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回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獨自冥想。直到有一天,穿過河西走廊,踏上昆侖南疆——天忽然變得高遠,地也顯得雄渾,一切都那么鮮明、那么清亮……我忽然感到生命底蘊中那最原始、最深沉的部分被激活,是那樣變幻無窮、妙不可言。
昆侖南疆之行,使我激動不已,這里的人、色、光,是那么渾然一體,天人合一。陽光從白楊樹間、從土黃色的房屋上,從塔吉克老人、維吾爾少女身上灑落,一切都在閃動,在光與色、動與靜之間,我被一種奇妙的感覺所感動,試圖要竭盡全力捕捉到什么……
新疆古稱“西域”。巍峨的天山氣勢磅礴地橫亙在中部,它是歷經無數劫難而又從不屈服的歷史見證,從遙遠的蠻荒年代起,就俯瞰著繁衍生息、勞動創造在天山南北,廣袤而神奇的土地上的各族兒女。它無私無畏,消融冰雪,造就了無數條急流大川,飛湍直泄,把生命的種子、創世紀的魂魄,連同燦爛輝煌的古西域文明一起注入了塔里木、注入了準噶爾、注入了蒼茫遼遠的中亞大草原,哺育著一代一代守土敬業、不畏強暴、墾殖邊地的各族人民。他們和睦共處,休戚與共,以勤勞智慧的雙手和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執著追求,拼搏進取,創造了著稱于世的西域文明。那常年奔騰不息的地下長城坎兒井,那歷經風霜光輝不滅的千佛洞,那保存迄今令世人嘆為觀止的高昌故城和交河遺址,一座座超越時空的歷史豐碑,一章章雄渾悲壯的千古絕響,高揚著生生不息的傳統精神,呼喚著人類文明的良知,昭示著功蓋千秋的業績,在高度發展的歷程中,書寫了不朽的篇章。
昆侖神話、阿爾泰巖畫、維吾爾的雙璧——《福樂智慧》與《突厥語大辭典》,龜茲石窟、十二木卡姆套曲,燦若群星,薈萃了東西方文化的精髓,集中體現了這片沃土上多民族文化璀璨的人文精神和地域特色,在中亞乃至世界文化藝術的圣殿上,都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
源遠流長的絲路文化,貫穿了世界四大文明。在歷史的長河中,如明星般地升起一道絢麗奪目的燦爛光環,五彩繽紛、光華四射。歐洲的傳教士,阿拉伯、波斯碩彥學人,近代的探險家斯文·赫定、斯坦因、勒柯克,無不為這圣土上的稀世瑰寶所驚嘆與折服。著名的考古學家馬里奧·布塞格里在他的著作中,盛贊西域多民族歷史文化,他寫道:“新疆庫車的千佛洞壁畫,確實是所有中亞藝術的一個高峰,同敦煌的廣大繪畫一起,構成了形象藝術的最豐富復雜的整體?!钡b于歷史的紛繁變幻,燦爛的西部被湮沒了,輝煌的西域文化沉默、衰落了。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奏樂有于闐?!焙诎滴鞒?,光明東升。新疆的和平解放,使各族人民扼住了歷史的韁繩,成為古老而富饒的西域故土的偉大主人。他們裹挾著強勁的昆侖、天山、阿爾泰雄風,在這片曾經輝煌的土地上一路高歌猛進,承前啟后,奏響21世紀的雄偉樂章。
中華大地的峻峭高山和低洼盆地,以及酷寒和奇熱,都在新疆匯聚一堂。這使得新疆的自然景觀獨特雄奇,風格豪邁。中部天山兩側的準噶爾、塔里木盆地,如同一只巨大神鷹的一雙矯健大翼在舞動;而北部的阿爾泰山和南部的昆侖山,如同兩只雄視屹立的巨鷹,三山一并高瞻遠矚,守衛著偉大祖國的西部邊陲。雄雄三山,性格各異。北部阿爾泰山,埋藏珍寶,號為“金山”;中部天山,銀裝素裹,云海蒼茫,稱之“凌山”;南部被尊為“萬山之祖”的昆侖山,以它的瑰麗神奇,引得古往今來無數學者士人謳歌禮贊。圍繞這蜿蜒千里盛產美玉的峻極山巒,產生出許多美妙的神話和傳說。
昆侖山是在我國歷史和文化上起過重大影響的一條山脈,也是我國浩如煙海的古籍文獻中記載最早、最多的圣山。昆侖山受到古人極大地崇敬,被認為是“地之中心”、母親黃河的發源地,華夏祖先黃帝所居之“圣地”,還被贊譽為“通天”之山。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在《〈莊子〉和〈楚辭〉中昆侖和蓬萊兩個神化系統的融合》一文中指出:
在《山海經》中昆侖是一個有獨特地位的神話中心,很多古代的神話,如夸父逐日、共工觸不周山及振滔洪水、禹殺相柳及布土、黃帝食玉投玉、稷與叔均作耕、魃除蚩尤、鼓與欽邳殺葆江、燭龍燭九陰、建木與若木、恒山與有窮鬼、弈殺 窳、西王母與三青鳥、嫦娥竊藥、黃帝娶嫘祖、竄三苗于三危等故事,都來源于昆侖。山上還有壯麗的宮闕、精美園囿和各種奇花異木、珍禽怪獸。而保持長生不死,更是昆侖山最大的要求,他們采集神奇的草木,用了疏圃的池水和四大川的神泉,制成不死的藥劑。凡是有不當死而死的人,就有群巫用藥把他救活,這真是一個雄偉的、美麗的、生活上最能滿足的所在,哪能不使人向往這一神話世界呢?
昆侖山以它的神奇瑰麗,引得后世人們對其寄以莫大的興趣和神往之情。
在我國上古文獻《尚書》中,多次提到昆侖,其中在《胤征》篇里即有“火炎昆岡,玉石俱焚”的記載;詩人屈原在《離騷》、《天問》、《九歌》等詩篇中,熱烈抒發了對昆侖的無限向往:“與女游兮九阿,沖風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回望,心飛揚兮浩蕩!”漢代偉大的史家司馬遷在《史記·禹本紀》中,載有“昆侖高兩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而光明也,其上醴泉瑤池”的傳說。馳騁唐代詩壇的雙星,出生于西域碎葉的詩人李白,懷有登臨昆侖而詠志之唱:“風濤倘相因,更欲凌昆墟?!绷硪粴v盡劫苦的詩人杜甫贊嘆昆侖的峻峭高聳:“世傳閭丘筆,峻極逾昆侖?!辈艢鈾M溢的宋代詩人蘇軾稱頌昆侖為黃河之源:“活活何人見混茫,昆侖氣脈本姓黃?!睂錾降脑伋?,古人之述備矣!時至當代,有偉人毛澤東的《念奴嬌》:“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币詷O為磅礴的氣勢,透析了昆侖的內涵。
昆侖是中華民族的“山魂”,是一種因因承襲的精神,也是一種民族凝聚力的象征。昆侖起始于萬山結聚的帕米爾高原,東展連綿2500公里,注尾于青海省境,它是亞洲最綿長的一條山脈,也是世界上最長的山脈之一。它蘊涵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慕士塔格山、大小公格爾山、木斯山和烏魯穆斯山等。居昆侖之首,素稱“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山和大小公格爾山的面積,約有650平方公里,總儲水量450億立方。千萬年來,昆侖冰山融水灌溉著塔里木平原上千里綠洲,施惠于人類在茲居住繁衍。
數千年的歷史演進,昆侖山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藝術逐步得以發展。在昆侖沖積扇形成的綠洲上,為絡繹于絲路的各色旅人提供著美味佳肴,他們在行程中喝著昆侖甘美的甜水,并將昆侖美玉帶往各方。昆侖是無私的,昆侖是偉大的,它為東西方各國人民的交往做出了貢獻。同時,東西方文化交流薈萃,在昆侖的懷抱里,得到了融合與回響。
時空的交織,構成了自然界的坐標,它本身的相磨相蕩,即發生著緩慢的自身變化。在時空坐標中活動的人文,就是變化中的加速因子。大自然的圣山靈水養育著人們,人們同時塑造出流逝歲月的剎那表象。黃沙、古道、駝鈴聲,大漠、綠洲、昆侖情。漫漫黃沙中,抗爭了千年的胡楊流著淚,泣訴著自然變化的無情,召喚著一代哲人學士,用透過時空的眼睛,捕捉似水流年的昔日輝煌,描繪當今昆侖不斷閃耀出的華英。在這時光年輪碾過的南疆古絲路上,追溯千年古道的昌盛,謳歌南山昆侖無私恩賜予各族人民的富庶,描繪南疆昆侖的山容水貌和生活于斯的各族人民在綠洲和黃沙交噬中無畏斗爭與奮發開拓的精神。
昆侖南疆的太陽極為明亮,陽光照耀的雪山冰峰皚皚晶亮,光線折射的綠洲生物,綠如油浸。大漠在熾熱的陽光下,泛著燦燦金光,在無風的日子里,天空湛藍如海,整個區域是一個極為明顯的色彩世界。紅、白、綠、黃、藍五色的協調在寧謐中達到極致。這種寧謐極易進入禪思,使人大有萌生宇宙之無窮、人生之短暫的感嘆。遺憾的是,這種清寂時數有限,風伯不期而至,蠻橫肆虐,攪起滾滾黃沙,整個鮮明的五色空間,在風的舞動中本色變異,委屈地掩飾起嬌容艷貌,極不情愿地承受風伯掠后空氣中彌漫的絮狀塵埃的擾煩。塵絮漫舞在陽光下,此時的昆侖南疆如浸在憂郁朦朧中,怡然靜美與蒙塵含辱,截然兩種景觀。如此急速景變,極靜與相蕩的無情中介,乃是風伯作祟,改變了光波的擺動,造成了光線流灑的折射,導致地面萬物所具本色的改觀,形造了昆侖大地的另一道風景。
南疆昆侖的坦誠熱情,是地域文化的默然孕育,為這片土地造就了極為豐富的歌舞和石窟壁畫。這種文化在大自然的光照凝結照耀下,在勞動歸來的黃昏時分,無論男女老幼,在木卡姆樂聲的伴奏中踏響隆隆的腳步,舞動雙臂,挑起雄渾奔放的“熱地亞納”群舞,漫天振響,壯觀異常,歡送熱烈的陽光,迎接清朗東升的月色。這個光色人文攝人心魄的場景,只有身入其境,才能體味三昧。
我對昆侖無限的情思,以心中的戀歌,傾訴衷腸:
我喜歡在茫茫的大漠,看那日落的黃昏,讓落日的黃昏伴我的夢幻西沉;
我喜歡在那塔里木河源頭,望那飄動的彩云,讓飄動的彩云帶我的思緒馳騁。
啊,蜿蜒昆侖!你充滿風采,充滿神韻。
一千次看你,我一千次流連;一萬次看你,我一萬次傾心。
我喜歡在濃陰的綠洲,畫那多彩的人群,讓多彩的人群伴我的向往遠行;
我喜歡在峻峭的峽谷,聽那山歌的回音,讓山歌的回音系我的暢想飛騰。
啊,巍峨昆侖!你這般壯麗,這般迷人。
一千回畫你,我一千回陶醉;一萬回聽你,我一萬回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