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伍明春先生新近出版的詩集《隱秘的水仙》,其情詩部分,包含著如李健歌曲般的透明清新的抒情旋律,讀他的詩歌,你會回憶起青春期的許多內心小動作,你會回想起你曾經有過的失落、傷感和驚喜。伍明春的詩歌篇篇都散發著通達灑脫的氣質,這種灑脫不是矯揉造作的故作高明,相反,伍明春的詩歌讓我相信聰明與質樸不但是兼容,而是可以獲得詩意的融合。當然,說明春的詩歌通達,不是說他的詩沒有痛苦,沒有焦慮,而是說明春用詩歌對待內心疼痛的方式別致而且有趣,讀他的詩歌,會獲得一種藝術效果:原來我們可以用伍明春的方式更有趣味看待自身的情感。
先讀讀詩人的一首情詩吧:“抱著你的腰 我半蹲著?把頭輕輕靠在你的身側/你如此矛盾地握住我的手/低頭看著我/看著我/請別再將我認作兄弟/把我當做一股善意的龍卷風吧/在你周圍在往事周圍/我只做了一些傷心的停留”“我們的身后是秋天的大背景/我的步履已被荒涼和空曠復制/秋天令我行色匆匆 無暇久駐/從你身邊無聲地流去/我只是一種有自己性格的空氣/什么也無力帶走/除了你不經意遺失的黃發夾/除了你手溫的真實”(《由某幅封面所想起》)這真是一首“發乎情止乎禮”的情詩,用情是那么深,秋的背景,風的意象,都是中國情詩最常動員的情感符號,然而,詩人的別致之處,在于他內心情感雖然波濤洶涌,但他對于愛的傳導卻是柔情似水,這就有了“善意的龍卷風”這一既熱烈又溫和的情愛意象:情感的巨大能量雖然在擴散又在聚攏,卻是帶著“善意”的承諾。再退一步,如果你對“龍卷風”有“意見”,這股“龍卷風”甚至可以立刻被“解除”,成為“一種有自己性格的空氣”,這個空氣宣布自己的“無力”,因為他的要求是誠懇而且小心翼翼,除了“黃發夾”和“手溫”,他將“不帶走一片云彩”。明春的詩歌里頭有著中國古典詩人特有的那種熱烈、深情、溫柔和瀟灑。這種以“我可以不擁有你卻依然一往情深”的情感底蘊,只有情感明亮的詩人的才可達到這樣的境界。所以,我說明春的情詩是一種帶有極通達脫俗的情詩,因為不那么通達的情詩,通常過于放大自我的愛情感受和情感得失,寫情詩寫的都是自個兒愛情的偉大或豐富,而通達瀟灑的情詩用情深刻,卻又處處從愛的對象著想:“不打擾了”是因為珍惜這情感,也尊重情感的選擇。當然,順帶著,還留下詩人人格的灑脫性。
明春關于愛情或青春期的詩歌,又不只書寫通達瀟灑的這一種。他的詩歌關乎情感的,還有另一種類型,那就是有限度的、有節制的、溫和的情感戲謔。明春詩歌中的戲謔,通常以“很理解亦很諒解”底色作為鋪墊,所以,他戲謔,但諷刺,在他的詩歌中找不到諷刺詩,而只有微微戲謔、略帶調侃的“婉諷詩”。比如這首:“被青春期火焰燒焦的詩歌?如今發出迷人的香味?你把它們植入時尚雜志的封二/歡迎少女過剩的淚水澆灌”“而愛情呢/它在哪兒/是不是每天的接吻功課中/互相傳遞的微小細菌/極易產生 也能迅速消亡(確實存在 而又琢磨不定)”(《近況》)“少女的淚水”本來是極珍貴的,是多少浪漫詩人爭相謳歌的對象,然而,一旦將“少女的淚水”與時尚雜志的封二中的詩歌放入同一語境,那么,“少女的淚水”很可能被某種“迷人的香味”迷惑,其淚水的“過?!辈灰仓赶蚰撤N廉價性嗎?再有,接吻本來是浪漫詩歌中具有情感震顫性的行為,但接吻卻聯想到此次接吻“衛生不衛生”,甚至具體到接吻時的細菌互動,那么,這樣的聯想無疑是有些煞風景的,但這煞風景并沒有發展到挖苦的地步,詩人只是輕輕點明接吻中游動著細菌,并沒有進一步詮釋這是有益菌,還是有害菌。哪怕詩人暗示有害菌也積極參與了接吻,那也不見得就是挖苦,因為笑謔同樣又助燃情,或者說,詩人不太愿意走極化抒情的路線,而是更愿意在寬容的框架實現他讓愛情發笑的詩歌寫作策略。
當然,明春的詩歌戲謔,其婉諷的級別是不一樣的,有的是令人掩嘴而笑的詩,有的則是讓人捧腹大笑的詩,不如這首《大學》,活畫出當下大學校園的世俗氣,是一首“校園浮世繪”風格的詩歌:“四周的圍墻倒了/教授的脾氣沒了/校內的建筑高了/女生的裙子短了/在那個迷離的黃昏里/瘦弱的男孩搬弄起莊子/他身旁的美人雙眼撲閃/被半生不熟的名詞無辜敲打/頭上的橡皮筋扎死兩只大蝴蝶/他們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而遺棄在文科樓的課桌/刻畫著許多‘飯’字/比起少年魯迅狠狠的‘早’字/更有力/似乎也更憤怒”女生的辮子上兩只大蝴蝶本來是美的,是一種青春活潑的符號,但美好而輕盈僅僅是詩人賦予蝴蝶的第一層意義,其第二層意義是溫柔的戲謔,詩人想傳達這樣的意思,兩只大蝴蝶中不也有姑娘青春氣息中伴隨著的驕傲或炫耀的成分嗎?這種美的炫耀讓姑娘帶著三分招搖一分刻意,美麗的人知道自己美麗,她們不由自主表現出的自戀是值得開開玩笑的。當然,詩人對此戲謔是含蓄,更是善意的,是以欣賞為主調的戲謔。然而,也正是因為這雙重意味的存在,使得伍明春的詩歌不是抒情的層層加碼,而是讓一種有趣的戲謔意味輕輕地注入美麗的細節中。這不是破壞了美,而是豐富了美。不過,這種戲謔在詩人筆下不會滑到俗氣的邊界,詩人依然保存著美麗的完整形態,只不過更讓這種美麗因為柔和的調侃更顯出一種青春張揚的特征。當然,蝴蝶結之意象,還可與詩歌中的“莊子”形成關聯,這就更讓人想入非非,也許正是莊周夢蝶的那蝴蝶駐留在美麗女生的頭上,也許這蝴蝶早已翩然遠去,故而那兩只大蝴蝶已經被“扎死”了。正是這似是而非的意象,使得明春的詩歌不是僅僅停留上諧謔上,而是進入了一種哲理性層面:我們都過于相信膚淺的美,在用大蝴蝶打扮自己的時候,很可能已經“扎死”了那夢中的蝴蝶。詩人巧用“扎死”這兩個漢字,卻帶給我浮想聯翩的空間。
明春詩歌中,婉諷發展到最極端的,使得整首詩歌都圍繞著一個反諷意念的,是那首引起大家關注的《塑料詩歌》:“我要寫作塑料詩歌/它有毒 不可降解/與土地關系甚遠/它沒有皮膚/不能呼吸/不過它模擬肉體/及其各種細節/讓那些手持放大鏡/或顯微鏡的批評家/感到無機可乘/我要制作塑料詩歌/讓它們代替玫瑰/嬌滴滴又易枯萎的花朵/當然也獻給愛情/只是沒有芬芳/導致當事男女暈頭轉向的/是化學分子的運動/而當代科學已證明/愛情的內在動力/恰恰是大腦的化學反應/所以我們應該/好好寫作塑料詩歌”這首詩歌在詩人的詩歌中,其反諷性最強。這首詩歌告訴你:塑料是化學,愛情是化學,愛情是詩歌的主題,因而應該寫作塑料詩歌?!盎瘜W邏輯”的強化,帶來反諷性的強化。貌似倡導某種“塑料詩歌”寫作,正是為了暴露塑料詩歌本身的荒謬性。明春沒有使用任何攻擊性語言,而是以“塑料詩歌”的“合法化”來引出某種荒謬感,以荒謬感召喚批判性。不過,明春的批判性不是建立在破壞性上,而是帶著某種感傷的意味,“玫瑰”“花朵”“芬芬”的同時在場,不是表明詩人的內心依然存有某種浪漫性,正是這浪漫性的失落,才可能導致“塑料詩歌”的蠢蠢欲動。而詩人對“塑料詩歌”的抵抗,除了反諷之外,難道不是依靠對“玫瑰”“花朵”“芬芬”的想象來獲得一種詩性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潛藏在明春那浪漫而明亮的情詩中。只有讀過伍明春的情詩,才會明白他的“塑料詩歌”的反諷性正是從抒情性的缺失和扭曲中獲得批判的依據。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