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讀高文,雋永如諫果苦茗,而穿穴載籍,俯首即是,著手成春。東坡稱退之所謂云錦裳也,黃裳云乎哉。”
1981年3月15日,錢鐘書致函黃裳,由衷贊其散文之美。
令人扼腕的是,如今,這樣一位散文大家也已駕鶴西去。
“我極其沉痛地向微博朋友們報告,著名散文家、藏書家黃裳先生剛剛離開我們,享年93歲。”9月5日傍晚,滬上學者陳子善短短一條微博,引來文化圈一片哀挽聲:容老(黃裳原名容鼎昌)已隨黃鶴去,此地空余來燕榭(黃裳書齋名)。
很快,海峽對岸也有了回應,知名出版人傅月庵在微博上發布情辭摯切的唁詞:“世緣流轉,先生去矣。文人雅道,此日見頹。廣陵散絕難聞,妝臺榆下多悲。曾過我手,曾經我眼,俱往矣,先生,請安息吧。”
黃裳之女容潔表示,“作為家人,我們感到非常安慰,他非常安詳地離開我們,就是睡著了,沒有痛苦。醫生要切氣管,我們沒有同意,他最后是拒絕治療的。他要很自然地走。他要求把他的骨灰和我母親的骨灰合在一起撒掉……”
電視鏡頭里的容潔,哀戚哽咽道:“他是一個非常辛勤的寫者。他一直對我說,做文字工作的人,是吃良心飯的。”
投筆從軍
黃裳生于1919年,山東益都人,就讀天津南開中學時已開始習作散文,并有作品發表于校刊。據黃回憶,“和我住在同室的周汝昌君,是比我大一歲而溫文爾雅的書生。”這兩名文學青年喜好相近,“飯后到墻子河邊散步時,討論的往往就是《紅樓夢》”黃周同窗情誼篤厚,一直維系了70多年,黃裳生前最后一篇文章,就是給周汝昌的唁辭(今年6月發表)。
七七事變,日寇炮火毀了學校,黃裳從天津逃到上海,插班進入上海中學,后遵父意考入交通大學電機系。然求學期間,他閱讀最多的還是文學書籍,尤其是《四部叢刊》那樣的古籍,甚至對版本學產生了濃厚興趣。
1942年,他又遷往重慶交大繼續學業,入蜀途中暫留南京期間寫下《白門秋柳》等散文名篇。臨畢業前,他被征調為軍中“翻譯官”,“任務是溝通來到中國進行抗日的美國盟軍和中國軍人之間的交往”。
他這般介紹投筆以后的軍旅生活:“最初是在炮兵學校里陪同美國軍人上課,隨后就隨軍上了湘桂前線,桂林失陷后回到昆明,又飛到印度。”任翻譯官期間,黃裳還學會了開坦克。抗戰勝利后,他“解甲歸田”回到重慶,將一年來的見聞寫成了紀實作品《關于美國兵》,用他自己的話說,“有點像水滸英雄上山前必須繳納的‘投名狀’一樣,它為我成為一名記者起了同樣的作用。”
從記者到散文大家
1945年下半年,黃裳成為上海《文匯報》的駐渝記者。
此時的他,雖已解甲,但未能換裝,揣著“一匣印著特派員頭銜的名片”,身披G.I.“老虎皮”(美軍制服)闖入連國民黨中央社記者都進不了的整軍方案簽字會場,完成了獨家報道。同時,他還在當時重慶的中共辦事處做過采訪,“第一次看見周恩來并聽到他的講話”。
1946年夏,黃裳回滬,后一直供職于《文匯報》。被派駐南京期間,他“訪問過獄中的周作人,也訪問過住在宮殿式的中央研究院里的傅斯年”。此外,在滬期間,他和巴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在巴金推薦下,黃裳出版了第一本散文著作《錦帆集》。緊接著,其專欄文字《舊戲新談》也結集出版,這些著作均產生了巨大影響,并得到歷史學家吳晗的高度肯定。
1947年前后,黃裳與年齡相差無幾的黃永玉、汪曾祺往來甚密。在黃永玉眼中,當年還任中興輪船高級職員的黃裳“很有點派頭,一見柜臺外站著的我們兩個,關了抽屜,招呼也不用打就昂然而出,和我們就走了”,3人結伴漫步上海霞飛路,評說天下,臧否人物。“星期六整個下午直到晚上九十點鐘,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的時間,黃裳的日子就是這樣讓我們兩個糟蹋掉了。還有那活生生的錢!……類乎我和曾祺的經常的食客們……他都負擔得那么從容和瀟灑。”(黃永玉《黃裳淺識》)
然而,解放初,黃裳因《雜文復興》這則短文“闖了禍”,遭到“聲勢浩大的批判”,后又被打成“右派”,此后近20年報上再不見他的文章。事實上,他在香港曾以筆名發表過一部分作品,而在大陸,直到《讀書》雜志面世才見其復出。
當時,黃裳的一系列文章給人驚才絕艷的感覺,連一批文章高手都爭相閱讀。作家舒蕪曾有回憶:“黃苗子說,他吃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讀了黃裳的《陳圓圓》……北京的幾個老朋友里,除了苗子兄,還有周紹良兄也是;我們相見時常常互相報告:黃裳最近又在什么地方發表一篇什么了。
1982年,黃裳出版了《榆下說書》、《金陵五記》、《花步集》;1984年出版論劇雜文集《過去的足跡》;1985年,僅三聯書店一家就為其出版了《珠還記幸》《銀魚集》《翠墨集》三冊書……那個年頭,黃裳成了各家出版社競相爭奪的暢銷書作家。
藏書大家
一代報人、散文大家的身份之外,黃裳還是位藏書大家。
念中學時,他就愛往舊書攤跑,曾收得一套《四印齋所刻詞》。移居上海后,受鄭振鐸、阿英等人影響,從新文學版本入手,一路收來一路看,終而悠游于明清刻本世界。搜尋舊書過程中,他每得一書,必做題跋,記錄藏書的憂樂,練就一手精粹的題跋文字,當代無人能及,就連李一氓也以自己的藏書得到他的題跋為榮。
有一回黃裳進京,逛琉璃廠時買到一冊《癡婆子傳》,立即取示錢鍾書。錢在書信中戲贈一聯“遍求善本癡婆子,難得佳人甜姐兒”,揶揄黃曾追求當紅女星、素有“甜姐兒”之稱的黃宗英,黃裳倒也不以為忤:“此聯實在妙手天成,不愧佳制。”
因戀慕黃宗英之事,有人曾將“黃裳”的筆名附會為他追求不成但愿做“黃的衣裳”。黃宗英哥哥黃宗江做過辯解,說這是黃裳原先給他取的藝名,可他覺得這名字太過華麗沒用,沒想黃裳自己用上了。關于這一艷說,黃裳本人的回應很是坦然,他認為這雖屬齊東野語,倒也頗有詩意。
“文革”中,黃裳的藏書曾被洗劫一空,這無疑是沉痛一擊,但他說:“好像一個極大極沉重的包袱,突然從身上卸了下來。空虛是感到有些空虛的,不過像從前某藏書家賣掉宋版書后那種有如李后主‘揮淚對宮娥’似的感情倒也未發生過。我想,自己遠遠不及古人的淳樸,那自然不必說;就連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書,也似乎大可懷疑了。”這段話令多少愛書人喟嘆,傅月庵就曾在《愛黃裳》一文中表示敬仰:“苦難讓有些人變得矮小,有些人變得高大,黃裳先生無疑是后者。”
寬厚可愛的人
在《讀書》前執行主編吳彬眼中,黃裳“是《讀書》僅有的從創刊一直寫到他生命終止前不久的33年的老作者。”
事實上,黃裳不僅在《讀書》發文,去年,他還以九二高齡與老友黃永玉雙雙在《收獲》上開辟專欄,一個徜徉“來燕榭”(《來燕榭書跋》),一個闖蕩“無愁河”(《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同時,這位“榆下”老人還意態從容、健筆豪縱地應對著車輪大戰似的各方筆仗,幽燕老將,氣韻沉雄。
從這點來看,黃裳的離去多少也有些突然,作家王安憶也表示,“我很喜歡看他的散文,我覺得沒有人能寫他那樣的散文,這樣的文字還能去哪里找?而且就算這樣,他晚年還被人誹謗,真是沒教養。”在王的眼中,黃裳“是一個很寬厚、可愛的人”。
曾有滬上出版人回憶,昔日拜訪王元化討論“文章誰寫得好”,王老斷然下判:“文章寫得好的當然是黃裳,他用的都是平常的字句,你寫得出他這個味道?”2006年夏末,王元化專程去拜訪長他一歲的黃裳,兩位老友坐在窗臺沙發下,留下一幀相談甚歡的合影,摯友相逢的由衷快意,溢于眉宇間。據說,一些見過黃裳的晚輩都曾留下他訥于言的印象,但這與那張照片反差何其大!讓人不禁猜想,恐怕老人并非訥于言,而是未遇知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