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界再無陳祖德

陳祖德的一生，在精神的自信與身體的羸弱之間糾結、掙扎；在理想的超越與現實的屈服之間輾轉、沉浮。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巨大落差，讓陳祖德這一輩子只能不斷超越，但最終還是折翅在苦難的身體中。

陳祖德是棋界一大才子，不僅表現于棋上。早年他棋才過人，獲得過三屆全國個人賽冠軍，第一次讓先（執黑不貼目）和分先（執黑貼目）戰勝日本九段棋手，如今風靡棋壇的“中國流”即由他發揚光大。即便是在1980年代他因病退出一線后，仍然有著強大的棋力。1998年他持三星杯外卡參賽，首輪戰勝韓國中堅棋手崔圭丙九段，晉級第二輪。常昊九段說，那時候的崔圭丙九段實力僅次于韓國“四大天王”李昌鎬、曹薰鉉、劉昌赫、李世石，陳老能完勝他，證明陳老的棋較之以前并未衰退，反而更強。

2002年，日本豐田公司不再贊助豐田杯足球賽，改為贊助圍棋賽。首屆豐田杯世界圍棋王座戰，特邀陳祖德參賽，首輪陳祖德遭遇日本中堅棋手后藤俊午九段，后藤九段比陳祖德年輕22歲，但在對陳祖德的這場比賽中，他顯然不太適應陳老滿盤叫殺的古棋風格，陳祖德逮著后藤九段的一塊孤棋一路追殺，雖然未能屠龍，但已借助攻勢將外圍全部走厚，并順勢闖入黑棋大空，終以2目半之優勝出。2010年，陳祖德作為元老隊副將身份出戰，參加百靈杯元老女子擂臺賽，出戰前，他將頭發染黑，身著最喜歡的深藍西裝，三下兩下就將女隊主將唐奕三段打下擂臺。此前，唐奕登擂挑落了元老隊馬曉春九段。

陳祖德是當今中國棋手中“力戰棋”的先驅者，如今棋壇，古力九段、李世石九段等力戰型棋手大行其道，鮮有對手，而李昌鎬九段、常昊九段這樣的厚實均衡流在古力九段、李世石九段等力戰派的沖擊下，漸漸失守，難覓蹤跡?；叵腙愖娴拢媸翘觳幌嘀环陼r，否則以其過人的殺力，在今天的棋壇肯定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這是陳祖德的終生之憾。他曾羨慕地對常昊說，今天的棋手太幸福了！有那么多的比賽可以參加，而在他青春年少時，卻不得不去工廠勞動，一年僅有一兩個比賽，還經常被中斷。說這話時還是1990年代，那還是棋戰并不頻繁的時代，換了三天一盤正式比賽對局的今天，陳祖德內心的遺憾就更可想而知了。如果他是一個對官位有興趣之人，他的痛苦不會那么深切，但他偏偏是個棋癡，真正的棋癡。

后來陳祖德將對弈的樂趣幾乎全部投入業余圍棋中，在棋界幾位長老中，他肯定是與業余棋手下棋最多的一位，無人能及。記者曾與他同坐火車從上海到寧波，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磁性小棋盤棋子，一路上盡下棋。勝負心極強的他對讓子棋也樂此不疲，一盤一升降，如果贏了一盤，又多讓記者一個子，他樂得哈哈大笑。那笑聲，至今回蕩在耳邊，無比熟悉親切。

陳祖德從不在旅途睡覺，他打發飛機、火車上的時間只有兩種方式：讀書和下棋。在從北京飛曼谷的4個多小時內，陳祖德與記者也是一路對弈。很難想象得到，以他這樣的職業高手何以樂于與業余菜鳥連下一盤又一盤，雙方的水平差距實在太大了。唯一的解釋是，他真的喜歡下棋，哪怕是與菜鳥過招。

陳祖德熱愛圍棋，愛屋及烏，他多年來堅持收集各類報刊的圍棋報道，將圍棋報道剪下來，粘貼于紙上，多年來竟然裝滿了五大紙箱。臨終前，他不放心這五大紙箱剪報，托夫人快遞給了好友、廣州棋院院長容堅行。容院長說：“一共五大箱，最早的是1957年報紙上的圍棋報道，其中《體壇周報》很多，也許你們沒有收藏的體壇周報圍棋報道，陳老都替你們珍藏著。”

體壇周報是國內最早開辟棋牌專版的體育專業報紙，上世紀90年代，陳祖德看到有這樣一份報紙后，心存感激，他去長沙出差，指定與當時的體壇周報棋牌版編輯魏明下一盤指導棋，他以這種方式表達他對體壇周報專版報道圍棋的感激之情。

陳祖德很早就離開學校，投身職業棋界，后又輾轉流離至工廠，即便如此，他依然是棋界讀書最多的文化人。家庭文化熏陶浸染了他的基因，陳祖德的父親陳一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回新中國參加建設的教授，文革中迫害致死；陳祖德的姐姐陳祖芬，著名的報告文學作家。陳祖德愛書，他家的客廳四壁由特制的書柜組成，各種名著與傳記一一在列。1980年他第一次患癌癥，自感來日無多，便每天堅持寫數百字，完成一部《超越自我》，這本書在當時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播，后來還獲得了“人民文學獎”，影響了一代人。春蘭集團總裁陶建幸難忘當時通過收音機聆聽《超越自我》的激動情懷，多年后他與陳祖德聯手，推出中國大陸第一個世界圍棋大賽：春蘭杯，迄今已歷九屆。

棋界中人常常應邀題字，但絕大多數棋手只能順暢流利地簽自己的名字，多寫幾個字必然露怯。陳祖德又是一個例外，他從未拜過師，但其書法自成一體，遒勁有力，亦不失柔軟，而今棋界頭銜戰名稱，多由陳祖德題寫。他曾不無得意地說：我那個大兒子在美國讀到博士，但寫字和寫文章都比我差遠了！

下下棋、寫寫字、看看書，這本是陳祖德最為愜意的生活，也是他該享受到的生活，然而，胃癌、黃疸肝炎、胰腺癌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蝕他的身體，令他的生活駁雜破碎，直至完全吞沒。

陳祖德內心極其要強，棋上如此，著書、寫字亦如此，就連掰手腕，他也樂于一爭輸贏。早年下放到車間工作的經歷，練就了他過人的腕力，年過六旬還經常找人掰手腕，即使患了胰腺癌，年輕棋手去看他時，他還常常拉著人掰手腕。比他年輕33歲的王磊八段是他的手下敗將，一句“陳老手腕力量真大”讓陳祖德哈哈直樂，可此時的他身上還插著數根管子。

他要強，早些年與病魔賽跑，他跑贏了；晚年胰腺癌侵襲，他仍自信能創下生命奇跡，甚至自信地說：我不得這病，誰來得呢？他要與病魔再次賽跑，在確診胰腺癌后的近兩年時間里，他竟然完成了《中國古譜精解》全套14本書中的12套！如果不是這般要強，近乎透支虛弱的生命之火，他是不是還能長壽些呢？

陳祖德在北京生活多年，但依然保持上海人特色，衣著講究，在人前始終將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無法左右自己，瘦骨嶙峋的他躺在病床上，手術室大燈就那樣照著他，聞訊趕來探訪他的人進進出出，那一刻，一直陪伴其左右的劉小光九段說：“陳老是一個特別講究儀表的人，生前任何時候都清清爽爽，但那一天，他特別無助，特別難受！那一天他沒有睜開過眼睛，但眼睛卻有淚水，可以想象他當時多無奈，又多痛苦！我很想阻止大家進入病房，讓他走得安心，但大家也是出于發自內心的感情，想在身邊陪他走最后一程。哎，當時真是很絕望！”

走的時候陳祖德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前一天他還能說話時，劉小光問他有沒有最后要留下的話，他樂觀地回答：“還沒到那個時候?！敝敝辽Ｖ骨暗囊惶?，他還堅信自己能跑得過病魔。在胃部停止工作后，他讓醫生直接將管子插到他的腸道輸送營養，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活下去，而且一定能活下去。這個過程實在太痛苦，醫生也不忍心，給他扎嗎啡止痛。然而，最后腸道破裂，感染休克，給了他致命一擊。

陳祖德走后，棋界內外紀念活動熱烈。11月5日那天，中國棋院舉行追思會，到場者多達千人，不少在場者在陳老的遺像前潸然淚下。陳祖德乃人中君子，他幾乎沒有要求過別人為他做什么，他也很少拒絕別人對他的要求，近乎有求必應。他身體欠佳，每每在外地參加活動，索要簽名、合影留念者甚眾，他均一一滿足，有些地方官員、老板棋迷請他指導一兩盤，他也欣然應允，但有些官員特別看重面子，讓六子、七子都輸，偏偏還不服氣地要接著下，甚至還要減少讓子數，直至贏了為止。如果是遇上王汝南、華以剛等圍棋前輩，可能一時心軟，手下留情，讓對手贏一盤，可陳祖德一輩子都痛恨“做假”，讓他故意輸一盤，又怎么可能？就連春蘭總裁陶建幸多年來都不曾在他這里贏一盤棋。

但這樣做的結果是，陳祖德不得不下了一盤又一盤，疲憊不堪。他習慣早睡早起，在家時還早起為家人準備早餐，但在那樣的場合，他通常晚10點回房間，加上他還有多年的習慣，洗內衣、刮胡子、熨衣服后再入睡，使得他睡得很晚，但翌日一大早卻又按著生物鐘醒來，常昊為此說：“其實陳老很累，但他從來不說，別人還以為他沒事。所以他很感激劉小光，就因為劉小光經常替他擋客，幫他下指導棋。可劉小光不在他身邊的時候，就沒人這么照顧他了。”

“陳老就是一根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常昊說。直至他走之前的最后半年時間里，陳祖德上醫院取藥，還和夫人一起擠地鐵前往，有時候回家太晚，地鐵停運，他們還打黑車回家。國家圍棋隊領隊華學明七段得悉后哭了：“陳老您太不把我們當自己人了，這種時候您還和我們客氣個啥啊？”

除了棋，陳祖德對名利看得很淡、很透，《超越自我》獲得人民文學獎后，中國作協找上門，邀他入會，他婉拒了。他對我們說：“一個虛名而已?！?003年，未滿60歲的他要求提前退休，卸任國家棋牌管理中心主任、中國棋院院長，為的是讓小他2歲的王汝南能順利接班，否則他正常退休的話，58歲的王汝南斷無接班可能；之所以這樣做，他說：“我是下圍棋的，最好還是讓圍棋人能繼續我未完的工作。”患胰腺癌后，他叮囑妻子：他走后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舉行追悼會，骨灰撒掃黃浦江。如今，他真的不染一塵，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走了。

陳祖德行事認真，對各種做假深惡痛絕，但他卻并不死板。與他聊天，不時能被他逗得大笑。與他熟了，和他下棋，他從不催下手趕緊落子，但諸如“這一招你都會，那我還不輸慘了？”、“你的棋力長得很猛啊，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啊?！敝惖恼{侃卻少不了，通常是，調侃半天，然后來一句“這棋你都輸多了，還不認??？”為此，老聶評道：“陳老的讓子棋那是相當的厲害，絕對的九段水平，但他的嘴功卻有十段?！?/p>

陳祖德曾經滄海，周恩來總理接見過他，與陳毅元帥下過棋，給鄧小平寫過信，但他并無高高在上、獨享孤獨的清高，相反，他真誠、淡泊、幽默，長者之風盡顯。他的生命最后一刻，棋界40余人自發去醫院陪伴他，送他最后一程；棋院追思會上，棋界內外千余人趕來吊唁他，這都不是一個清高、孤傲、自私的人所能得到的厚遇，哪怕他曾經達到的高度再高，在棋上再怎么天才，也斷然無此可能。

棋界有陳祖德，這是棋界之幸；棋界之后再無陳祖德，又是棋界之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