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文學與自由的批評

周景雷：逸塵，我們的對話我想首先從你的年齡說起。你是1983年出生的，典型的80后。2008年，你還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研究生時，就以評論集《重建英雄敘事》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平了該叢書最年輕入選者紀錄。身為80后文學批評家，你怎樣看待80后文學創作的繁榮與批評的滯后現象？

傅逸塵：“80后”文學從一開始就與傳統的主流文學拉開了一定距離，走的是市場化路線。而文學市場的發育成熟和大規模拓展正是新世紀文學最為顯要的標志性變化。然而，“80”后作家在圖書市場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卻始終沒能得到主流文學批評界的認可。主流批評界對“80”后文學的態度冷漠與曖昧，代溝導致了“父輩”批評家更多地采取了一種高高在上、冷眼旁觀的態度。大而化之，提些不痛不癢的意見是遠遠不夠的，真正需要的是嚴肅而有效的、對“80后”文學創作有指導意義的有分量的批評文章。無論是新世紀文學的現實格局，還是“80后”文學自身的發展需要，都強烈地呼喚“80后”文學批評家的崛起。近年來，隨著大量“80后”的文學博士、碩士們從大學中文系畢業，從事專業或準專業的文學研究與批評，“80后”文學批評家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隊伍也在日漸壯大。他們大都接受了正規而系統的學院派批評的專業訓練，有著較為純正的文學感覺和扎實的文學理論基礎，他們與“80后”作家們有著共同的時代記憶、成長環境、教育背景、思維方式和思想基礎，他們的文學生命也多半與“80后”文學創作同步成長，對“80后”文學所體現出來的獨異的精神氣質、個性風格、思想觀念、價值判斷、審美取向、藝術技巧等有著親近的感受力和天然的領悟力；對“80后”文學所集中表現的題材和生活，有著真切的生命經歷和鮮活的情感體驗，因之更容易切入到“80后”文學本體的深層次肌理，更有可能探尋和闡釋80后文學的價值和文學意義。

周景雷：的確，就文學批評而言，代際之間的差別還是比較大的。文學批評界后繼乏人的現象令人擔憂，但這幾年來這種情況得到了很大改善。就新世紀軍旅文學研究而言，你堪稱當前最年輕、最活躍也最有建樹的批評家，在80后批評家中獨樹一幟。你率先對“新世紀軍旅文學”進行命名和系統研究，進而提出“重建英雄敘事”的宏大命題，并積極建構“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倫理敘事與敘事倫理”這一全新的理論話語體系。之所以對新世紀軍旅文學進行持續研究與跟蹤批評，這應該是和你的身份和職業有關吧？

傅逸塵：我的身份是軍人，職業是新聞，作為解放軍報社的編輯、記者，文學于我更多的是一種業余愛好，從事文學批評也便著實具有了幾分“玩票”的性質。這并不是謙虛，而是真實的生活和寫作狀態。我之所以鐘情于軍旅文學，其實還與自身的文學觀念相關。我之所以提出“重建英雄敘事”源自三個現實：一是軍旅文學創作的現實，二是社會生活現實，三是軍旅文學理論批評的現實。我所謂“重建英雄敘事”其實有兩層含義：一是在新世紀以來的世俗化、欲望化敘事泛濫的文學語境中，軍旅文學理應通過英雄敘事對其進行反駁。這里面可能會有一種與當下市場經濟原則所帶來的社會思想傾向相沖突的東西，但我認為，市場經濟原則可能是合理的，但并不是理想與終極的，或者說它只是人類通向理想終極的一個必要的手段，而且這個手段的有效性是有時限的。二是英雄敘事不可能重新回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而是有著完全不同的一種嶄新的倫理與價值的敘事。“十七年”的英雄敘事更多地是積極回應宣傳英雄業績、弘揚英雄主義精神的時代需要，英雄觀念在特定歷史背景和政治話語的雙重作用下相對僵化和狹隘。這種階級和政治色彩濃郁的英雄話語難免會使得中國當代軍旅文學英雄人物譜系相對單調和趨于雷同。我強調的英雄敘事，是對“英雄是人”文學觀念的進一步深化，這種對傳統英雄觀念的突破既使新世紀軍旅文學展現出更為撲朔迷離的歷史和文化景觀，又為英雄敘事的重建帶來了新的美學精神。

周景雷：我注意到在你的文學批評中，“有難度的寫作”是你經常使用的關鍵詞。這一點我非常有同感。我個人也十分關注近些年來的長篇小說創作，也在這同一個問題上經常發些感慨。當然你的對象指向的是軍旅文學。但不管是軍旅文學還是非軍旅文學，它們終歸還是文學，所以“有難度的寫作”的要求就有了普遍性。那么從你的角度而言，這個“難度”到底指的是什么？是思想性還是藝術性或者是對題材、領域等方面的期待？

傅逸塵：我在“有難度的寫作”之前還有一個定語就是守望生活“現場”，后者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核心精神，也是當下的中國作家最為緊要的文學立場與寫作倫理；前者則是克服“大師”數量不斷上升，“偉大作品”卻仍然罕見的有效方法。“有難度的寫作”對中國作家而言，不僅僅是文學性，更重要的是作家精神思想與哲學思辨的高度，這是當下中國文學最為匱乏的品質。一部作品成功的因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我認為還是它所描繪的生活的質地。質地就是質量，是否真實，是否厚重，是否藝術化地還原了人生存的本真狀態，這對作家是一種最根本性的檢驗。沒有這個做根基，一部作品，或者一個作家是很難在文學史上駐足的。而當前的長篇小說普遍越寫越輕，越寫越粗糙，作家自我重復和模式化的傾向也很嚴重。沒有深厚的生活積累，沒有鮮活的細節和場景，沒有親身的經歷和痛切的體驗，僅憑過去的經驗、當下流行的觀念和想象，熟極而流的寫作狀態之下掩蓋的是作品生活質地的稀薄。還有思想深度。文學的思想當然不同于哲學，但哲學對文學思想的產生與影響卻是極其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本質性的。換句話說，作家不是哲學家，但作家若是沒有哲學的滋養是很難成為文學大家的。在特定的意義上說，文學最深刻的力量所在，就在于對人的精神境界的拷問，對人的心靈世界的深度展現和對生活表層事象的超越。我當然無意要求作家都去一股腦地探索哲學問題，只是想為當前文學思想深度和精神容量的不足，提供一種參照。當下的作家們都似乎缺少了點“表意的焦慮”，并不在乎作品提供了多少有新意、有價值的判斷，多少有深度的意義，多少富有哲學意味的思辨。當代作家的思想能力嚴重下降，很多作品放棄了對現實的批判，對歷史的反思，思想的平面化造成了作品思想深度的喪失。

周景雷：在你的整個評論中，我還注意到一個你關注的問題，那就是“倫理”問題，不僅在多篇文章中談及，更是從倫理敘事與敘事倫理的視角全面梳理了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發展脈絡。這對于軍旅文學理論批評而言，無疑是一個全新的視角。我覺得文學層面的倫理，既有在長期的寫作實踐和文學發展邏輯所形成的一套規范或者規則，另外也有文學描寫對象在生活領域中所呈現的倫理規范，當然更有寫作者自身在文學創作中對自己寫作理念的表達。你對軍旅文學的寫作倫理問題有著怎樣的理解？

傅逸塵：進入新世紀以來，以軍旅長篇小說的繁榮為標志，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的“第四次浪潮” 席卷而至，彰顯了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強勢回歸。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在堅守主流表達和自身文學傳統的同時，更呈現出了開放性、多元化、復雜性的全新面貌，這其中最為核心的變化，就是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雙重回歸”，一是回歸長篇小說敘事性文體本源，開始注重故事性和形式探索；二是回歸文學對象的生命倫理和生活本體，開始關照復雜人性和個人命運，重視日常生活經驗的表達。前者，呼應了建構敘事虛構的本體性以獲得存在的文學合法性要求，注重個人化寫作、自由地虛構、強調敘事及敘事主體自身的意義等等，標示著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敘事觀念覺醒和文體觀念的自覺；后者，則反撥了長久以來“政治話語”對軍旅文學的規訓和異化，開始關注軍人的個人命運和個體經驗，在歷史、戰爭和現實層面探尋更為廣闊的人性空間和精神存在。原本被抽離了的“政治性結構”空洞，得到了敘事性倫理話語的填充，在“人民倫理大敘事”的基礎上，“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得以伸展，這使得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創作獲得了新的更為廣闊、深厚的精神資源，獲得了新的觀察、認識生活的角度，獲得了新的敘事方向和動力，整體性地成為一種探尋生活質感、生命深度和生存狀態的“倫理敘事”。 回溯中國當代軍旅文學史，這一倫理敘事的轉向過程異常艱難而緩慢，直到新世紀之后，才伴隨著軍旅文學在主流意識形態體系中的地位松動，而獲得了轉身的可能與空間。與這一趨向性的“倫理敘事”轉向相伴隨的，在怎樣進行“倫理敘事”的層面（即“敘事倫理”）也產生了新的變化，它們共同構成了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屬己性”特征標識和與其他文學史階段區別開來的“新意”，歸納并分析這種變化，也就成為透析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整體寫作倫理和文化精神的核心所在。

周景雷：和上個問題有關，你認為“愛國主義、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是軍旅文學的精神倫理。這個我很贊同，那么與之相對應，軍旅文學的精神倫理，具體應該提煉出什么樣的內涵？

傅逸塵：國家/民族核心價值觀是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的靈魂。這自然是與中國軍旅文學的意識形態特質及軍旅文學自身的品質與內涵特征有關，但最重要的還是軍旅作家自覺地承擔了國家/民族的宏大的歷史使命和崇高責任，而且這種使命與責任已經融入到軍旅作家的血液里。從“十七年”到“新時期”，及至新世紀，無論是對“革命歷史”的史詩式建構，對當代戰爭的反思意味的書寫，還是對和平時期軍營現實問題的深刻剖析，以及對以往“革命歷史”的顛覆性解構，軍旅文學始終是主流意識形態話語體系的核心部分，建構起了崇高、壯麗的美學風格和張揚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精神傳統。我將軍旅文學的精神倫理概括為“強健而充分”的現實主義。中國當代軍旅文學始終堅守著“強健而充分”的現實主義寫作倫理，堅守著對理想精神、英雄主義的張揚，堅守著對“文學性”的不懈追求，堅守著對現實生活積極介入的勇氣，堅守著對歷史、現實、人生、命運富有超越性的文學品格，堅守著主流意識形態包裹下的“正面價值觀念”的文化塑造，為中國當代文學精神譜系的營構源源不斷地輸入強大的精神動力。“強健而充分”的現實主義既是一種特定的文學傳統，也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既是一種獨立的文學品格，也是一種高貴的美學追求；既是讀者想象軍營、想象軍人的根據，也是軍旅作家最為根本的寫作倫理。

周景雷：應該說，在讀大學本科時對文學就有高深之論的人不是很多，當年謝有順算是很出眾的一位，在文學批評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你也是其中的一位。對你而言，我個人感覺，你那時的研究和批評很大程度上和你的滿腔熱忱有關，個人鋒芒并不鮮明。但后來的批評，尤其是在面對非軍旅文學作品的時候，個人鋒芒得到了充分的張揚。這首先和你的成長和成熟有關，也和你的批評標準有關。你對文學批評有著怎樣的理解？

傅逸塵：在我看來，文學應該在事象之上氤氳著意義的芬芳，應該顯示人類的心靈世界、生命意志和精神力量，應該展現人類對真理、光明與美好生活的向往。文學實在是一項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善良而高貴的事業。善良對應著人道主義，意味著文學對底層的小人物充滿愛意，對陷入逆境的不幸者充滿同情；高貴對應著批判精神，意味著文學至少要在金錢、權力和世俗的卑下欲望面前保持體面和尊嚴。我寫的批評文字其實記錄的也是自己的心緒和情感，企圖在泥沙俱下、眾聲喧嘩的文壇發出屬于自己的一點微弱但卻真實的聲音。文學批評之于我的確是一種顯示文學觀念、申明藝術標準、標榜審美趣味的便利方式，然而我更愿意把文學批評的寫作當成表達自己閱讀感受、宣泄自己情感體驗、施展自己文學才華的一方園地來經營。而在這方夢隨心動、溫暖明媚、自由快意的園地里，我可以敞開心扉，忠實于自己的心靈感受和閱讀體驗暢快淋漓地揮灑自己的情感和文思。從我寫下第一個批評文字開始，我就始終將文學批評視為一種不折不扣的藝術，一種具有獨立品格、自由思想、優美文字、激情飛揚、靈感激蕩的富有創造性的文體。文學批評作為一種自由的藝術，意味著它把文學當作認知的對象，從中有所發現、有所思想、有所創造。文學批評家面對的不只是少數幾個著名的作家、學院化的學術生產機制、圖書市場的運作和媒體的炒作，他真正要面對的是廣闊的世界、飄泊的靈魂、孤獨而敏感的心靈、脆弱但卻堅強的生命。真正的文學批評從來都不應該成為作家作品的附庸，真正的文學批評從來都不應該伴隨著文學的墮落而沉淪，真正的文學批評應該引領著的文學的發展、預示著未來的方向，真正的文學批評應該秉承著對文學的熱愛和對人類的關懷超越功利、探索藝術的真諦、闡發文學的價值，建構一個屬于文學與批評自身的溫暖、自由、高貴、和諧的公共場域和精神家園。

（周景雷：渤海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文學博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