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隔10年,想起那個初冬的夜晚,想起那輛快要報廢的小面包車,仍會記得車里擠在一起的面孔——兩對夫妻,一對即將成為夫妻的小戀人,一個小男孩和他年輕的母親,我。
同事小卓結婚的那天一直下小雨。喝完杯底的最后一口紅酒,走出酒店時天已黑成鍋底。
不知什么時候小雨已轉成雨夾雪,上車時差點摔倒——路面太滑了。
車啟動,聽到引擎肺炎般的咳嗽聲。
司機是不認識的人,在昏暗的街燈下看不清面目,只能清晰地聞到他滿身的酒氣。
放心,我保證把他們安全送到家。司機探出頭,吐著酒氣,向小卓打著包票。
9個人依次上了車,依次坐下,小心地保持著一種奇怪的沉默,沒有人說出不該說的或不吉利的話,除了小孩嚷嚷著要吃喜糖。
孩子的母親把糖紙剝開,把糖果放進小男孩的口中,讓糖果塞滿孩子的嘴。
是不是應該叫司機把車停下來,讓我下車?車還沒出城的時候,我猶豫著。
這個想法像一個被熱氣頂得就要蹦起來的瓶塞,蠢蠢欲動,但直到車子出城,瓶塞依然安靜地、穩穩當當地塞在瓶口。
城里的路燈已經拋在后面了,雨雪里昏暗不明的燈光越來越遠。車子已經行駛在不斷轉折的大山腹地的公路上。時不時從對面開來一輛車,刺眼的車燈迎面射來,小面包便來一個大哆嗦,車子里的人也跟著一個大灌籃。
幾個大灌籃之后,車子里的氧氣變得稀薄起來。悶、不安、焦慮,蛛網粘住飛蛾一樣粘住我們。
但除了喘息聲重一點,沒有人說活。
沒有人說,我害怕,這車開下去會出事的。
二
兩對夫妻也不動聲色,但我能用第六感看到四張同樣恐懼而又極力掩飾的臉,聽到他們心里的聲音——也許……不會?老天保佑……隨它吧……
孩子和他年輕的母親坐在司機身邊——一個極不安全的位置。年輕的母親也許知道這一點,也許不知道,她以蛋清擁抱蛋黃的姿態把孩子摟在懷里。如果可以把孩子縮小折疊放進子宮,相信她一定會那樣做。
這或許就是最后的時刻了?我從口袋里拿出手機,覺得應該給家里人發一條短信或撥個電話,跟他們說點什么。我還想給一個親密的人說一句:我想你。
短信有沒有發出?我不記得。我不能確定按在發送鍵上的拇指有沒有摁下去,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手機從我手里飛走了。
車子在一個山嶺的轉彎處突然失憶般筆直地沖出公路,陷入水溝。水溝對面10厘米處是一面巖壁。
車子終于停下了——前輪陷在溝里,以俯沖的姿態,穩穩地停在巖壁前。
車子里的人推開車門跳下——恐懼之網終于被撕破了。
每個人都預料到要出的事故已經出了,果然出了,只是沒有人員傷亡。
如果車子再開下去,拐過這道彎后就是一個更急的大彎。在更急的大彎沖出公路,相當于從18層高的樓頂墜落。
之后多年,總想起那個初冬的夜晚,想起那輛快要報廢的小面包車和車里擠在一起的面孔,總是想:為什么車子上路時,沒有一個人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