課外閱讀》 圖/《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