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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危機(四)

2012-12-31 00:00:00朱宏梅
金山 2012年7期

離婚?是的。這是早晚的事。晨晨悟出來了。婚姻是個瓶子,決裂就像瓶子底下的小木片,不斷注水就會浮上來。很久以來,她和他都在往這個瓶子里注水。

第十四章

1

晨晨躺在床上哭,忽然聽見章青回來了,好像不是一個人……天天!這小子怎么回來了?不假不節的回來做什么?晨晨馬上坐了起來,拉過枕巾抹了把眼淚。不過她沒急著出去,想聽聽爺倆說什么。

章青說:“你自己和你娘說,我不管。”

“好吧,我說就我說。你和她也說不出好來。反正你是反對派,你倒是拿個建設性意見出來啊!故步自封,樹葉掉下來砸了腦袋,所以啊,你出不了作品,出來也賣不出去——彈的都是老調,人家誰要看啊?”天天的聲音又急又快。

“沒規矩!和大人這樣說話?都是你娘寵壞的!”章青很生氣。作品,啥時候成了這個小赤佬的話把了?

晨晨拉著臉走出來,喝道:“吵什么吵!嫌我死得不快啊!”

“媽。”天天叫了聲。他看看晨晨,又望望他父親,心下有些詫異。這兩個人才一個月沒見怎么憔悴得這般厲害?想來這段時間沒少嘔氣。

“你怎么回來了?學校放假?”晨晨冷冷地說。心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兒。

“媽,你病了,臉色這么不好。”

晨晨說:“問你話呢。”

章青過來要扶晨晨,晨晨一甩手,走到沙發前坐下,對天天招手:“你過來,坐這兒。說,什么事。我聽見了你和你父親的話。”

“我要買‘小黑’。”

“什么小黑大黑的,狗嗎?”

天天“噗”地笑了:“什么呀,媽,是計算機!商務手提IBM的XX31,黑色的,愛稱小黑。”

“好啊,買吧。”

天天愣住了,哇,這么爽氣?

不料他母親又說:“打工掙錢了?今天回來就為買這個,買了再回去?”

天天語噎。真是厲害,將死我了!

“不是啊媽……”

“你買商務干什么?你又不經商。”晨晨截住兒子的話。

“媽,媽……”

天天急得臉通紅。

晨晨把一雙眼睛定在了天天臉上。

“媽……我退學了……”

晨晨差點從沙發上滑下來。一切的一切我都白做了?孫禿子的形象冒了出來,晨晨覺得特別委屈。

“真的?”看著兒子點頭,晨晨氣得直哆嗦,“誰給你這個權利!你怎么自說自話的?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想氣死我!”

章青辯道:“又扯上我做什么?”

晨晨根本不理章青,火冒三丈地盯著兒子。

天天也有點害怕。事先沒跟父母商量的確不太好,可是,商量也是白商量,他們根本不會聽他的。事已至此,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媽,你冷靜點,我跟你說我的計劃……”

“我沒法冷靜!我跟你一起到學校去,取消那個退學申請!家長都沒同意,這個破學校居然自說自話就辦了?!不撤銷,我告它去!”

天天一看要壞事,他是模仿母親的筆跡簽了那份退學申請的,急急忙忙從那堆行李里翻出一個夾子來,送到晨晨面前,拉母親坐下。

“你先看看這個。如果不同意,我明天就回去。”

晨晨見兒子快要哭出來了,便將信將疑接了過來——

這是份詳盡的計劃書,共有三頁。標題是《雅韻書吧策劃書》。經營目標、服務對象、地理位置、租房面積、進貨渠道、首次投資額、毛利率、投資回收期等等,很是詳盡。

晨晨仔仔細細看了幾遍,合上夾子不做聲。

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掛鐘的沙沙聲。空氣里有幾分緊張。這情形有點像法庭宣判——晨晨是法官,被告當然是天天,章青則是旁聽。

“法官”開口了:“這個東西先放我這兒……電腦是一萬五?”

天天歡快地說:“媽,你答應啦?”

“我答應什么了?你以為開書吧這么容易?”

“媽你想想,我這個大專有多大意思?沒有路子根本找不到好工作,就是操作工人家也要熟練工的,你們有路子嗎?要是有,我早就進本科了,我幾個同學還比我少幾分呢,他們不就進了?媽,你別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這樣想的,即使我本科畢業也還是給人打工,像你那樣已經很不錯了……可是,你掙了多少錢呢?咱們不還在多層樓上住著嗎?那還是爸爸單位的福利啊媽!我要大房子,我要別墅,我要有一般人沒有的東西,過高質量的生活!靠打工是掙不來的……”

晨晨默默聽著。兒子是有目標的,他的目標晨晨自己連想也不敢想的。原來指望他能書包翻身,可真正拔尖的讀書人能有幾個呢?錢,錢,錢,有錢才有面子有地位啊,要是有錢,我從信貸處長的位置上下來就辭了,還用賴在圖書室?要是有錢,我老早給人行腳底看了,還用得著人家來叫我內退?沒錢就沒自尊,沒錢就沒自由,沒錢就只好受氣!

“好吧,”晨晨說,“媽支持你。反正手里的錢遲早都是你的——不過,成也好,敗也好,你自己扛著。要么樓上樓,要么樓下搬磚頭,就看你自己了。我從沒指望沾你的光……對了,告訴你們,行里叫我內退。也就是說,我不用上班了——章青你不用看我,我不會要你養的,每月也還有1000多呢。夠我用的了……”

章青苦笑笑,沒說話。

晨晨又轉向兒子:“你的計劃不實惠,首期投資40萬?一來我沒這么多錢,二來別像打淮海戰役似的,搞那么大干什么?還是試試水吧——這樣,反正我也沒事,我們分頭摸下情況再說。”

天天使勁點頭,很奇怪母親怎么一下子變了——也許內退刺激了她吧。什么內退啊,不過比失業好點。

2

兒子回來了,章青沒地方去,只好回大房間。分居的事不了了之。當然,各睡各的,秋毫無犯。

晨晨辦完交接就回來了。章青有課。天天也不在家,估計找一起退學的高中同學商量鋪面的事了。原先他們打算合資的,可晨晨堅決反對。商場如戰場,在利益面前親兄弟都會翻臉。合不出什么好來,別到時連朋友也沒得做。她想到了楊暢。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職業女性了,她將混跡于俗氣的家庭婦女中。唉,慢慢適應咯,人總得適應環境吧,不然怎么辦?總不能不活吧?——當然,章青的事倒是有時間管一管了,這塊心病不去,晨晨恐怕真的活不成。

晨晨整理完天天帶回來的幾個大包,將一堆臟衣服扔進洗衣機。

聽著洗衣機在隆隆轉,晨晨坐在沙發里出神。

那只藏在辦公室的女式手機只好拿回來了。晨晨又翻了一遍信息和來去電,沒發現章青的號碼。別真是女同事的吧?不!他有另外一只手機的,那天搶包就已經證明,只是不知道號碼而已。不如我一個個撥,要是他接了,看他往哪兒跑!

晨晨走進臥室,關上了房門。

電話本上有十幾個號碼。聽見女聲她就掛斷——這個事和女人無關,好幾個男人說,你怎么好久沒音訊啊……有個男聲聽起來有點像章青,晨晨就多說了幾句——當然,她故意改變了嗓音,可不能暴露自己。

真的沒有章青。如果他們有關系肯定這只電話里有痕跡的。那么,這只手機到底是不是他同事的呢?這個要弄清楚!她撥通了章青學校辦公室的電話,慌稱自己是學生家長,撿到一只手機,并留了自己的手機號。

在事情沒徹底搞清楚前,她還得保留這只手機。晨晨想了想,決定把它存到中國銀行金庫去。反正她要去取些錢出來。天天不是要買“小黑”嗎?

做完這些事,晨晨覺得心里舒坦些了。

天天打電話說不回來吃晚飯了。夫妻兩人悶著頭各吃各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很少說話了,也就是說很少吵架了。

章青洗了臉出來,對正在收拾碗筷的晨晨說:“我散步去。”

晨晨不響。

章青出門。

晨晨扔下手里的東西,悄悄尾隨其后。章青在新村口攔了輛的士。晨晨跟著也攔下一輛,說,跟上前面那輛,它停你也停,別跟太緊。司機暗暗笑了笑。這不是電影里的把戲嗎?

不過5分鐘車程!這小子真奢侈。晨晨下了車,在心里罵道。

見章青走進網師巷,晨晨沒有馬上跟進去,只在巷口探頭張望:看他進哪個門。

章青進了上次那家茶館,還是要了一壺黃山毛峰,坐在老位置上。

紫菊已經上班了,章青前兩天打電話證實了。當然,他沒打到她辦公室,只說自己是她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在這里上班。那個男人很和氣,把紫菊辦公室的電話告訴了章青,并說她現在就在。

其實他只想看看她。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一次都沒見到她。

會不會搬家了呢?章青招呼老板過來,問道:你看見過對面那個黑門里有個30多歲的女人嗎?長發,像古典美女。老板搖搖頭,笑道:我只注意這個。他做了個點錢的手勢。

章青笑笑。

近來,他一直有慌慌的感覺——副主任被擼、和妓女睡覺,雙重的不安折磨著他……他不得不承認,她再漂亮再像紫菊也還是妓女,再怎么說,她拿錢了,她為的就是錢,要錢的女人不是妓女是什么?

晨晨看清丈夫落腳的地方就回去了。當然沒有打車——這錢花得實在沒有必要。他真是老爺派頭。還不是系主任的頭銜鬧的?家里不能喝茶?對,肯定約了人吧!晨晨想掉頭回去,一想,就算是約人也沒什么啊,男男女女一起喝茶的多得是。要是聶偉民請我喝茶我能不去?但不管怎么說,他撒謊總是不對頭。想瞞我什么呢?

晨晨心掛兩頭,另一頭就是兒子,她得給兒子把關。現在的世道多險惡啊。晨晨只要一想起“朋友”“人際關系”等敏感詞,就會想起楊暢來。

天天進門就喊:媽——好消息!一個絕好的機會!啊呀熱死了,快11月了還這么熱。

晨晨說,別脫衣服,坐會兒就不熱了。說下去啊!

我那個同學,就是你看見過的小高,他姐姐有個書店想盤掉,我已經和她說了,優先給我。媽,她只要6萬,她那些個書就值6萬呢,貨架就白送啦。她讓我看了她的進銷記錄,乖乖!你知道嗎?就今年春節,從大年初一到初五每天租出去5萬多本啊——

晨晨不信,吹牛!不可能的事。

媽,你這就不知道了。現在的玄幻、武俠還有青春校園小說熱得不得了,租金也便宜啊,新書一塊五一天,老書一塊錢一天,周轉很塊的。現在的書出得多,書商亂賺錢的。媽,你知道誰有錢有閑看書嗎?像你們這種中年人根本不會有心情看書,上班就累死了……

少跟我提上班的事!書店多少平米?月租金多少?做多少銷售額能把成本做出來?多長時間能收回首次投資?晨晨一連串地問。

天天眨巴著眼回答不上。

晨晨繼續道,所以說,嘴上沒毛做事不牢啊。你以為財是那么好發的?——不過,這是個機會。比起你原來的計劃實際多了……市口好嗎?

好。旁邊是中學——中學生有錢有閑,不像大學生,想著就業、掙錢,沒有心思看這種閑書的;再有,附近有幾個大新村。

晨晨嘆了口氣說,造孽啊,出這種書,開這種店,不是給家長制造麻煩、貽誤孩子學習么?

媽,這沒辦法。即使我們不開這個店,人家也是要開的。沒什么道德不道德良心不良心的,資本的原始積累就是這樣。經濟學家們老為要不要兼顧道德吵個不停——道德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

少來!晨晨道,我給你8萬,添點新書和需要的東西——你自己好好經營,知道“開關”店的意思吧?也就是說,開了就等著關啊,一開始擺譜的十有九虧,沒有風險意識不行。上海老城隍廟的五香豆有名吧?人家最初是擺地攤……

天天打斷說我忙去了。再不走,恐怕得聽上半小時。

這么晚了還出去?晨晨說。

我到同學家去。天天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

晨晨支著頭,七想八想。忽然想到了什么,點點頭。

3

第二天下午,晨晨拿著數碼相機出門了。進了那個茶館,悄悄問老板:“昨天晚上有個客人坐在哪個位置?”晨晨說了章青的體貌特征。老板說,記得,這人三天兩頭來——你問他做什么?哦,他是我偶像。偶像?對,我妹妹的初戀情人……晨晨眨了眨眼睛,不往下說了,意思是:你明白了嗎?老板點點頭,把晨晨領到那個位置。問,喝什么?他喝什么我也喝什么。老板奇怪地看看她。

晨晨坐在窗前,目力所及有兩個住家和三個店面。晨晨吃不準是哪家。又問老板,是不是他每次來都坐這里?

是啊,他總盯著那里——老板手指了指。

晨晨按照老板指示的方向望去——那邊一家黑漆門,蠻氣派的,像是大人家。晨晨拿起相機,對著那門。只要那個女人一露臉她就抓拍,再想辦法證實她的身份。

來了!一個看上去30多歲的女人走了過來,掏鑰匙的時候朝這邊望了望,晨晨的心怦怦跳,趕緊按下快門。

晨晨把相機放進包里,對柜臺里的老板揮揮手,說:走了。

兩個怪人。老板看著晨晨的背影搖搖頭。

第十五章

1

章青不怕看見老主任,虧心是他而不是自己;柳老師就不同了,明明是他誤拿了人家的,卻沒有承認,事后卻對晨晨說是同事的,不是自相矛盾嗎?他想把手機從晨晨那里弄回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本來有可能藏在單位里,可現在她不去了呀,唯一可能就是藏金庫了。他知道,存折首飾甚至房卡都存放在中國銀行金庫的。可是知道有什么用?沒有密碼啊……不過也好辦,可以代理嘛,只要把她的身份證弄到手。

不行!萬一發現了怎么解釋?有什么不好解釋的!就說還給同事啊,哪有拿了人家東西不還的道理?章青自問自答。

章青偵察了下晨晨,似乎睡得很死,便躡手躡腳溜到客廳。

她的包真沉,章青打開一看,原來是只照相機。拿相機做什么?哦,可能要到哪里去玩,現在空了么,或者是給天天書店拍照,做些宣傳。不管它。身份證果然在內側口袋里,他用指頭夾出來,放進自己的包。

夫妻倆吃了早飯前后腳出了門。

章青自然是去取手機。

金庫在負一樓。柜臺里有兩個女的,里面那個比較年輕,不過40歲的樣子,豐滿時髦,低著頭在寫什么,看不清她的臉;另一個年近50歲,剪了短發,很精干的樣子,側對著大門,面前有臺電腦。

我密碼不記得了,能否用身份證查?章青問那個年紀稍大的女人。

可以,但必須是本人。

不可以代理嗎?

不可以。

完了。他本想弄出來,悄悄放到柳老師的辦公桌底下,然后假裝突然發現……現在全完了!

還沒走到門口,章青覺得內急,很急,趕忙向保安打聽廁所。急急忙忙沖進廁所,可根本沒幾滴。別是那個妓女……

章青緊張起來。

他決定去醫院。當然,他不會到私人診所去。騙錢不說,還貽誤病情。要去就去大醫院,找專家——原因很簡單,首次確診率高嘛。

章青昂起頭,察看門診大廳里的游動字幕。哦,一正一副兩個主任呢。聶偉民,這個是正主任。就掛他的號!

章青沒有坐走廊里的椅子——惡心死了,誰知道坐過些什么人呢。

一個女學生出來了,滿臉的痤瘡。

“陳建新——誰是陳建新?”

章青呆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哎——”

“哪里不舒服?”聶偉民看了看病歷,全新的病歷,沒用醫保卡,嘿嘿。

聽了章青的描述,聶偉民盯著章的眼睛問:“告訴我實話,是不是有過不潔性行為?”

2

生活總是為難人。晨晨有難題,聶偉民也有難題。他的《性病診治》剛剛面世就出現了盜版。這本書可不容易啊。從搜集資料到出版,整整十年!甚至,妻子也因為這部書才離開他。她說書比她重要。

兩個月前通過了終審,以為沒問題了,出版社忽然打電話來,要求他在十天之內提供性病患者的實例圖片,作為書中的插圖,而且不能用過去的圖片資料。說做不到這點,就有擱淺的可能。十天!如果十天內沒病人那他就死定了!就在他快要急瘋的時候,老天爺可憐他,給他送來了一個叫陳建新的患者。

聶偉民做這件事時是很小心的,只拍攝特定部位,這樣的照片假如不是刻意提醒,就連本人也認不出來,絕對不會造成傷害。

現在,這本書被盜了。經濟損失是肯定的了,他拿的是版稅,也就是說,多賣一本盜版就少拿一份錢,盜版盜版,盜的是作者的心血啊……真是可惡!

他決定到文化稽查部門去申述。

紫菊正在整理卷宗。有人敲門。聲音禮貌而拘謹,一定是生人。

門開了,兩個人都一愣。

聶偉民眼前一亮。這個女人才叫高雅——一件素凈的白底小花休閑西裝,活潑而不失莊重,時尚而不流于浮華。臉色雖然蒼白,倒顯出一種脫俗的美來,他喜歡帶點兒憂郁的美,那樣的美直抵心靈。

紫菊像是被電著了,他身上有種東西能攝人魂魄。是他的氣勢!是他居高臨下的氣勢。這種氣勢不僅僅是身材上的優勢,而是詩書滿腹的底氣。

紫菊禮貌地先伸出手:

“您好。”

聶偉民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您好,來給您添麻煩了。”

“不客氣。”紫菊溫和地說。

他沒有笑。他不想空氣里混有調侃的、無所謂的輕佻。

他從皮包里拿出兩本書放到她面前,說:“您看下,一本是正版,一本是盜版。”

因為插圖的紙張特別,紫菊一翻就翻到了。她的臉“騰”地紅了。

聶偉民笑了。這個女人很純。

“下班后,我可以請您喝咖啡嗎?”聶偉民微笑著問。他的聲音很好聽,她心跳起來。

“這個……好吧。”

她有點迷糊。為什么答應他呢?她不知道。

“好,現在是3點半,你們5點下班吧,我5點10分來接您,好么?”聶偉民低聲說。

紫菊點點頭,又一次緋紅了臉。

接下來的時間里紫菊一直處在恍惚中。那時,整整一個月,她是在與世隔絕中度過的。自責也好,反省也好,非常痛苦。心情越來越不好,越來越不想見人。后來,同學逼著她去看心理醫生,經過治療,她終于肯上班了。今天是離婚后第一次接受男士的約請……

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紫菊梳理了下頭發。她喜歡長發。上班的時候她把它盤在了頭頂,現在把它放下來,恰好垂到腰際。她的頭發黑得不純粹,帶點兒栗色。她又涂了一次唇彩,顏色和絲巾相同,看上去整體感很強。

聶偉民很準時,手里捧著一個咖啡色和蜜色交織的竹編小籃,白色的百合,粉紅色的紙襯。

紫菊沒敢看他,低著頭接過花籃,把它放在了窗臺上。

他們走了10分鐘左右,走進一家新開的咖啡店。

3

還沒到6點,天已經黑了。天天三天兩頭不回來吃飯,家里也就三天兩頭吃餃子。章青雖沒說什么,臉色是越來越難看了。晨晨只作沒看見。

今天晚上又是餃子。章青看了看說,不吃了,賭氣沖了包方便面。晨晨也覺得再不能吃這個了,還是到超市看看去,買點凈菜回來。

她走了出去,又退回來拿相機——今天月色不錯,報上說,主要街道的路燈都換成宮燈了。晨晨想拍幾張回來。反正呆在家里也難受。

她慢條斯理地在街上晃悠。這兒不錯照一張,那兒挺好也來一張。

就在她又一次亂對鏡頭時,晨晨不禁呆了:這家咖啡店靠窗坐著一對男女,這不是聶偉民和黑門里的女人嗎?他們?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她寧可相信公雞生蛋!

不得了,一定是幻覺!這兩個人經常在自己腦子晃的……晨晨嚇死了,趕緊逃回家。

夜里,晨晨心神不寧,老在床上翻來翻去。章青本來就失眠,被晨晨一折騰更睡不著了,他說要不這樣,我睡到閣樓去。晨晨生氣道:“好好,分就分!反正是遲早的事!”章青沒接口,拿了被子和枕頭,搬了只充氣床墊上去。

晨晨尷尬了,她不知道要掛哪一科。精神科?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那是去不得的。晨晨沒精打采地走出醫院,下意識往聶偉民家的方向望了望。看看他去?

晨晨又想見又怕見,不知為什么她有點害怕他。也許,這就叫愛?可是,她曾經愛過章青啊,怎么沒有這種感覺呢?

不知怎么搞的,晨晨已經到了聶偉民家門口。她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呢?要不要呢?

門卻一下子開了!聶偉民把一個女人送了出來。我的天!晨晨驚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聶偉民眼明手快,一把攬住軟癱下來的晨晨。紫菊愣住了,這人怎么啦?沒事,是我一個朋友,也許是來找我的。那我先走了,還要開個會。好的,晚上通電話吧。

聶偉民半扶半抱把晨晨弄到了長沙發上,拿出聽診器聽了聽,翻了下眼皮,然后沖了杯口服葡萄糖擱在桌子上。

“唐晨晨,唐晨晨……”

晨晨眨眨眼,想爬起來。聶偉民按住她:“別動,躺會兒。”

這女人怎么跟聶偉民搞在了一起?她不是章青的姘頭嗎?肯定是扔了章青又勾搭上了聶偉民!可是聶偉民怎么會認識她呢?不管怎么說,他和她在一起了呀!

自己和他最終走到一起的可能很小,可是她極不愿意他另有女人。單身一天,她就有一天的希望。將來怎么樣誰都不知道。就在昨天,她還以為偉民“守身如玉”呢……

晨晨淚流滿面。

聶偉民以為她害怕,忙道:“不要緊的,有點低血糖。”說著,站起來,從一只餅干筒里拿出一塊巧克力遞給晨晨。

晨晨接過巧克力坐了起來。

聶偉民把那杯葡萄糖水遞給她,她呷了一口,皺了皺眉,又還給聶偉民。

晨晨說:“謝謝你。剛才那個人是你同事?”

“哦,不是的,是新聞出版局的。”

“哦。”晨晨松了口氣。

人家是工作關系——不對!到家里來做什么?孤男寡女的……新聞出版局?這么說,他的專著出版了?

“你出了新書?”

“是啊,我的新書出來了。唉——現在的盜版真是不得了……”

“盜版是不是看紙張啊?”晨晨問。

聶偉民把兩本書拿給晨晨,說:“你比較一下就知道了。”

晨晨翻了翻,赫然看見一張不堪入目的照片,她嚇得趕緊合上。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翻開。她盯住圖片橫看豎看,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細密的汗水從額頭上滲出來……一只很熟悉的戒指跳進晨晨眼睛,仿佛是只尖利的鉤子,要把她的眼球鉤出來!

這不是章青的戒指嗎?市面上獨一無二的款式!——再看那手、那部位,不是章青是誰?!

她的頭轟地炸了,仰面倒了下去,重重地撞在墻上。

一張裸體圖片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你唐晨晨又不是18世紀的貴婦人,這么脆弱?聶偉民很奇怪。

過了幾分鐘,晨晨眼睛睜開了。聶偉民見她面無人色,簌簌發抖,好像很冷的樣子。他眼睛一轉,往樓上跑去。

過了一會兒,他拿了件女式的呢外套下來,蓋在晨晨身上。

她的?晨晨呆呆地望著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聶偉民的“出走”和那張圖對晨晨的打擊可以說都是致命的。前者她失去了“情人”,后者失去了丈夫。她很想站起來離開這里,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該吃午飯了,怎么辦呢?聶偉民摁著指關節轉來轉去。

弄點粥吧,讓她在這兒吃點,看樣子她很虛弱,需要休息。

晨晨嘶啞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你的書能不能送我一本?”

“可以啊。”

他上樓拿了一本新的下來,遞給晨晨說:“你先躺會兒,我去煮點粥你吃。”

晨晨說,不麻煩了。

晨晨沒脫衣服就往床上一倒,用被子蒙住了頭。被子里又黑又悶,晨晨透不過氣來。

倒不如死了算了——

不!死的不該是我!章青該死,黑門里的女人該死,電話里的女人該死,手機女人……

她從床上跳起來,又翻開那本書。

這個病章青是從哪里得來的?看起來不會是“黑門女人”,這個人能跟聶偉民有關聯就不會有臟病——他是醫生啊,當然知道女人干不干凈。那么,是電話里的女人還是“手機女人”呢?或者這兩個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晨晨突然想起什么,沖到衣柜前,取出照相機。

第十六章

1

月亮是屬于女人的,它是女人的心。夜深人靜,紫菊常常望著或缺或圓的月亮淚流滿面。仿佛那不是一個物體一個星球,而是一個懂她了解她的愛人。

紫菊的心很薄很脆弱,而聶偉民恰好給了她一種適度的溫暖。如果說他們是一見鐘情那沒有錯;如果說他們的感情是一點點濃起來的也沒有錯,他們的情感在小心翼翼中成長,就像在月光下,在溫柔的夜色中,悄悄開放的花兒。

今晚是圓月,是幸福的月亮。

紫菊依偎著聶偉民,頭靠著他的肩。慢慢走著。

他們見面都是臨時約的,自由隨意,沒有壓迫感。這是一種生活的智慧。

他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散步。一走就是幾個小時,甚至通宵。路上,通常是他說她聽。他講小時候的事,講追女孩子的事,講他的論文,講他的奮斗史,但是他從未提起他的前妻,也從未問她前夫的事。

她很高興這種默契。

但是,紫菊對那幾張插圖心存疑慮。患者同意嗎?如是偷拍,可是侵犯隱私啊。但她不能問,也不方便問。即便他真的有什么過錯,她也不會怪他的——遇見她之前,專業是他唯一的寄托……病人的手正好放在那個部位,還戴了只戒指,這不是留下隱患嗎?但是,斷斷不能說出來的,她不想讓他擔心。世上的事不會那么巧吧?

聶偉民發現紫菊神色不對,忙問,怎么了?

沒怎么。紫菊道。

聶偉民突然舒開手臂把紫菊攬進懷里,吻住了她……

兩米開外,有只鎂光燈閃了幾下。

2

晨晨有的是時間,她蹲守在聶偉民家附近好幾天了。

剛才的親昵證明他們的的確確是一對戀人。上次在咖啡館看到的根本不是幻覺。他們在一起已經有段日子了。

晨晨心也酸,眼也酸,收起相機,邊走邊抹眼淚。

是聶的出現使女人拋棄了章,還是因為章不同意離婚改投聶的懷抱呢?不管什么原因,明擺著章青是明日黃花。章青啊章青,看看吧,弄得你神魂顛倒的女人是什么樣的貨色!哦,人家不要你,你就玩妓女?你把我唐晨晨當什么了?凡事都有個度是不是?你一定是瘋了,瘋了!

當然,晨晨承認自己也是過了界的,但這是為了兒子,性質不一樣。況且,這個死禿子已經有了報應——昨天的報紙上說,某大學孫××以留校為誘,強奸一名大四的女生,不日開庭審理云云。

蒼天有眼啊!

晨晨打開一瓶葡萄酒就著瓶口往肚子里灌了半瓶。

3

夜里,章青神清氣爽地躺在閣樓的充氣床墊上,玩著沙畫。

他的病在聶偉民的精心治療下徹底好了。這件事將成為他一個人的秘密。咳,什么官不官的。沒帽子更涼快!有什么了不起!想是這么想,心里到底不舒服的。什么友誼、提攜,都他媽為了一己私利!不就是賣官嗎?他媽的,腐敗!老子才不和你們同流合污呢!

章青一會兒做阿Q,一會兒做英雄,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腦子里忙得一塌糊涂。

唉,怎么總看不到紫菊呢?不會總是不巧吧?肯定是時間不對……但是,他不能整天整夜守在那里吧?一來沒空,二來人家茶館可是有打烊時間的。

她溫暖的笑顏和身體的芬芳一直在折騰著他的心。恨不能自己變成個隱身人隨時進出那個門洞……

章青抱緊了枕頭,把臉埋了進去——仿佛它就是紫菊。

他再也不想碰妻子了。晨晨就像游離在他生活外的一個幽靈,如此而已。

4

然而,晨晨不是幽靈,她是一個女神,一個復仇女神。這是章青想不到的。

這天章青有課,早早到學校去了。他前腳走,晨晨后腳就忙起來,她要打一場大仗惡仗,沒有充分準備是不行的——這跟做演員有異曲同工之妙,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一切有條不紊。

晨晨先是到法律事務所咨詢有關問題,再到銀行把存單、有價證券、房產證、股東證券交易卡、首飾以及那只三星手機取出來——章青雖然不知道保險箱密碼,但他知道家里東西都存在這個金庫了。他會要求法院財產保全的。

她不需要更改存折的戶名,因為章青根本不知道有幾張存折、有多少金額。不是誰主張誰舉證嗎?你章青說有多少財產拿證據出來啊!

晨晨把裝著“細軟”的包斜背在肩上,騎上自行車——別看這座城市又干凈又漂亮,不太平啊,那么多的盲流公安管得過來嗎?晨晨就碰到青天白日掏她口袋的,而且正騎著自行車呢!一次丟了50塊,一次沒得逞——有人提醒她了。為此,那人還挨了小偷打。

她把照相機和那幾張照片取出來,其余的,換了個銀行。

忙完就中午了,她走進聶偉民和那個管盜版的女人去過的咖啡館,是的,這個地方能給她需要的勇氣。

門口的小姐禮貌地說:“您找人嗎?”

晨晨白了她一眼。狗眼珠子!難道我不配來這里吃東西?!晨晨下意識看了看有點皺的舊款休閑棉衣,沾滿了灰塵的棉皮鞋。這幾天和混蛋們周旋簡直沒了人形。

聶偉民坐過的那個位置現在正有人。有這么多的空位子你不坐,偏要坐這個!晨晨很生氣。她站在那個男人旁邊,盯著他。開始他沒在意,后來覺得有點不對,這人怎么老站這兒啊?他說:“你想干什么?”

晨晨惡狠狠地看著他——她最討厭別人這樣看她了,難道我沒穿衣服?!

男人招手叫小姐。

一個女孩子過來了,問:“請問您要什么?”

“她在等我位置嗎?”他指指晨晨。

姑娘這才發現站在客人那一邊的晨晨。她說:“請跟我來,那里有空位。”

那服務員走了幾步發現晨晨沒跟上來,回過來說:“您是?”

“我不是來找人的!”晨晨聲音高了起來。

大廳里所有的人都轉過臉來看。

那姑娘鬧了個大紅臉。看起來出道不久,也許是什么鄉鎮來的吧?晨晨倒有些過意不去了,平靜地說,我等這個位置。

好吧。服務員小姐走開了。她都沒敢回頭,生怕這個女人又沖她發火。

座位上那個男人只好把剩下的半杯咖啡一口氣喝了,邊走邊罵:“神經病!今天碰著了赤佬!”

晨晨坐進還帶著那人體溫的沙發圈椅。

這個位置是黑門里那個女人坐過的,對面是聶偉民。晨晨瞪著對面的空位子,仿佛那張椅子就代表了他。她可以生氣,卻又無權生氣。晨晨想到這個,不由沮喪地垂下了頭。

人的頭顱不能總是高貴而理直氣壯地昂著,這是很遺憾的。

晨晨翻了翻制作精美的菜單,這回她沒有看價格,她要好好犒勞自己。

第十七章

1

章青連上兩堂課,覺得有點累,靠上椅背想休息一下。柳老師清脆的聲音傳了進來:“你們說,我的手機還能拿回來嗎?”

“誰知道啊,這個女人太怪啦,明明找到了失主還自己拿著。現在的人怎么這樣不要臉啊。”一個陌生女人說。

“我覺得你要不到了,我都打過很多次電話了,不是關機就是不接……”章青聽出來,這是總務處的小孫。

她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哎,他怎么回事?現在都快成啞巴了。至于嗎?”小孫說。

陌生聲音說:“你們說誰啊?”

章青估計是誰努了努嘴或是打了手勢,聽得那女人“哦”了一聲。

小柳說:“別這么說,換做你,你不難受?”

“不可能。我沒做官的命,也不受這份罪。哎,你知道他的短命官是怎么弄掉的嗎?你們到底要不要聽?要不要聽啊?”

章青實在忍不住了,在椅子上動了一下。

柳老師輕輕說,我們出去吧。

腳步聲哩哩啦啦地遠了。

羞愧、傷心……所有逼著他發瘋的感覺一起涌了上來。

腳步聲又來了。

她們進來我就出去!

不對,這個腳步聲怎么這么像晨晨啊?!

真是她的話,不管什么事,她那喇叭一吹,還不是“轟動效應”?

章青緊張極了。但愿不是,不是……

可的確是!

晨晨大步走了進來。

章青坐在椅子上沒動,他努力鎮定下來。

“你怎么來了?”

晨晨沒搭理他,走到柳老師的辦公桌前,把包往桌上一放,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她睇著章青。

章青被她看得心里發毛。會不會為柳老師的手機而來呢?這個女人真是瘋了!

“是不是為手機的事啊?你這么不相信人怎么行?你把手機留下,給我留點臉吧好不好?”章青的語氣近乎哀求。

“放你娘的屁!我倒是想給你臉啊,可你有臉嗎?!”

章青腦子里嗡的一聲。完了,末日到了。這個女人是有備而來,不鬧個翻天覆地絕不會罷休。還是逃吧,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他急忙站起來,往門外走。

“走?好啊,你要是敢走出這個門,我就讓學校里的每個人知道你干的好事!走吧,只管走!”

章青趕緊站住。走不得又留不得,僵在了那里。

晨晨重重拍了下桌子說:“你給我說個明白,我今天死了也要死個明白!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對我?!”

幾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

章青結結巴巴說:“你看你,瘋了……這里是學校啊,叫人家聽了像什么話,你注意點影……影響……”

“我注意點?你干這些不要臉的事怎么就沒想過要注意呢?讀書讀到夾層里去了?”晨晨的嗓門絲毫未減。

柳老師她們和另一個男老師陸續到了門口,他們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很是尷尬。柳老師稍一猶豫還是進來了,小孫和那個陌生女人也跟了進來,那個男老師退了出去,拿出手機。

晨晨從包里拿出那只白色的三星手機往桌子上“啪”地一扔。

小柳差點叫起來,我的手機!這個女人是誰?她是章老師的什么人?妻子?情人?手機怎么在她手里?手機是章老師拿的?他為什么拿我的手機?假如是拿錯了,為什么不承認?

她和小孫面面相覷。

晨晨沒朝進來的人看一眼,對章青說:“這是誰的?你說!”

章青和小柳對望一眼。晨晨捕捉到了章青的眼神,章青的眼睛里是:“完蛋,落她手里了。”晨晨慢慢轉過頭,朝著章青視線的方向——

噢,原來是個年輕姑娘!

晨晨輕聲問道:“請問,這個手機是您的嗎?”

小柳下意識地點點頭。

晨晨笑著說:“好。您很誠實……”說著,伸出右手。

柳伸手去握。不料晨晨翻手一記耳光!

人們一陣驚呼。

晨晨的沖天大火突然爆發:“你的手機怎么會在我丈夫手里?小小年紀不學好,盡做陰鷙的事!有養沒教的東西!父母供你讀大學容易嗎?我今天替他們教訓你——”

人越來越多,人群里有人叫道:“錯啦,錯啦,人家不是學生是老師……”

“老師?這樣的人還配做老師?”

柳老師捂著臉奔了出去。小孫和陌生女孩跟著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又返回——她們不想錯過一場好戲。

章青氣急敗壞地去拉扯晨晨:“你發什么毛病?!走,回家再說……”

晨晨一扭身體:“放開你的臟手!”

她又從包里拿出第二件“武器”——紫菊和聶偉民的照片。她把它們摔到了章青臉上:“上面有你的心肝寶貝吧?好好看看!”

眾人一陣騷動,好多人伸長了脖子,有個把膽大的還走過去……

章青手忙腳亂地拾起一地的照片,赫然看見紫菊和那個皮膚科醫生親熱的照片!他一陣暈眩跌坐在地上。

晨晨決不給章青喘息的機會,又從包里拿出那本《性病診治》來,扔到章青面前:“有膽子翻開來看看!”

章青什么都明白了。他已經完了。他看清了那本書的作者是聶偉民,聶大夫。但是他不甘心,怎么見得這書和自己有關系呢?

“這是什么?”

“你還裝?這是你嫖娼的證據!”

眾人一片嘩然。

“什么證據?你別血口噴人!”章青作垂死掙扎。

晨晨奪過書翻到那張插圖,指頭點著它說:“你看看,看看!這個戒指是你的吧?我告訴你,買這個戒指就是監督你!還以為我真給你禮物啊?早就看出苗頭不對了!”

“那你也不能證明那是我。”章青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你們說說,你們大家說說,我做了他二十年的妻子會不認識他的身體?”

屋里屋外鴉雀無聲。

章青身子搖了搖。

老主任來了。

老主任趕開看熱鬧的人,對晨晨道:要是章老師欺負你,我們也是不答應的——不過,在這里說不好吧?可以找我們校領導,他們一定會幫你教育他的。”

章青氣得眼冒金星,指著老主任:“你……你……你……”半天沒說出話來。

老主任笑笑說:“老章,別激動,當心身體啊……”

晨晨什么話也沒說,拿起照片和書就走,身后三三兩兩跟了幾個人。

老主任也走了。

周遭一下子靜了下來。

章青呆若木雞。過了好久,慢慢向校外走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覺到了紫菊家對面的茶室。老板一見他,親熱地招呼說:“今天怎么這個時候來?”

章青木然看他一眼,坐到老位置上。

老板心里發酸,可憐,作孽啊。他坐到了章青對面,招呼服務員來一壺黃山毛峰,他說:“這茶我送了。我被你們堅貞的愛情打動啦。”

“什么堅貞愛情?”

“這兒是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對不對?”

章青像見了鬼似的望著老板說:“你瞎說什么呀……”

“我沒瞎說,有個女的40歲模樣……”老板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原來她一直在監視他、盯他的梢。他一直以為她是個炮筒子,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看來他看錯她了,她根本就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一切的一切,意在毀了他。這會兒她正在校長那里給他們看那本書呢。

他再也沒有臉面回到單位了,他無法面對學生和同事。

他的愛情也走到了絕壁。那幾張照片擊碎了他唯一的夢想和寄托。仿佛有把刀子捅進了他胸膛,一陣劇痛后,他吐出一口鮮血。

2

章青回到家。

家里真靜啊。

他摸出口袋里的香煙,在屋子里轉了幾圈,卻找不到打火機。

章青踱到廚房里,點著了煤氣。湊到火上使勁吸了一口,著了。

他盯著火苗。

這火真好看,藍藍的,像一朵藍色的菊花。

老主任點這把火真的不應該,人心怎么可以這樣歹毒!你就是不攛掇晨晨找領導我也完了呀……再說了,我完不完關你什么事?影響你了么?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什么意思呢?

千怪萬怪還是怪自己糊涂,什么女人不好碰要去碰一個妓女呢?偏偏還得了性病,偏偏晨晨有這本書……咦,她怎么會有這書呢?莫非她認識聶偉民?從未聽她提起過呀。章青覺得自己鉆進了一個圈套,那繩子早就套在他脖子上了。

他拿起那只水壺灌滿了水放在火上。火力很旺,不一會兒水就開了,發出“嗚嗚”的鳴叫聲。章青眼睛模糊了,他想起了這只叫壺的來歷,晨晨曾經的關懷……然而,都過去了,往事如風,風過無痕,一張久遠的舊照片早已沒了生命的鮮活。死了,都死了。

水壺的蓋子跳了幾跳,歪了。沸騰的水沿著豁口淌下來,火滅了。怒放的菊花變成魔鬼的利牙。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甜味慢慢擴開,逐漸加濃。章青感覺有風,轉頭一看,陽臺上窗戶沒關。

他走過去,探出身子四處張望了一下,遠遠看見一個女人過來,像是晨晨。但他不能確定,他已經無法確定。也許他根本看不清人的真面目——就像被潛艇的推進器攪昏的深海魚群。

他沒再想什么,縱身一躍。

3

晨晨沒有去找校領導。她只想懲罰章青對她的背叛和輕蔑。

爽快是爽快,可她隱隱感覺,這個家難以為繼了。接下來怎么辦?離婚?不不,這個問題晨晨早想過了。轉移財產只是做最壞的打算,她是不想離婚的,這也就是她忍耐到現在的原因——要不是他欺人太甚,今天是不會這么做的。怨不得她,他這是咎由自取。

看個電影放松放松吧。

美國災難大片,氣氛很緊張。可晨晨一點兒也看不進去,腦子里在七想八想。他是什么時候染上性病的呢?我怎么一點不知道?……對了,他小便早就不對頭了,還有搬到閣樓睡。現在好了?要是他好了,也不在外面胡鬧,我還要他嗎?

他這會兒還在學校?估計不會。那么?

晨晨坐不下去了,心想,還是回家看看吧。

晨晨看到自家陽臺下圍了很多人。出事了!晨晨趕緊跑過去,撥開人群。啊!章青!他的上半身躺在綠化帶里,雙目緊閉,面如死灰,身下一大攤血。他怎么啦?!晨晨哭喊起來。

人們七嘴八舌:你丈夫真是命大,要不是二樓的棚子,早沒命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掉下來的,是晾衣服不小心吧?我們已經打了120了,哦,還有110,有人在新村口接車的。我們不敢搬動他,估計是昏迷了,還不知道他傷了什么地方……

晨晨急得不知怎么好。有人提醒她:“你最好多帶點錢。”晨晨沖上六樓,喘著粗氣打開房門。啊呀,哪來的煤氣味……晨晨奔進廚房關煤氣,開排氣扇,打開所有的窗。要不是陽臺的窗開著,估計自己進來就暈倒了……章青一定是自殺!我的天!

晨晨來不及多想,趕緊把家里所有的現金和信用卡帶在包里,沖下樓去。

救護車、警車都來了,醫護人員把章青移上擔架,晨晨跟了進去。車子鳴叫著急速而去。

他們剛下救護車,記者警察就圍了上來。晨晨急了:“你們都他媽死開點,救人呢,沒看見?!讓開點,讓開點……醫生!醫生!”

一個護士模樣的人領著擔架進了急診室的外科。

里面已經有兩個病人了,推車上一個農民工樣子的人胸口的衣服上滿是血跡,醫生在翻他的眼皮,摸他的頭頸。

這可是等不得的!章青這分鐘活著,下分鐘死了呢?晨晨急得要命,對那醫生說:“你們怎么只有一個醫生?其他人呢?要是來三個重病人只好死兩個?”

那個病人的家屬不樂意了:“你這女人瞎說什么啊,誰死了?”醫生不滿地對晨晨看了一眼說:“你別吵好不好?”

“不好!你先看我這個,他可等不得。”

那個家屬說:“誰叫你來得晚。”

晨晨沒理她,繼續催那醫生。

醫生聽了聽章青的心臟,翻了翻他的眼皮,開了張單子遞給晨晨,說:“做個頭部掃描,拍個胸片還有骨盆,外科沒床位,先住觀察室吧。”

所有的檢查做完,已經兩天過去。所幸只是斷了三根肋骨。失血過多,章青才昏迷的。

章青輸了兩袋血后,臉色緩了過來。眼睛還是沒有睜開。晨晨問醫生,他什么時候能醒。醫生沒吱聲,檢查了一下氧氣,對她看了看,才說,已經醒了。

晨晨湊近章青的臉,輕輕問:“你怎么樣?”

他沒回答,也沒睜開眼睛。他在想,我怎么沒死呢?這下倒好,繼續受活罪。

警方來做筆錄了,一個記者跟在后面。

“您好,先生。我們知道您已經蘇醒了,請您回答幾個問題好嗎?您是怎么從樓上摔下來的?有人推您嗎?”一個30多歲的警察湊近章青耳朵說。

晨晨緊張得手心里都是汗,她不知道章青會怎么說。不會說她逼他自殺的吧?那么明天的報紙……不,不會的,他不敢說的。

晨晨關照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她留了張紙條給兒子,說他爸爸不小心摔下陽臺,在醫院呆幾天就沒事。她只能這么說了——即使她不說,別人也會告訴他的。

章青喃喃說了句什么。那警察又說:“你確定?”章青微微點了下頭。

警察離開了,記者也走了。天下太平。他一定是說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不然他們不會離開。

病房里人很多,隔壁床上是個出車禍的,身上到處插著管子。醫生和護士每隔幾分鐘就來看看,好像他隨時都會死掉。

晨晨看得心驚肉跳。

她想起了新村里那個生肺癌死的人,想起了那些花圈……要那些花圈做什么?還不是做給活人看?還有那些哭的人,哭什么哭!活著的時候對人好點就是了。章青啊章青,你這是何苦?錯了改就是了,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也真是個沒出息的!有了問題就逃避,你也不想想,你逃避了,可天天呢?我呢?人家會怎么說我們?你啊,到臨死想的還是自己啊……

她知道,現在他一句話也不想跟自己說,他在怨恨她。知識分子么,有什么比臉面更重要呢?可你章青能一輩子不理我么?

晨晨坐在床邊的白色方凳上,把紙盒里的牛奶倒進不銹鋼茶杯里,插上吸管,送到章青嘴邊。章青把頭轉了過去。晨晨只好把茶杯放到小桌子上。

過了會兒,章青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想去按鈴。

晨晨說,你想要什么?

“小便。”章青終于說話。

晨晨要把便器塞進被子,章青卻搖頭。

晨晨急了,說:“總不見得讓護士來弄你小便吧?人家是姑娘!”

天天來了,手里拎了花籃。

晨晨接了過來,說:“你買這東西干什么?不實惠,而且花是和人爭氧氣的……”

天天打斷母親說:“爸爸怎么樣了?”

“還好,報銷了幾根肋骨。”

“怎么會掉下來呢?老爸練什么功啊?還算好,老媽你就燒香吧,多虧了2樓的遮陽,給人家做個新的吧,一個大窟窿了。”

“這是當然。你怎么到現在才來?”

“店門被撬了。”

“丟了什么?”

“沒事兒,店里沒放錢,蟊賊偷不到東西搞破壞唄——你別管這事了。”

天天站了會說,走了。

4

這天下午,出車禍的人轉到了重癥室。

病房剛剛安靜下來,章青學校來人了。兩男一女,手里拿著鮮花和補品。

晨晨只認得那天勸架的老頭,緋紅了臉招呼他:“您好。”

老主任意味深長地看看晨晨,笑瞇瞇點頭。晨晨不敢看他,支吾著問,這兩位是?

哦,我們系的汪主任和剛從北京調來的李主任。

晨晨向他們點頭。

章青很想背過身去,但他不能動,只好閉上眼睛裝睡。

那三個人只好和晨晨說話,無非是你辛苦啦,讓他安心休息,諸如此類。

他們只字未提嫖娼之事,晨晨倒是覺得奇怪,怎么不來求證呢?

她送他們到門口,忽然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嘆氣,就覺得心口悶悶的,堵得慌。

晨晨兩臂相扣靠在門上,茫然地看那些護士們忙進忙出。病人的哼唧聲從一個個開著的門洞里飄出來,仿佛是在地獄里受苦的鬼魂。

晨晨一眼瞥見那個搬走的病人家屬,忙拉住問:“他好些了嗎?還在重癥病房?”那人搖搖頭,死了。

死了?

死了。

晨晨目瞪口呆。不過一天工夫啊!

過去若夢,未來若夢,爭個什么呢?晨晨淚如雨下。聶偉民只是她心里的神,一個虛幻的影子,她是郝思嘉,聶偉民是衛希禮。

她拿了只蘋果,把凳子搬到章青床邊削了起來。

冷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激得她打了個寒戰。

明天就是冬至了,冬至起九,天真的要冷了。

章青忽然說:“我們離婚吧。”

聲音很輕,卻猶如雷鳴。晨晨手一抖,刀毫不客氣地在手上咬了一口,鮮血冒了出來。

她似乎沒感覺到疼。

離婚?是的。這是早晚的事。晨晨悟出來了。婚姻是個瓶子,決裂就像瓶子底下的小木片,不斷注水就會浮上來。很久以來,她和他都在往這個瓶子里注水。

“我們離婚吧。”章青再一次說。

一年后,離了婚的晨晨在老年大學門口碰到老行長。他告訴她,楊暢辭職了,有人看見她在深圳。

這一年,天天的書吧盈利不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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