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救,故要救你”
——引自《黃色》
從漢語文化的角度講,詩是人類用語言對存在作出回應中最純粹、最真實、最干凈的形式。
因著它的這種尊貴品質,它應當是超經驗的、超理性的、抑或也是超宗教的,至少如“詩”字所暗示的那樣,肩比圣寺。但真實的詩的光景,比這些更純粹,它是對終極實在的恰當領悟的非理性顯明。雖然詩中的字,常常指陳那些丑陋的事物,但詩因著自己的、因而也是源自存在的永恒之光,將它們照亮,賜它們價值,令它們屈服于詩的榮耀。所以,詩,既是發現,也是探索,又是命名。
詩是大有能力的。它超越一切時代、并自由地活在其中。在部落、山寨、帝國,在過去、現在、未來,在一切存在之中,永遠活著。
可是,詩人卻是成千上萬地死了,不但死的死了,活的也鮮有沒死,而寫詩的人卻十萬十萬地活著,詩的光沒有熄滅,詩人的額頭和眼睛卻沒有光,并且昏暗,但不妨礙詩人有能力賦詩百萬。
詩是有意思的,詩人卻沒有意思,詩是開放的,詩人卻是自閉的,這樣講,并不是說詩人只仿佛是金庫沉默的搬運工,而是說詩并非是由詩人創造出來的,詩不是詩人的,而是存在以詩的方式臨到詩人,詩人在本質上是被動的,詩卻是活的靈,它從存在那里被灌注,生機無限,活潑長存。存在借著詩向世人顯明它的在,所以,詩人是接納而且順從的,是被委托的,好詩人尤是如此。
詩在大地上行走,它在尋找詩人,猶如神尋找失落的人,牧者尋找迷途羔羊,而詩人卻在找靈感,找感覺,找角度,找真理,找價值,找風格,找修辭,找女人,找錢,找獎賞,雖都在找,卻是不能相遇。雖都要顯明自身,兩下卻是不可比較。
詩是善美的大使,它被永恒的存在所差遣,它要告訴人們,語言是存在中可訴說的部分,被那不可說的部分所顯明,那正是人自以為是的創造,人、詩人是那天地間唯一被找的活物,并且有著那要被使用的,也是被存在所灌注的有靈氣的活物,你要借著這靈氣,聆聽到存在全備的訴說,借著詩。
所以,詩與詩人雖不同在,但注定還是要相遇的,詩人在哪里停止尋找,就在哪里與詩相遇。
詩人是被預定的,當你來到世界上,卻不去尋找那人人想要的東西,當你不為自己憂傷,卻又憂傷不止,當你的眼目上達蒼穹,遠至極地,卻一無所攔,那你是被存在抓著了,你將與詩一起在大地上行走。
人們呼你詩人,你卻說你是詩的仆人,人們贊美你,你卻叫他們看那抓住你的,你寫詩無數,首首都是親手接著的,沒有一首彰顯你的智慧,也沒有一首滿足你的虛榮,因為你委身存在,完完全全歸于存在。你用誠實的文字敬拜它,以溫柔的心聆聽它。這樣,詩與詩人就成為對存在的旨意的真實且及時的回應者。你不再自我掙扎,也不再炫耀這種掙扎,不再被感覺和情緒捆綁,也不再為自我松綁而自慰。因為你知道,真實的自我就是被存在所捉住的,你不謀求逃跑,你心甘情愿地俯伏在那里。
我們不知道, 已經被讀到的詩,是否是詩人與存在在那種親密關系中得著的,但知道有好詩、不好的詩,但我們不能據此判定有好詩人和壞詩人,因為,詩與詩人并不同在,詩在大地上行走時,詩人在屋子里品嘗他的光榮與恥辱,詩在人心中放光,詩人卻因欲望的煎熬而晦暗,這不是好壞,而是詩離開了詩人。存在之光沒照耀他們。所以,詩人注定要回到存在中去、到那光中去。詩人認為要超越存在,人卻是存在的一份,只是悖逆了存在,像祖先亞當一樣,詩人說要豐富存在,而存在卻自身圓滿。從來圓滿不缺,不需要豐富。詩人說,我要說出自己的感動,你的感動自己用,但要贊美那個感動你的東西,并傾聽這個東西對你的訴說,好詩就是這樣聽來的,詩人就在此時做上了好詩人,你對存在之詩做了誠實的回應,所以,是好詩人。
我與詩分離時間太長了。快二十年,生命完全背著它,眼不能看見,耳不能聽到,嘴不能說,手不能寫,藏在人造的世界里,這世界,乃是人的驕傲與自負所造。人們住在它的文化、價值、律法、欲望和敗壞之中。這個被人們稱為偉大的世界,其實是人以其惡欲做養料,輔以“科技搭臺,文化唱戲”,于存在母親的美麗乳房上喂養出來的超級瘤子,這個瘤子里只有膿與血。人在瘤子里,詩在大地上,這是怎樣的荒謬,這是何等的悲劇?這讓我想起《黃色》中的句子——“開炮吧,只要不帶目的”。
人既這樣發丑,可以與詩相逢嗎?我懷疑,又汗顏,神會讓人的嘴唱他獨有情衷的詩歌嗎?我們曾經用哲學、心理學、科學、政治學、法學、偽劣詩來贊美瘤子,我們曾經以“生命的感動”來訴說瘤子之美,我們祭拜它的膿血,我們把這叫做“感謝生活”,呵,人的舌頭又毒、又歪斜,心思彎曲,何其難測。
感謝神,他總是把我們不配得的東西賜給我們。他必要將我們從瘤子里捉出來,悄悄地、輕輕地放在他神圣、溫暖、詩意滿滿的存在之中,令詩人仿佛是圣潔的鴿子,得著和平、飛翔的榮耀。
■本欄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