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葦的詩

葭葦

世上的我

——給亞斯

沒有人離我像你那樣遠，

當春天輕燃的暖意抵達高原。

你所在的此地，并不因距離

而被歸為北方。我是說，

某一刻，所有出場

而安靜下來的羊群，

使得一切可涉：哈蘭，云眼，

情人的嘩變。情人的手

再柔軟一些，云中就誕生

另一只羔羊。春天的聘禮下達前，

桃樹已結出恬然的新娘，不及滿山，

但也不會有人笑話她生得瘦。

冬鳥

整個冬天的冰壓在趾上

雙腳通紅，與體內的冷相連

掙扎著升騰像在冰面覓食的鳥

——你會以二十歲的死亡定格我的眼神嗎？

城市里，街燈仍替下墜的人招搖

道路只有在這時才不彎曲

你不喜歡彎曲，我知道

在草原，風不會扇打迷路的鳥

或許，地平線不存在正反

從那里消失的就會從那里回來

只要我倚著門框，看

如果你仍選擇不日啟動冬眠

就在我常常繞行的湖

躺平身子，一如鏡面

當你與天空交換自己時

我與你交換我

泛舟一日

只是想把秘密帶到湖上，

著地的雙腳已攫不住

它跳脫的欲望。

跟著自己的倒影逃亡，卻

劃著倒槳。時日尚早，

岸邊的八重櫻，還未

開出火焰，焚燒不了

它水草般腥臊的氣息。

密云的鑲邊精致得像它

最初的底細。在水波揉出的

響動中，一滴湖水輕輕摁住

它不知悔改的熱情。

烈日和暴雨，都沒有襲來。

泅渡，是一場自欺欺人的

停泊。等一朵游云也想歇歇腳，

就倚著心律不齊的槳聲，

落湖而眠。并想起外婆

年輕時采菱角，晃坐于

木盆里，練習的那一種

平衡術。

罐頭

我，是我的遺址。

掘墓人揣著嘴，消失。

噙于舌尖的餓，看我攜帶

陡峭。甕中人，也會摔倒。

果然迷人，新摘的桃：

它途，是末日食材。

不摻冷暖，浸悶在

一罐，立秋的鮮雪。

輕些、再輕些，你吞并

柴垛的手腳，讓火痕

將八月撕裂。在早年

生活過的屋子一間，

我，昏瞎數年。但，

會鮮艷。

圣誕夜

人類獲有四件不利于航海的東西：錨、舵、槳，

以及對下沉的恐懼。

——安東尼奧·馬查多

是夜，詩人們仍排著隊出生，

驕傲，高雅的交談而不被重視。

欠欠身，秘密如穢物

試著我們年輕的喉嚨。

起筆，便遁入斷電的抽屜，

安全隱患不及徒手發明螢火的竊喜。

最先被點燃是頁碼失序而輕薄，

蝴蝶釋放暖風里的變形。

你抱怨那些被編輯生生掐去的：

根據律法，文字一旦降生，

戶口就得歸屬國家。

（你我都還沒有奪回撫養權的勇氣）

我想起鄉下的姊姊，

日子如粗布床單糙澀而扎實，

逢不逢陽光都明媚，完整

始于四十年的真實。

此際，羅瓦涅米，云和魚，

水流輕顫出鍍亮的謠曲。

河邊有倒影失去下沉的恐懼——

詩人眼里的圓月是時間以外的誕生。

豢貓人

她即將擁有第四只貓，

一只叫作金漸層的名貴品種。

手藝糖炒栗子般得到滋養，

囫圇的工序沒人看得到，

卻讓她感到無限充盈。

新砂埋舊砂，日日翻新。

她看到了盤中餐

親手喂養的殘渣，

正如人間被過濾出的

許多事情。

而她的所愛都閉口不談，

并遺傳了隨時饑餓的本領。

胃口空虛得理所當然，

與生澀的恥骨，對飲。

她想到時令的莊園，

蕩漾的荒漠，那兒

水源要靠鼻尖的探測，

命運，時刻被叼在嘴里。

窗子就開在墻上，

它們大可結隊出逃。

集體的云游，是古典的設色。

以豢養的自欺，換取

竄逃人間的權利。

雨

雨沒下透。

世界如此之大容不下一場雨。

每一場，都奮力排空我。

每一場，又都將我推倒在地。

人人都精通打傘而我無能。

雨的藍被一只貓眼牽走，

順給海。已沒有年代

記得起，那年甲板上的事。

比海重的，只能是另一座海。

而海海相連，我在崖邊

行乞，殺害會流淚的水鳥。

以雷暴，點燃皮膚下的黑藻。

回來吧，不做戀人我們只做朋友。

我發誓再談起你時，我已不是那個

看雨看到失明的人。

誠實的雨

雨下就下了

它比我們誠實

是誰的召喚不得而知

它像一頭再也拴不住的牲口

提著自己的身世? 只認準

一個方向

不為解救枯死的植物

不為清洗信奉的容顏

只不過無意間

使石頭發亮 使墻壁陰濕

當寫詩的人 還在為動詞

編造不及物的借口

它已不需要誰為它打掩護

不需要誰 替它講述寒冷

它只需要 我們把窗子開到最大

或者 忘記雨傘的發明

在大塊砸下的信念中

和地殼一起被晃動

它操著沙啞的嗓子

一心一意把自己交出去

濺了人間一身水

而春天 仍在沉睡

下就下了 它比我誠實

三個小時 一場雨

在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