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盡頭

倫敦奧運后，出書成為體育明星們的共同選擇，而林丹的《直到世界盡頭》和李娜的《獨自上場》，是其中的佼佼者。

林丹、李娜這種量級的明星，繁忙的訓練、比賽和商務活動之余，根本不可能坐在電腦前碼字。所以，雖然是“自傳”，一定也有公開或隱身的捉刀人。這其實是世界通例，名人傳記，尤其是體育明星，都是由記者或作家對傳主采訪，第一人稱寫作。

相比于李娜才情飛揚地從歷史的深度，展示了個人與體制博弈，并最終雙贏的過程，林丹則在兩個自我之間苦苦掙扎。《直到世界盡頭》基本是一部編年史，但把菜葉一片片剝去，就會看到，在向頂峰攀登的過程中，他有幾組重要的人物關系——朋友、對手、教練。而最重要的人，則是教練，起決定作用的人，是湯仙虎。

湯仙虎是一個藏著太多秘密的人。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像一本打不開的書一樣難以追尋。2011年從國家隊退休，舉家從福州遷至東莞，負責李永波羽毛球學校的訓練，謝絕一切采訪。但是，一旦國家隊有事，他隨時都可能重出江湖。2007年底，接手林丹時，他已算是復出，此前的2004年，他已淡出一線，任中國隊總顧問。

好教練是用隊員的成績來說話的。在2007年底接手林丹之前，湯仙虎一手打造出了中國隊史上最強男雙——赟蔡、傅海峰。而在接手湯的指導前，林丹的教練是以鐘波為首的男單教練組，其中名氣最大的是吉新鵬，中國首個奧運男單冠軍。

在羽毛球界，吉新鵬也是個傳奇，他參加悉尼奧運會是最后5分鐘定下來的。之前確定的人選時老將陳宏。他的職業生涯中，除了奧運男單金牌外，僅有一個日本公開賽冠軍。就像牌場上幸運兒，他只打了一把，下了最大賭注，贏走了所有的錢。

不過，吉新鵬并不是撞大運。悉尼奧運會男單決賽，他的對手是印尼的葉誠萬，而為他制定核心戰術的人，正是熟悉葉誠萬的湯仙虎。

吉新鵬算是林丹的前輩，當他拿下奧運冠軍的時候，林丹剛剛被從八一隊選進國家隊。時而一隊，時而二隊。一隊跟吉新鵬們一起住宿舍樓，二隊住地下室。

幾年后，隨著林丹、鮑春來的崛起，吉新鵬也漸漸淡出一線。2002年退役后，他留在國家青年隊擔任教練。2005年被調入一隊，在男單主教練鐘波手下，是林丹的教練之一。

吉新鵬進入男單教練組前后，林丹深陷命運漩渦，戰績一團糟。

對于林丹來說，雅典奧運會是一個分水嶺。幾個月前的全英賽，林丹擊敗丹麥名將蓋德封王，隨后又領銜主演與丹麥隊的湯姆斯杯生死對決，世界排名攀升至世界第一，成為雅典奧運會男單頭號種子。但雅典奧運會，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第一輪，林丹即被新加坡選手蘇西洛2比0淘汰，坐實了“林一輪”之名。

最后奪冠的，是陶菲克。林丹只能等待下一個四年，北京。即使再高水平的選手，成績也會有周期波動，但對于林丹來說，波谷長得不可思議。雅典奧運會后，雖然中國隊在2005年奪回了闊別十年的蘇迪曼杯，而且林丹是以擊敗陶菲克的解氣方式取勝，但是2005年阿納海姆世錦賽和2006年多哈亞運會，林丹都在男單決賽中輸給了陶菲克。世錦賽上的失敗還很難看。36分鐘，陶菲克就宣布勝利，其中第一局曾以13比0領先。

蘇迪曼杯是團體賽事，而奧運會只比單項。林丹在多哈敗于陶菲克，甚至驚動了前線督陣的體育總局副局長蔡振華。他著眼的是2008年奧運會的男單金牌。

陶菲克像一堵墻，阻擋著林丹對抵達彼岸的美好想象。這個心結，即使他奪得2006年馬德里世錦賽男單冠軍，也未打開。因為，他與陶菲克同分在下半區，而師兄陳宏在1/4決賽擊敗了陶菲克闖入四強。林丹只是在連續擊敗陳宏和鮑春來而奪冠。

只有回過頭看，一些事情才具有歷史意義。馬德里是林丹的首個世錦賽冠軍，同時開啟了他2006、2007和2009的世錦賽三連冠。

不過那時，林丹的苦惱遠大于欣喜，夢魘般的陶菲克尚未破解，又來了一個索債的李宗偉。2007年6月蘇格蘭格拉斯哥，蘇迪曼杯小組賽最后一輪，林丹以兩個17比21敗于李宗偉，結束了三年來的團體賽不敗金身。

李宗偉不是完全的陌生人，但他的技術水平提高之快，卻讓林丹大吃一驚。腹背受敵，林丹像一個關在黑屋子里的野獸，抓撓著墻壁，卻找不到出路。

教練組似乎把問題歸咎于林丹的態度，總教練李永波說：“一個選手要想得到教練的信任，隊友的信任，同伴、對手和觀眾的尊重，除了要表現出自己的技術特長，還要有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林丹應該向蔡、傅海峰學習，學習他們的兢兢業業。”

聽話聽音，這已是很直白的批評。林丹對此感到很意外，也很不解。“我始終覺得，在我的職業生涯里，我對這項運動、對我第一單打單的位置，一定是負責任的。我從來不會因為態度出了問題而輸掉比賽。”

他不是一個善于溝通的人。在隊里，他深陷孤獨，變得沉默寡言。

無助的時候，他渴望權力幫自己重新打開局面。而領導也沒忘記他。林丹清晰地記得，有一天，體育總局副局長肖天主動找到他，詢問他隊里的情況，同時問他個人有什么要求。肖天是抓業務出身的領導，找林丹談話前，已做了大量的調研工作，詳細掌握了隊伍的情況。

他問的每個問題，都直指要害。在書里，林丹說，他很吃驚肖局的觀察之細，這同時激起了他提要求的沖動。“我提出了自己的設想，我說我和之前的教練已經沒有辦法再合作下去，我們的很多看法都無法達成共識。而且，重要的是，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了所謂的信任。”

肖天示意他繼續。“我發現我之前的訓練、之前的配合已經停留在原地，難以突破。”面對2008，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希望有所改變。

湯仙虎對于國家隊的所有隊員，都是一尊神明，只要到了他手下，每個人都像是天賦異稟的奇葩。但林丹的麻煩還將持續一段時間，不過，跟訓練無關。

今天抽離來看，那也許是奧運前的焦慮綜合癥。2008年初的韓國公開賽決賽，林丹對陣韓國李炫一，裁判的誤判引起了林丹與李矛的爭吵，并差點肢體接觸。事情的嚴重性并不完全自場面的火爆，而是李矛的特殊背景。

李矛，中國人，著名羽毛球教練，名將孫俊、董炯的教練，也曾是中國羽毛球隊掌門人李永波的親密戰友。后來因人所共知又諱莫如深的原因，被放逐海外，培養出了一系列男單優秀選手，他的能力，林丹也很佩服。在書中，林丹這樣評價道：李矛是一位很優秀的教練員，這毫無疑問，至少我覺得他效力很高。你會發現，在有限的時間里，幫助這些運動員提高了一大截。

李鉉一、樸成煥、孫完虎、李宗偉，“李家軍”都是跟林丹糾纏不休的死敵。

矛盾的根源可能在于，雙方的價值觀不能互為準繩。林丹坦誠地寫道：“我們都是中國人，你這樣和我一個隊員計較，我有點接受不了。”而李矛作為一個職業教練，他領韓國羽協的薪水，自然要為韓國隊負責。況且，中國隊對他來說，還具有特別的意義。

現在，林丹對此早已釋然。“李矛作為教練，他當時并沒有錯。”只是兩人的情緒，當時都有點失控了。客觀地說，自陶菲克退隱以來，世界羽毛球男單的格局，一直呈“3L”之勢。李永波手握林丹，而李矛輾轉韓國、大馬培養林丹的敵人。在林丹一朝，李矛處于下風。而在“后林丹時代”，就難說了。

再回到2008年。林丹主演的所謂“全武行”還有下集。奧運前最重要的戰役是湯姆斯杯，而晉江備戰其間，一出“毆師門”上演了。跟林丹演對手戲的是教練吉新鵬。

時間是4月8日，劇情在林丹的描述下，是這樣的：

那天打湯杯的模擬賽，全隊被分成兩組。我、諶龍、杜鵬宇三人加兩對男雙，是A組；B組的男單有陳金、鮑春來等。比賽打到第五場，是雙方的第三單打。這時諶龍贏了，那自然是我們贏嘍。結果鐘波教練搞錯了，他把諶龍算做了B組的人，結果B組獲勝。說實話，我也不是性格特別溫和的那種人，當時就遠遠喊了一句：“怎么可能呢？”

當時宣布B組獲勝的人，恰好是林丹的前教練吉新鵬。“我這么一喊，他可能有點茫然。他也不客氣，就跟我吵。兩個人嗓門都不小，在場的媒體都轉過頭來看。這時候，鐘波已經反應過來自己弄錯了，也不做聲。但是當時已經收不住了。”

據在場的記者事后回憶，當時場面很火爆，一度看起來無法收拾。事情的最終走向是老師吉新鵬離開了國家隊，回到廈門。此前他已被任命為廈門市競技體育運動項目管理中心主任助理，正科級，2010年升任副主任，副處級。

對此，林丹的反思是，時代不同了，教練與隊員之間的溝通方式也發生了巨變。只有先跟隊員交上朋友，用更巧妙的手段讓他們信任你，他們自然而然愿意與你交心。

顯然，吉新鵬不是這樣的人。而湯仙虎呢？

林丹的性格中，有明顯的狂傲，也充斥在這本自傳的字里行間，但在寫到湯導時，文筆卻變得恭順溫和起來。

“在我跟隨的這么多教練里，湯仙虎教練是最特別的。他曾經在印尼執教過，也帶過中國隊其他組的隊員。能讓這么多隊員都信任他，是因為他非常懂得尊重運動員。很多中國教練希望運動員能和他們達成一致，但是湯導愿意聽到不一樣的聲音。他希望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最真實的自我。這讓我我覺得新鮮，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教學方法。當我們之間建立了這份信任后，只會讓我們更加堅定地走下去。”

隊員往往是在比較中認可教練的。對于湯導，林丹直率地說，對待事業，湯導非常非常用心，我敢說，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個教練能夠和他相比，一個都沒有。

林丹訓練中的特色之一，是摔拍子。以往會被教練指責，而湯導的辦法是，你只管摔去，我視而不見。等你發泄夠了，咱們再談訓練。這一招其軟如綿，其堅勝鐵。

林丹知道自身的周期律，每發一次火，就訓練更投入。他感嘆，進入國家隊八年來，只有湯導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如果沒有湯導，他犯下的錯誤可能會積累為一場大禍，而湯導用大宗師的包容和耐心，化解了一切。

跟隊員一樣，教練也要不斷提高，像湯仙虎這樣，修煉了幾十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當他把林丹帶到一個高位后，便飄然而去。縱使如此，林丹依舊可以拿下2012年倫敦奧運會男單金牌。

接替湯仙虎指導林丹的，是夏煊澤，曾經的師兄，林丹破繭成蝶前，戰而不勝的對手。

2003年的日本公開賽和伯明翰世錦賽，林丹都曾遇到夏煊澤，均敗。

隨著林丹的崛起，并成為第一男單，夏煊澤在2007年宣布退役，北京奧運會后擔任男單主教練。

有湯仙虎留下的底子，以林丹十數年的修為，他現在要做的，不過是保持狀態而已。實事求是地說，現在的中國隊里，已沒人教得了林丹。

如神如魔

像每一個人，自傳總是難免對歷史進行主觀復述，林丹的自傳里，對幾次大事也都處理得風淡云輕，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作為一個強勢者和得道者，讓他換位思考處于弱勢地位的李矛、吉新鵬，何其之難。

但是，林丹已經足夠率真，書中少有顧左右言他的閃躲，即使對身邊的人，也并非一味客套頌揚，文字間流露出明顯的好惡。最為驚心動魄的一段話是，“我身邊有很多教練，他們可能半年都不會來訓練館看一次訓練。但是到了賽場上他照樣會給你很多意見，你要怎么怎么樣。這樣我會很不滿意。”相信教練們讀到這里，會有不少人對號入座。

林丹對自己的反思，僅止于性格不好。一則敢說敢為，不符合當下的社會主流價值體系，二則心情急躁，不時發火。出道以來的幾次大麻煩，皆由此而起。而在外界看來，他在偏激豪邁、至情至性之余，尚有多重不足。作為當今中國體壇頭號男性偶像，公眾人物，社會對他的要求理應更高一些。

他的性格中，叛逆的因素很明顯。正未必正，邪未必邪，林丹完美詮釋了這句蘊含哲學意味的話。

林丹的成長并無奧秘，從15歲被國青隊開除，到今天的世界首位全滿貫選手，都是一球一球打出來的。一句爛俗的話，但總是對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一分付出一分回報。還有一句更俗的話，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全世界公認，林丹將羽毛球帶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身體的震撼，還有美輪美奐的藝術性。

林丹是偶像，但在偶像的身上尋找自己的幸福，不是人生的長久之計。如果你自己任煙花空散歲月空流，而還癡迷什么偶像，那就太二了。你想過得快樂，請把自己和生活目標聯系在一起，而不是和偶像沉浮。姚明退了，劉翔傷了，林丹也有離開的一天，而我們的生活還將繼續。

書中，林丹以隱晦的方式，提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為什么在自己的主場，觀眾會倒戈，答案其似乎很簡單，但還是不挑明為好。可以肯定的是，這與林丹無關。

關于林丹，僅有的懸念是，他能打到什么時候，他的接班人在哪里。這是真的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