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遭遇感情和精神危機的時候,我會想到我姨。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是唯一一個能令我把死亡概念具體化的人。
我母親的舊影集里有一張英俊男人的黑白半身照,照片上的人梳著許文強那樣的背頭,頸肩搭一條長圍巾,含情的目光投向遠方。如果不是出現在我們家的影集里,我會把他錯認為二三十年代上海灘的男影星,因為他身上有五六十年代革命意識形態影響下的青年所沒有的那種“范兒”。
這個男人的身份我媽一向諱莫如深,對我的詢問不是假裝聽不見就是撂一句“不該問的別問”,同時手底下匆匆翻過相冊這一頁。
在我早已經把這人忘了的時候,知道了他是誰——我的姨夫。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姨,因為大人們怕我知道了會到外婆那里去問去說——在我姨去世后,外婆就有些精神分裂的征兆了。
我之所以稱呼她“姨”而不是“姨媽”,是因為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定格在很年輕的時節。她死的時候25歲,妊娠高壓導致的心腎功能衰竭,早晨打開房門,人在床上沒了呼吸,姿勢扭曲顯見得是經過抽搐和掙扎,她的丈夫出差不在家。
我媽跟這個姐姐感情一般,因為姐姐是那樣一個掐尖要強且嫵媚嬌嗲的人兒,壓制得我媽只好做個愚笨憨實的丫鬟。這位姐姐心眼兒活泛,干活的時候總有辦法躲懶,出了差錯就把我媽往前一推。晨起推碾磨豆子,夜里應門守爐子,我姨沒動過一指頭。當然,這都是些小節,她秉性仍是良善,況且也確實身體欠佳。
然而我媽也不禁感嘆她是那樣一個伶俐人兒,生得一捻細腰一副好嗓子,寫得一筆好字一手好文章,廠部的喇叭里播的都是她的稿。
她的戀愛一直不被看好,家里人都認為我這位姨夫風流倜儻但未免輕薄,不是個靠得住的人。我姨自然對這些意見嗤之以鼻,認為用過日子的標準來考量彼此,實在是俗大了去。其實家中無人認真去違拗她的心意,因為模模糊糊地大家也都覺得對她這樣的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姨夫之所以不被我們家人原諒,是因為我姨死得實在令人痛心——這對風流人兒在婚前就有了性關系且女方懷了身孕,雖然與結婚差了不過十余日,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糊弄過去,可是壞在臨盆將近,我姨夫要出差南方,而所有人都不知道掐算的預產期是錯了的,都以為還有些時日。那個年代,我姨那樣心氣的人自然是咬緊牙關不說,跟親娘都不說。我外婆怕有閃失讓我媽來陪她一床睡,她還挑剔地讓我媽明天洗了澡再來,免得弄臟了她的床單——她就是那么一個孤傲挑剔的人。
她就死在那夜。
我媽跟我講這事兒時,我二十一二歲,談過兩場不大不小的戀愛,寫過幾篇不好不壞的小說,正是眼高于頂、妄念叢生的年紀。說起這位我從來不知道的姨,我媽有些激動,指著我說,你倆很像,敏感、多思、自視甚高,不聽一點兒勸。件件事都太要好兒,結果就不好。你姨但凡不那么多情執拗、孤僻乖張,就不會死。
其實我媽也是個很有文藝細胞的人,但在我姨的光環下她自覺地消滅了性格里的這一部分,擔起了生活中所有的勞碌和瑣碎。證據之一就是熬過幾十年馬不停蹄的公務家事生兒育女,五十來歲上她成了市文藝社團的骨干,牽頭編排表演的歌舞上了CCTV。如今想想我媽對我姨的評價,不免猜疑,她對姐姐張揚而短暫的一生,感受想必頗為復雜,羨慕些什么,也暗自慶幸些什么。
我生在一個長壽的家族,祖父母外祖父母健在,我30年人生中未曾經歷任何一起死亡事件,對死生缺乏意識。不,在我更年輕的時候我迷戀死亡,迷戀小說電影里那種藝術化、審美化了的玉殞香消。每當我追求完美而不可得,每當我失去最怕失去的,每當我覺得所期所愿再無可能兌現,我就會想到死亡,懷著那種不為瓦全的偏激情緒,嚴重地厭惡自己并憎恨命運。在遭遇感情和精神危機的時候,我會想到我姨,我母親的親姐姐,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是唯一一個能令我把死亡概念具體化的人。她走時那么年輕,她的弟妹們如今都不復憶起她的音容,她的丈夫后來與一位軍眷有染被以破壞軍婚罪判刑,釋放后干起了個體并迅速成為富商,如今枕邊人早不知換了幾任。
每思及此,我會想我姨究竟錯過了人生多少繁華,想一個人生前身后種種不甘和悲涼。想我媽這半生雖然也是歷經坎坷病痛,手術做過好幾次,難關邁過好幾重,然而如今仍可興興頭頭擦好口紅參加舞會外出旅游,靠的是她做人姿態低,肯妥協忍耐。
金庸小說《書劍恩仇錄》里,乾隆送給陳家洛的一塊玉佩上鐫有“強極則辱,情深不壽”云云,我看了就想起她。不,我不愿做這樣一個人,盡管不得不向生活做出種種妥協令我厭棄人生,但畢竟人生如此豐富,蘊含著如此多可能,令我難以割舍。對這人世,我更愿如薛寶釵金鎖上的那句“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是的,我選擇不離場,無論如何不完滿,我都不愿意錯過前頭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