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之死

2011年，地震、海嘯和核泄漏這三次特大災難嚴重削弱了日本民眾對于政府的信任。

2012年3月11日，是讓橫山若菜(WakanaYokoyama)永遠難忘的日本海嘯的一周年紀念日。在這一天，她將會為自己的叔叔阿姨們跳一場插秧祭祀舞。那將會是一個歡樂的時刻，因為她會見到很多好久不見的小伙伴。那也將是一個哀傷的時刻，因為盡管很多朋友們都還活著，但她曾經居住的村莊和摯愛她的親人們卻都已經不在了。

2011年3月11日，在這冷得要命的一天，請戶村被海嘯吞沒70這次海嘯導致1800名村民中的180人遇難，其中就包括若菜的祖父母。當附近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反應堆發生爆炸后，政府的注意力從搜尋幸存者轉移到了疏散民眾上，若菜和她的家人以及數千名民眾被命令轉移到附近的避難所。這時悲劇發生了，盡管該避難所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較遠，但是卻恰好處于放射性物質擴散的路線，很多人因為核輻射而死去。

如今，若菜居住在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以西60公里外的郡山市，在一所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學校里上學，沒有認識的小伙伴跟她一起。來自福島核電站的放射性物質仍然遲遲不能散去，她甚至每天不能在室外停留超過三個小時。雖然若菜非常想念自己出生的那個每天能聞到淡淡海腥味的小村莊，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經越來越難同故鄉的叔叔阿姨們保持聯系。只有當她談到自己跳的已經流傳了數百年的傳統民族舞蹈時，她的眼睛才又亮了起來。雖然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將自己永遠都不能生活的村子里的傳統文化保留下去也許是一個很奇怪的責任，但是小若菜卻能夠理解。

像大家已經知道的那樣，在日本人民與3·11災難抗爭的故事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個人對于責任的承擔、傳統的復興以及自力更生的社區。但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這次災難共導致了19000多人遇難，約325000人無家可歸。日本政府已經批準了四項額外財政預算共計143萬億日元(1750億美元)用于災后重建。日本政府還計劃成立災后重建局，專門用來協調其它政府部門用于重建城鎮和鄉村的開支，但是該部門一直到2012年2月10日(已經是災難發生后的第11個月了)才終于同公眾開放。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那些被迫離開家園的人們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而他們也做出了自己的回應，比如加入博報堂(Hakuhodo，日本最重要的兩大廣告公司之一)發起的“我們的行動”自助運動(Operation Me)。在這個以微妙的集體審議方式運行著的傳統權威國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只有自助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有效方式。

在很大程度上也多虧了這種自助的精神，那些比較嚴重的海嘯破壞區域才在一個較短的時間里被人們迅速地清理出來。去年3月11日，剛遭受過海嘯襲擊的海岸線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達利(Dali)筆下的后現代畫作，遍布著建筑物的廢墟、損毀的汽車和傾覆的船只；如今，這里已經出現了整潔的道路和矗立兩旁的路燈。雖然凹陷的道路還是很容易積水，道路兩旁也幾乎沒有住房和商店。這種詭異的空曠寂寥營造出讓人觸目驚心的感覺。

我們的行動

公眾一定注意到了日本政府怠惰失職與普通民眾勇敢努力之間的強烈反差。政府在為那些被疏散的群眾進行健康檢查時所表現出的散漫態度令人憤怒，若菜至今只接受過一次全身掃描，而且幾乎是災難發生整整一年之后。與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態度相反，一些市民組織則自發承擔了對于疏散人員甲狀腺癌和其他疾病的檢查，慈善組織也開展了凈化輻射重災區的工作。2011年3月11日當天，一家叫做“公民核信息中心”(Citizens’NuclearInformation Centre)的網站繞過了主流媒體信息審查的過濾，把與福島核電站相關的新聞發布會第一時間進行了直播。

在遭受海嘯破壞的地區，志愿者們簇擁著回到了他們父母多年前生活過的地方。這些志愿者對于像陸前高田市這樣的重災區起著關鍵性的作用。陸前高田市是一座在福島以北3小時車程的漁港城市，幾乎在這次災難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這座海港城市有2200人死于海嘯和地震，大約占到了其總人口的10％，其中包括100名市政府工作人員，大約占到了市政府全部工作人員的三分之一。如今，很多滿懷熱情的志愿者參與到這座小城的重建工作之中，盡管他們充滿決心和干勁，但是現實卻讓他們越來越失望和泄氣。

陸前高田市一家援助機構的官員向媒體抱怨，重建工作一直受到日本政客們“一人決策”思維的困擾。比如，在重建漁業方面，第一批救援資金是通過漁業部門被送到了漁民的手中，可雖然拿到了救援資金，漁民們卻依然無法開展工作。因為他們還需要有制冰工人的配合——如果沒有足夠的冰塊，漁民們捕到的魚很快就會腐爛，但是制冰工人因為隸屬于另外的部門，而且遲遲得不到啟動資金，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這名官員還說：“即便在災難之后，一些政府部門還是會把他們的個人利益放在受災人民之前。”如果沒有非政府組織的援助，很多災難中的受害者將會被m遺忘在角落中。對此，這名官員說：“地方上的非政府組織正獲得越來越大的權力，既然政府無所作為，那么只好讓民眾們自力更生了。”

現在，仍然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據估計，海嘯在日本東北沿海地區留下了2250萬噸的瓦礫——相當于一個中等城市20年的垃圾總量。這些災后垃圾如今只有6％被永久移除了。大量經過仔細分類的輪胎、木板和碎石被堆放在海岸邊，像一座又一座的亂墳崗，被溫柔的海浪輕輕地拍打著。很多沿海的農田遭到了海水的污染，需要等待數年的時間才能重新恢復生長作物的能力。像很多地方一樣，在陸前高田市，除了幾排在學校操場臨時搭建的救災房屋之外，重建工作幾乎還沒有大規模的展開。地上隱約露出來的混凝土地基是一種令人心酸的暗示——這里曾經有一座城鎮，但后來消失了。對于政府的幻滅感不僅僅出現在東北地區，它還波及到了整個日本。其實這種幻滅感的發端可以追溯到比去年還要早的時間。2009年，幻滅了的日本選民們終結了自由民主黨(Liberal DemocraticParty，簡稱“自民黨”)長達55年之久的政治統治，但隨后卻又對替代了自民黨進行執政的日本民主黨(DemocraticParty of Japan)失去了耐心。3月11日之后，這種幻滅感更再一次被放大。據愛德曼公關公司(Edelman)今年1月份的年度調查報告發現，日本民眾對于政府機構一直相對穩定的信任度突然直線下降：如今也對弗拉基米爾·普京統治下的俄羅斯人民對于其政府的信任度略高一點。這次核事故擊碎了日本人民對于政府官員以及國家電力公司的信任，甚至對于媒體的信任度也在急劇下滑。就連地方政府如今對于中央政府也公開表達了不信任。福島核電站附近城市的三名市長拒絕參加今年2月份舉行的與政府閣僚共同商議掩埋放射性土壤的會議。其中一名市長說：“政府一直在撒謊。”

當日本首相野田佳彥被問到有關政府信任崩潰的問題時，他也承認確實有很多民眾認為政府的反應太緩慢了。但他指出，臨時住房的建設和諸多重建預算證明了政府的確已經“卷起袖子開始采取行動”了。他說，執政黨和在野黨一直都在“肩并肩”共同救助災難受害者。

然而，如果你去受災的日本東北部地區看看的話，卻會發現完全不同的事實。地方政府官員說，東京的政治博弈使得重建計劃至少延遲了三個月。曾有一段時間，為了促成提前選舉，自民黨甚至拒絕與來自民主黨的首相會面，這些政黨斗爭嚴重妨礙了救災工作的進行。執政黨日本民主黨內部也一直矛盾重重，當時的日本首相菅直人如今也已經被迫下臺。

野田佳彥認為，由地方社區自主決定如何使用重建資金的建議雖然聽起來很吸引人，但是所有這些基層的項目必須被納入40個政府早已決定好的大類別之中，這聽起來就讓人知道又是一項要被無限拖延的工作。救援資金如今依然緩慢地在被分批發放，政府重建局的政策和指導手冊長達130多頁，更要命的是，一些災前的過時規定仍被保留了下來。比如，由于旨在保護小店主的分區法，陸前高田市不能隨意修建新的超市，但是如今很多小店已經被海浪吞沒，這種情況之下，這個規定已經完全不能適應此時的狀況——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幸存下來的人們有購買生活必需品的地方，煩惱的刀羽太指市長說，很多類似的規定已經嚴重阻礙了重建工作的進行。

盡管人們對于東京政府普遍感到憤怒和失望，但他們明白自己還是得依靠它。民眾懷疑已經嚴重超負荷工作的地方政府是否能勝任災后重建的使命，因此也希望從中央政府獲得能夠指引他們方向的政策支持。但是現在，災區的民眾感覺自己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因為關注他們的都是一些二線的公務員——那些高級官員們自視甚高，不肯離開東京。

至于那些日本主流的政黨，幾乎所有災區的人民都把他們看做是造成如今困難局面的責任人。即便是現在，野田佳彥所關注的重點也與海嘯毫無關系——他現在關注的焦點是消費稅問題，他希望提高消費稅的以防止經濟下滑。日本政局劇變的幽靈又一次若隱若現，而且如果野田佳彥政府順應了在野黨的要求，提前舉行大選的話，那么東北地區重建的進程或許會再一次陷入停滯。

上一次的教訓

雖然這樣的批評很尖銳，但與核危機造成的民眾對于當局的信任崩潰相比，前者的破壞力遠不如后者大。野田佳彥曾不經意地說過，對于福島發生的一切“每個人都必須負起沉痛的責任”。這句話非常尖銳地觸動了事實——在3·11之前，除了反核的邊緣組織以外，大部分日本人都愉快地接受了一個“核安全神話”，這個神話使得日本這個世界上地震頻發的群島國家一共修建了54座核反應堆。

但是，如果說要因此讓日本民眾對這個神話買單的話，那也是因為他們受到了曾經的自民黨中央政府、政府部門、大企業游說團、媒體大亨以及大學教授的蒙蔽。像1979年賓夕法尼亞州三里島核事故以及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災難，都沒有動搖日本政府建立更多核電站的決心。多年以來，安全漏洞被掩蓋了起來，監管者們也視而不見。很多強大的區域壟斷企業，比如像運作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東京電力公司(Tepco)，因為政府的縱容而變得肆無忌憚。

幾小時的斷電就導致了福島第一核電站缺乏為反應堆降溫的電能，這很明顯是因為東電沒有全面的災難管理計劃。當時的首相營直人不得不即興表演，而這種無力的表演通常是對監管者和東京電力公司的高管們怒吼。日本民主黨和東京電力公司(該公司很長時間以來都在支持自民黨)之間的不信任，使得問題變得更為惡化。菅直人對于身邊的公務員感到很絕望，盡管其中很多人都是來自日本的精英大學——東京大學。營直人就讀的是更注重實用的東京工業大學，他似乎難以忍受身邊的這些務虛空洞的公務員，所以自己任命了一個由危機顧問組成的首腦參謀團，其中一些成員是他大學時代的朋友。

田坂廣智(Hiroshi Tasaka)是這些顧問中的一員，他以前是一名核科學家，災難發生幾周之后，他就開始幫助營直人處理危機。他說，這次災難之所以沒有變得更糟糕完全是因為“運氣”。據分析，如果發生最壞的情況，那么首者陳京的部分民眾也不得不被疏散。在最黑暗的時刻，福島核電站的第三座反應堆發生了堆芯融化，并且出現了第三次氫氣爆炸，東京電力公司準備撤出所有的工作人員，多虧了70名勇敢的志愿者所做出的努力，事態才從最危險的邊緣恢復到了可以控制的局面。(現在有報道稱，這70名志愿者是受到了日本黑道的脅迫。)

可是田坂廣智擔心人們并沒有從中吸取教訓。如果明天再發生一次災難，現任首相可能仍然召集不到受過特殊訓練的專家，而且也不能行使全部法律權利，比如下令疏散，并全權處理危機。如何改革監管結構的全面審查還在等待一系列各種調查委員會的結論。考慮到各種不確定因素，54座核反應堆如今已經被關閉了52座也就毫不奇怪了——傳統的發電廠正全力以赴彌補這些缺失的電能。

寂靜之聲

日本民眾不安中最敏感的那部分應該與核輻射的流言有關。而關于這方面的信息之所以沒有公開，部分原因是為了避免出現大面積恐慌。在某些情況下，這或許無可厚非，但是像東京大學放射性同位素中心(Radioisotope Centre)主任玉龍彥這樣的專家依然堅持認為，政府沒有理由來虛偽地保證公眾健康沒有任何風險。他說：“最讓我生氣的是那些狗屁信息審查制度。”

日本政府相關部門并沒有將災難發生最初幾天關于放射性塵降物傳播的信息與營直人共享，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他們也沒有打算讓像有橫山若菜這樣兒童的普通家庭知曉其中的危害，這直接了導致很多家庭疏散到了更危險的核輻射地區。綠色和平組織(Greenpeace)譴責了日本政府不考慮輻射對兒童以及孕婦可能造成的不同程度的風險而擅自修改可接受輻射水平標準的做法。因為災區醫院也被同時疏散，這導致很多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災區，因此對兒童進行定期的輻射檢查變得更為困難。

雖然對所有一切都不再抱有幻想，但是除了一些反核組織之外，大部分日本人還是拒絕了喧鬧的示威游行。有一種可能的情況是，如果野田佳彥因為消費稅而呼吁提前大選的話，選民們很可能會開始在自民黨和日本民主黨之外尋找新的替代人。在過去的一年里，率直的大阪市市長橋下徹(Toru Hashimoto)獲得了全國的關注，他已經成立了政黨，或許會參加下一次的競選。橋下徹的崛起與海嘯并沒有直接的關系，大多數支持他的選民都居住在日本西部。如果他的政黨能夠執政，很有可能會引起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有些人擔心，他的風格可能會轉向膚淺的民粹主義。但選民們或許不會太在意這些，因為選擇他就代表著改變。

懷疑的風潮可能會導致可怕的后果。日本巨大的債務是由國民購買政府債券的力量來支撐的。如果日本人民停止購買政府債券，還有誰會為日本政府買單呢?而且，如果信任的缺失使得核電站無法進行可信的監管改革從而導致關閉的話，那么已經受到日元升值壓榨的工業公司或許會加快離開日本的腳步。不管選舉還是不選舉，日本政黨在重獲民眾的信任方面，必須更加地認真與嚴肅。

在這一點上，日本政界可以向日本的商界學習，因為正如民眾們所注意到的一樣，商業界人士們在危機面前表現的更好。為了平衡電力使用，大型制造企業同意改變其生產時間，并且還派遣工程師團隊盡快恢復商品供應鏈。政府的一項調查顯示，危機之后供應商的改變幾乎沒有對人民生活造成大的損害。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汽車制造商，豐田公司體現出了這種自助自救的杰出精神，宣布其在日本東北地區一家新建的工廠中將會修建私有發電站的計劃。一旦斷電，這家電廠就會向電網輸電來為當地的社區提供幫助。考慮到核電站的關閉，豐田公司非常擔心電能的穩定供應。該公司的執行副主席佐佐木真一(ShinichiSasaki)說：“我們將此稱作正當防衛。”日本最大的連鎖超市永旺，給自己設置了比政府更為嚴格的安全標準，并且至今堅持進行自我檢測，以確保其食品是安全無輻射的。

這種自力更生的精神或許會為沉寂已久的日本帶來新的活力。因為如今日本最希望看到二戰之后曾經出現過的那種積極向上的企業精神能夠再次復興。而如果日本要逐步淘汰核能的話，就必須在新能源上投入大量的人力、智力和金融資本，同時還要改變如今壟斷企業控制工業的局面。考慮到主流政黨之外的政客進行執政的意愿或許會給日本古板的政壇帶來新鮮的空氣，同時，如果民眾出現了任何準備挑戰權威的傾向，那么不管這種呼聲多么的隱秘，都會直接推動日本企業的老一輩們讓賢于年輕的一代。

改變的另一個跡象是幾名杰出的日本企業家私人出資對福島事故進行了調查。在他們的贊助下，一家名叫“重建日本倡議基金會”(Rebuild JapanInitiative Foundation)的新智庫已經收集到了來自媒體、企業和技術的主要數據，并且拿出證據說明了日本在這次災難中都在哪里出現了錯誤。該智庫的主席北泯光一(Koichi Kitazawa)說，在這樣一個論資排輩的國家里，年輕的專家們竟然能夠征集到比老一代專家們更充分的信息，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讓人振奮的信號。

日本的改變通常都是后來才被人們意識到的。正如一位不再抱有幻想的公務員所說，這種氣氛讓人想起了二戰結束之前的時候，當時的日本士兵和平民都意識到了那些將軍們正在把國家引向災難，但卻沒人敢說出來。對于日本來說，去年的地震、海嘯與核事故是那些糟糕日子之后最大的一次打擊。但是，如今只要人們能夠大膽發出自己的聲音，那么日本就會有再次復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