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其“文以載道”“務去陳言”“不平則鳴”的文論思想至今依然熠熠閃耀,堪稱獨步文壇的一代散文大家。翻開他的全集,這位自稱“余事作詩人”的昌黎先生,詩歌作品(包括古詩、律詩及聯句)竟也有四百余首,占其現存作品(從詩歌到碑志、表狀等全部文體)的48.98﹪。[1]
韓愈的一生往往被概括為儒家復古者的一生,但蘇軾《王直方詩話引》里“詩格之變自退之始”才是對其詩論獨特性的正確認識。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這種“逸出常制”“不循軌轍”的詩風出現在儒者韓愈的作品中呢?
一、幼年心理
精神分析學、個體心理學、榮格原型理論及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派等改進和發展,但這些學說都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即強調兒童期的影響,強調壓抑的作用。兒童,尤其是幼兒,如果處于壓抑狀態下,很容易造成心理的疾病。即使沒有畸形和變態,在成人后也會以其他的方式宣泄。
“愈生三歲而孤”[2],其家族男丁不旺,這位由堂嫂撫養成人的孤兒自幼便見慣了人世間的生死離別。親人逝去的經歷,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必定打下深深的烙印。對死者的懷念和死亡的恐懼都會在其心理成長的過程中產生極大影響。
在《論神秘和令人恐怖的東西》一文中,佛洛伊德說:“任何情感無論其性質如何,都屬于感情沖動,在受到壓抑時,這種情感會成為焦慮。……在令人害怕的事例中,一定有一類,其令人害怕的因素表明是受到壓抑而又重復出現的東西。那么這類令人害怕的事情就形成了神秘而恐怖的東西。”而且“受過教育的人表面上已不再相信死去的人能以鬼魂的樣子顯現,認為這是虛無縹緲的事情;而且他們對于死去的家人的情感,曾經非常含糊和矛盾,現在已經在腦子的高層降調成為一種明確的虔敬之情。”
韓愈的情況與這一現象恰恰相符。親人接二連三的離去,在他的內心形成了一種“強迫性重復”的心理機制,也就是對于神秘和恐懼的根源。但“恐懼的心理并不是兒時的恐懼,而是兒時的愿望,或僅僅是兒時的信念。”(《論神秘和令人恐怖的東西》)韓愈曾在《祭十二郎文》里說:“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可見他對晚輩的懷念之情;再從他為嫂鄭氏服喪的事實足證韓愈對于親情的重視。由此,我們也可以推斷出幼年面對親人故去的韓愈,內心是希望他們能夠復活,與自己相依為伴的。這種情緒帶動出的對于死亡的恐懼一直纏繞了韓愈一生。
一方面他對自己的生命很擔憂:“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3]身體的衰弱更增添了他的愁緒。另一方面,這種生與死的壓力和幼年的痛苦經歷使他“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從而導致“對特權的要求,產生了反叛的傾向。”[4]這種情況就是佛洛伊德所說的“例外的人”,他們追求標新立異,“無視那些常人約束自我的規矩”[5]。因此其詩求新、求變,一改詩歌固有的審美模式,將虛詞和議論敘事大量引入,“以文為詩”,另辟蹊徑,創作出《山石》《寄盧仝》等散文意味的古詩,甚至于在格律詩如《祖席》中也敢于下手。最終發展為《南山詩》那樣連用五十個“或”字的怪詩。
二、位高權重的壓力與詩論關系
1、仕途
宦官專權、佛道盛行、藩鎮割據,中唐堪稱唐王朝由勝轉衰的瓶頸時代。大歷三年出生的韓愈歷經五代,仕任四朝。從進士及第后一直做到吏部侍郎。雖然其中屢遭遷折,但他始終沒有離開政治權利斗爭中心
“高處不勝寒”,李逢吉、李紳的斗爭波及,憲宗的喜怒無常使得韓愈的仕途之路更加艱難。同時,德、順、憲三代間,諸如四鎮之亂、涇原兵變、吳元濟叛亂之事屢見不鮮。借用孟子“知人論世”的觀點,處于亂世之中的韓愈,其作品表現出“怨以怒”的特色是理所當然的。如季鎮淮先生所說:“粗略地考察了韓愈詩的創作過程,……韓愈的詩主要是隨著他的仕途生活的變化而變化的。他的詩是他的仕途生活晴雨表,是他舒憂娛悲的親切和熟練地工具。”[6]
2、文壇
據《新唐書·韓愈傳略》所載:“愈成就后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他不只與孟郊、張籍、柳宗元、劉禹錫、李賀、賈島、李益等名士交游甚密,何藩、李愿、皇甫湜等儒生的名字也常出現在他的詩文中。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中“退之在當時古文運動諸健者中,特具承先啟后作一大運動領袖之氣魄與人格,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的贊譽是十分精準的。
3、家族
對于學生、朋友、后輩如此慈愛的長者韓愈,在親族中更是慷慨地肩負起大家長的職責。《新唐書·韓愈傳略》中提到:“凡內外親若交友無后者,為嫁遣孤女而恤其家。”他本人在《祭十二郎文》和《祭虢州司戶十二兄文》中也曾寫到撫恤親族遺孤的行為。[9]堂嫂鄭氏逝世后,他感其養育之恩,“爾幼養于嫂,喪服必以期!”[10]
縱覽他的為人與為學,浩然之大氣魄感蕩千古。“行之乎仁義之途”[11]的韓愈其氣可謂“沛然矣”[12]。也只有這樣的人格風骨,才能選取“青冥”(《薦士》)“白帝”(《辛卯年雪》)“蛟龍”“獰飆”“空衢”(《送無本師歸范陽》)“大荒”(《雜詩》)這樣的巨大意象,寫出“應知侍史歸天上”(《題百葉桃花》)“真成一擲賭乾坤”(《過鴻溝》)“共升昆侖顛”(《雜詩》)“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調張籍》)如此恢弘的比喻吧。
當然,伴隨著這樣巨大的責任而來的無盡壓力也可想而知。廟堂之上的韓吏部心系國家、關注百姓;文壇宗族里的韓文公罡正文氣、撫幼存孤。然而這位堅定的砥柱也需要釋放情懷,才“能夠丟開生活強加于他身上的過于沉重的負擔”[13]。既然“文以傳道”,那么只有在詩中才能排遣壓力,只有詩歌才是韓愈心理的最直接、無掩飾的反映。韓愈的生活經歷鑄就了奇險瑰麗的詩風,其大膽的創造使后世文人迸發出更積極活躍的能量,激發出文人心中潛藏已久、蠢蠢欲動的神秘因子。
注釋:
[1]統計自《韓愈集》,岳麓書社,2000年。 ——作者注
[2]《新唐書·韓愈傳略》。
[3]韓愈:《祭十二郎文》。
[4]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類型》。
[5]同上。
[6]季鎮淮:《韓愈詩文評注·前言》,第27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
[7]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論韓愈》,第332頁,三聯書店,2001年。
[8]李翱:《韓吏部行狀》。
[9]《祭十二郎文》:“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祭虢州司戶十二兄文》:“歸女教男,反骨本原;其不有年,以補我愆。”
[10]韓愈:《祭鄭夫人文》。
[11]韓愈:《答李翊書》。
[12]同上。
[13]佛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