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往事
2008年。
潮濕悶熱的天氣已經延續了近半個月。時至中午,馬路上空空蕩蕩的,偶爾幾輛汽車飛馳而過,卷起沙塵和熱風,嗆進肺里辛辣無比。
渝都麻辣燙里卻熱鬧非凡,狹窄的廳堂里,幾張油膩的餐桌前都坐滿了人。食客們的后背大都被汗水浸透,卻毫不影響他們對麻辣燙的偏愛,稀里呼嚕的吞咽聲此起彼伏。
一個滿臉胡子的大漢早早地拿起筷子,麻辣燙一端上桌,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來。吃了幾口,大概是覺得不夠味,他端起瓷碗,一搖三晃地走到付貨口前,操起一個鐵皮罐里油膩的長把鋼勺,從中舀起一大塊黃色油膏,攪拌在自己的麻辣燙里。嘗了嘗,又加了滿滿一大勺油膏,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回去。
在一旁邊嗑瓜子邊看電視的老板娘站了起來,看看已經見底的鐵皮罐,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我說大哥,你一來,我家的麻油就不夠用了。”
大漢嘿嘿地笑起來,大口吃著麻辣燙。
電視里正在播報午間新聞,在主持人充滿傷感的解說中,劉翔在男子110米欄決賽中提前退賽的畫面出現在屏幕上。食客中間一片嘩然,唯有那個大漢一聲不吭地悶頭吃喝,對那場遠在北京的比賽毫不關心。
此時,敞開的門外又走進三個食客。為首的是一個老者和一個小女孩。老板娘拍拍身上的瓜子皮,笑臉迎了上去。
“來了,老爺子?”她手腳麻利地清理出一片桌面,“還是兩碗,雙份鴨血?”
“一份吧?!崩险邼M臉是汗,襯衫的前胸和后背各有一大塊汗漬,“這孩子,大熱天的非得來吃麻辣燙?!?/p>
老板娘眉開眼笑地拍拍小女孩的頭頂:“又想吃阿姨家的麻辣燙了?”
“嗯!”小女孩響亮地應道,“還要加雙份粉絲,再來一瓶冰鎮汽水?!?/p>
說罷,小女孩就坐在椅子上,老者在她身邊坐下,滿臉都是慈愛與無奈:“這孩子,就愛吃這個——倒了兩趟公共汽車呢?!?/p>
第三個食客是一個年輕男子,灰色圓領T恤衫,黑框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老板娘認得他,前幾天曾來過兩次,每次都點一碗麻辣燙,卻吃得很少,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就走了。
他并不急著落座,而是在店堂里掃視一圈,最后打量了那個大漢幾眼。
老板娘迎上去,打開手里的小本子:“先生來點什么?”
“一碗麻辣燙?!闭f罷,他就坐在大漢的對面,拿出煙,慢慢地吸著。
大漢只是抬頭掃了他一眼,就繼續大口吃著。年輕男子的目光隱藏在黑框眼鏡之后,大漢沒有發現,對方正盯著他粘滿油膏的手指若有所思。
麻辣燙很快就端上來,年輕男子伸手去接,左手卻在桌面上拂了一下,筷子應聲落地。他彎腰去撿筷子的時候,目光又在大漢的鞋子上停留數秒。
接下來,他的神情不再專注,眉頭卻漸漸蹙緊。相對于滿屋專心吃喝的食客而言,他顯然是個異類。面前那碗散發著誘人味道的麻辣燙,他幾乎碰也沒碰,只是用筷子挑起一塊尚未融化的麻油聞了聞,就把碗推到一旁。
老板娘有些不滿,你什么意思?。窟@不是壞我生意么?
正想著,大漢已經把碗里的麻辣燙吃得一干二凈,連湯都一飲而盡。抹抹嘴巴,他掏出錢來放在桌面上,起身就走。
年輕男子也隨即起身尾隨而去。路過那對祖孫的桌前,他忽然停下腳步,拍了拍那個小女孩的頭頂。小女孩含著滿嘴的粉絲,仰起頭來看著他。
年輕男子笑了笑,輕聲說道:“以后別吃這東西了?!?/p>
說罷,他就在老板娘驚異和厭惡的目光中,轉身走出了店門。
大漢走得很慢,腳步也有虛浮感。年輕男子很輕易就趕上了他??纯此砩夏羌呀浄喊椎亩绦涔ぱb,“裝卸一車間”幾個暗紅色的字模模糊糊。
“大哥。”他快步走到大漢身邊,同時遞過去一根煙。
大漢接過煙,雙眼卻仿佛蒙上一層薄霧一般,眼球的轉動也有些遲滯。
“大哥,”年輕男子幫他點上煙,“同發熱力公司就在附近么?”
“嗯。”大漢吸了一口,露出滿是黑漬的牙笑了,“好煙?!?/p>
“大哥你是裝卸車間的?”年輕男子顯得很是熱絡。
“嗯?!贝鬂h仿佛有些遲鈍,想了想才回答。
“那正好,我就去裝卸車間找個人。咱倆順路?!?/p>
“誰啊?”
“鄭霖。”年輕男子答道,“你認識么?”
大漢的眼珠轉動得更加緩慢:“不認識。”說罷,大漢就低頭前行,卻沒有沿著路走,而是拐進了路邊的居民小區。
進了小區,大漢的行走路線更加沒有規律,時走時停,有時會在一棟樓前繞上幾圈,有時就站在空地上四處張望。
他的眼睛越來越渾濁,雙手用力地絞在一起,嘴里也不時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似乎在念叨著什么。
年輕男子跟在他的旁邊,卻對他的異常舉動不以為怪,只是不停地上下打量他,間或看看手表。兩個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大漢除了比年輕男子強壯些以外,身形頗為相似,看上去竟像一個影子尾隨著自己的實體。
不遠處,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出樓門,揚手把一個黑色塑料袋扔進路燈下的垃圾桶。小區內空無一人,她看看大漢和年輕男子,又看看湛藍的天空和火熱的太陽,小聲說了一句什么鬼天氣,就撐起一把太陽傘,扭動著腰肢向前走去。
大漢直勾勾地盯著身著玫紅色吊帶裙的女人,搶上前兩步,又站下,右手不自覺地在褲襠處揉了幾下。
“唉,不行啊。”他自言自語道,目送那個女人走出小區,自己轉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回到路邊,大漢依舊蹣跚前行,半小時后,又轉入一片居民小區。此時已近下午兩點,正是日光最為熾烈的時候,大漢身上的短袖工裝已經徹底濕透。然而,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炎熱的天氣,依舊毫無規律地走走停停,不時四處張望著,好像有所期待,又仿佛沒有目標。
第三次轉回路邊的時候,大漢的腳步已經堅實了許多。他擦擦汗,長出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的樓群和街道,似乎在辨別方向。就在這時,他也看到了一直跟在身邊的年輕男子。
“你?”大漢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嗯,剛才我們見過。”年輕男子正在發短信,“在那家麻辣燙?!?/p>
“哦。”大漢依舊是一副初見的模樣,似乎對他們之前的對話毫無印象。
他已經確認了自己的位置,穿過馬路,向路西走去。年輕男子跟在他后面,雙手插兜,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
“看來你挺愛吃麻辣燙的?!蹦贻p男子又遞過一根煙,大漢猶疑著接過來,吸了一口,笑了:“好煙。”
“經常去那家店么?”
“嗯,隔幾天不吃就覺得不舒服?!贝鬂h徹底放松下來,“你也愛吃吧?夠味!”
年輕男子笑笑:“吃了多久了?”
“半年吧?!?/p>
“吃完是什么感覺?”
“爽。尤其是她家的麻油?!贝鬂h貪婪地嘬著煙頭,“現在一勺都不過癮了,得兩勺?!?/p>
“是么?”年輕男子忽然停下腳步,不遠處,幾輛警車閃耀著警燈,一路疾馳而來。
大漢不解地看著年輕男子,后者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語氣卻依舊平淡。
“可是,你為什么要殺人呢?”
第一章 和自己賽跑的人
我在哪里?
他晃了晃似乎有幾百斤重的腦袋,立刻感到后腦處傳來的巨大痛感。又是一陣眩暈后,意識卻漸漸清醒過來。
最后的記憶是那家骯臟的小飯店、墻上的電視機、C市導報節目以及回家路上那條長長的小巷……
此刻,他卻發現自己正赤身裸體地側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前是幾根豎立的金屬條,看上去怪異又熟悉。
他粗重地呼出一口氣,目光再次聚焦時,發現那些金屬條是桌椅腿。
難道……
他蜷起身子,試圖撐住地面坐起來,然而這個動作只做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左手被牢牢地鎖在墻邊的暖氣管上。他先是疑惑,緊接著,巨大的恐怖感襲上心頭。
他連滾帶爬地半坐起來,一邊竭力掙脫左手,一邊快速掃視著自己所處的空間。的確,他在教室里,而且就是自己每天都要工作的那間教室。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誰把我鎖住的?他或者她想干什么?巨大的問號一個接著一個,然而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只是本能地試圖擺脫左手的束縛。很快,他發現自己的右手和雙腳都被鎖住,幾條鐵鏈都連接在一條更粗的鎖鏈上,長長的鏈條那邊,是后門的把手。他更慌了,拼命掙扎。然而徒勞的努力只是在手腕上留下更深的勒痕,粗糙且堅固的金屬鎖鏈分毫未動。
“你醒了?”一聲平和甚至有些親切的問候在教室里突然響起,伴隨著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嚇了一跳,急忙循聲望去。一個頭戴棒球帽,全身黑衣黑褲的男子正背對著自己,拉上最后一扇窗簾。
“嗯,這樣就行了,可以確保我們不被打擾?!焙谝氯伺呐氖稚系幕覊m,腳步輕快地走過來。
他被完全嚇呆了,傻傻地看著黑衣人蹲在自己身前,對方那副遮蓋了大半張臉的墨鏡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驚恐萬分的臉。
“你是……”
“怎么樣?”黑衣人扳過他的頭,仔細查看他后腦處的血腫,“還撐得???”
他的目光須臾不敢離開黑衣人的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我還擔心自己剛才下手太重,直接把你干掉呢?!焙谝氯说恼Z調輕松,“來,簡單測試一下——3的開平方是多少?”
“嗯?”他徹底糊涂了,“1.732?!?/p>
“16的平方呢?”
“256?!彼滩蛔柕?,“你到底要干嗎?”
黑衣人沒有回答,看上去似乎很滿意。
“還不錯。”他把一個小塑料桶放在墻邊,仔細擺好位置,“那我們可以開始了?!?/p>
隨即,他從身上的背包里一樣樣取出:一沓白紙、一只鋼筆、一個小小的保險箱,最后,是一本書。
“我來解釋一下規則?!焙谝氯酥钢改莻€保險箱,“那里是你的手機,拿到它之后,報警或者叫救護車,都隨你,如果你喜歡,叫份外賣來吃都行——不過,前提是你得拿到密碼?!?/p>
他拿起那本書,封面上是色彩絢麗的數字和數學符號。
“《初中數學天天練》第二冊——很熟悉吧?”黑衣人的臉上笑容可掬,“密碼就是這本習題集里所有答案的總和的開平方?!?/p>
他怔怔地看著這本習題集,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我知道你是誰了!”他手蹬腳刨地向后躲著,最后背靠在墻邊瑟瑟發抖,“你……對不起……求求你……”
黑衣人笑著搖搖頭:“不,你并不認識我。而且你也不必道歉——你該道歉的,是那個孩子?!?/p>
他已經完全聽不進去,竭力向桌椅后躲藏,同時聲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救命!”
黑衣人靜靜地看著他,直至他喊到聲音嘶啞,佝僂在墻邊不住地咳嗽著。
“我要是你,就不費那個力氣?!焙谝氯朔銎鹨恢皇謶业踔?、古怪地扭曲著身體的他,“樓下的值班員至少會睡上五個小時,現在就是打雷,也吵不醒他的?!?/p>
他艱難地喘息著,嘴邊的涎水一直滴落到赤裸的胸脯上。巨大的恐懼和劇烈的掙扎讓他的體力幾乎消耗殆盡,只能任由黑衣人把擰開筆帽的鋼筆塞進自己手里。
“快點算吧。”黑衣人的語氣仿佛在勸說一個頑皮的小學生,“你也不想被銬在這里,不是么?”
他嗚咽起來,勉強坐直身體,顫抖著翻開習題集,剛寫下第一筆,卻發現只留下一道無色的劃痕。
“沒……沒有鋼筆水?!?/p>
“你用不著鋼筆水?!焙谝氯说哪樕显俅胃‖F出笑容。他站起身,按住對方無力的左腕,手里已經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
只是輕輕一下。短暫的刺痛之后,他就聽到了類似水管破裂一般的嘶嘶聲。
血噴濺出來,他驚呼一聲,本能地伸出右手去按住傷口。然而,即使右手腕上的鐵鏈繃得筆直,兩手之間還足有半尺的距離。
“別動別動?!焙谝氯藷o奈地嗔怪,重新調整了小塑料桶的位置,“別浪費你的墨水。”
噴出的血液落在桶里,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黑衣人按住還在掙扎的他,把鋼筆重新塞進他手里,示意他蘸著桶里的血來寫。
他終于大哭起來,邊哭邊伏在地上,顫抖著寫下第一道題的答案。鮮紅的數字“45”在白紙上分外刺眼。
“這就對了。”黑衣人滿意地站起身來,看看手表,“我用了五個小時才得出答案,不過你應該比我快,兩個小時足夠了。不過你得抓緊時間……”他指指那個小塑料桶,“那玩意凝結得很快,呵呵?!?/p>
說罷,他就拎起背包,四下掃視了一圈之后,拎起拖把,小心地拖在地上,轉身向門口走去。
剛拉開門,黑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轉身說道:“對了,最后的答案取整數即可——祝你好運!”
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后,黑衣人關上了房門。
第二章 求婚
初秋的陽光依舊灼熱熾烈。
方木頂著初升的太陽,蹲在院子里拔草。這家兒童福利院和天使堂很像,也有一個種植著瓜果花草的院子,只是規模要小了許多。加之經費緊張、人手欠缺,院子里常常雜草叢生,荒蕪破敗的氣氛更甚。
“歇會吧?!痹鹤幽沁厒鱽碲w大姐的聲音,“過來喝點水。”
方木應了一聲,手卻沒停,直至身邊的雜草被清除干凈,才拖著僵麻的腿,一步步走過去。
趙大姐遞過一杯水,同時拿起毛巾,幫方木擦去滿頭滿腦的汗。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喝光水之后,就搶過毛巾,自己慢慢擦拭著。
趙大姐把杯子倒滿,塞進方木的手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有消息么?”
“沒有?!狈侥镜拖骂^,手里的毛巾被他絞成一團,“你放心,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我對不起老周?!壁w大姐望著空蕩蕩的院子,語氣黯然,“丟了一個,又丟了一個。”
方木無語,默默地攥住那雙皺紋橫生的手。
二寶在半年前走失,至今毫無音訊。
“幫姐找找他。”趙大姐一臉憂戚,“亞凡是大孩子,無論到哪里,都能照顧好自己。二寶還小,腦子又不夠用……姐怕他挨欺負?!?/p>
“我會的,你放心。”方木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趙大姐笑笑,轉頭看著方木:“你怎么樣?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還行?!狈侥疽豢跉獍驯永锏乃裙猓瓣戣催€經常來么?”
“怎么還叫她陸璐???”趙大姐笑著拍了他一下,“那孩子現在叫邢璐了?!?/p>
邢至森的遺孀楊敏領養了陸璐之后,征求了她的意見,最后把她的名字改為邢璐。一來為了紀念老邢,二來,也有讓這苦命的孩子重獲新生的意思。
“嘿嘿,叫順口了,總也改不過來?!狈侥静缓靡馑嫉孛竽X勺。這個姓氏,承載了太多的回憶。陸家村。陸璐。陸海燕、陸海濤姐弟。陸天長、陸大春父子……
以及那些和他們糾結在一起,最終付出生命的人們。
怎能輕易忘記。
“邢璐現在高二了?!壁w大姐接過方木手里的杯子,“這孩子,一門心思要考警校呢。”
方木無聲地笑笑:“再過兩年她就該高考了,讓她安心學習?!?/p>
“嗯,還有你,也別老往這里跑了?!壁w大姐端詳著方木的臉,“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p>
“呵呵,再說吧?!狈侥景衙磉f還給趙大姐,剛要起身,就聽見衣袋里的手機鳴叫起來。
C市第47中學門前擠滿了家長和圍觀的市民,鋼質伸縮校門的另一側,幾個神情嚴肅的警察來回巡視著,不時對那些試圖越過警戒線的家長大聲呵斥。
幾十米開外的教學樓里,有教師帶著成隊的學生匆匆而出。校門外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呼喚自家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學生剛剛走出校門,就被心急如焚的家長一把抱起來,上上下下地查看著。學生們倒是一臉興奮的表情,對他們而言,停課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方木剛把車停穩,就看見一輛寫著“C市導報欄目組”的面包車急停在自己身邊。女主持人和攝像師以及幾個工作人員魚貫而出,一邊彼此催促著,一邊急匆匆地往校門方向跑去。方木搖搖頭,掏出警官證向把守在門前的警察晃了一下,快步走進了校園。
沒走多遠,一個神色緊張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來,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后,開口問道:“請問您是省廳的方警官么?”
方木點頭稱是,對方顯得更加緊張,一邊握手寒暄,一邊結結巴巴地開始檢討在校園保衛工作方面存在很大不足云云。
方木聽了幾句,有些不耐煩了,就打斷他的自我批評:“請問您是?”
“哦,我是本校的保衛處長。”男子既恐慌又謙卑,“我剛上任半年,沒想到……”
方木不想再聽這些推卸責任的廢話,徑直繞開他:“帶我去現場吧?!?/p>
現場位于教學樓二樓的204教室,先期趕到的同事們已經把現場封鎖起來。方木站在門口,只能看見教室后面忙碌的勘查人員。
“你來了?”
方木回過頭,一身干練打扮的米楠從講臺后繞過來,隨手遞過一副頭套和手腳套。
方木一邊穿戴,一邊問道:“證據都固定了?”
“嗯?!泵组獛退糜行┩嵝钡念^套,“看你,馬馬虎虎的?!?/p>
“提取到足跡了么?”
“嗯,不過不理想。”米楠皺皺眉頭,向擺在講臺上的足跡箱努努嘴,“只有半枚,而且不清晰。”
這時,教室里相熟的同事們紛紛抬頭和方木打招呼,一個高大的年輕警察走過來,頗為熱情地和方木握手。
“方哥么?我是寬城分局的楊學武?!彼男θ葜胁环σ唤z倨傲,“我和你們邊處長很熟,他經常提起你?!?/p>
方木也聽說過他。楊學武近幾年破了幾宗大案,能力強,人也機靈,是市局重點培養的后備力量。
“看來你們認識?那我就不介紹了?!睏顚W武轉向米楠,“米楠,中午一起吃個飯吧?!?/p>
“不了?!泵组瓜卵燮?,“我還有事。”
楊學武有些尷尬,不過再次面對方木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熱情洋溢的笑容:“這次得麻煩你了,方哥?!?/p>
方木心里卻仍有一絲疑問。雖然案發地點很特殊,但普通的兇殺案件是不需要動用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為什么會叫我來呢?”
楊學武臉上的笑容有所收斂:“你看看就知道了?!?/p>
尸體位于教室北側第一排和第二排桌椅中間的過道上,頭西腳東,呈跪伏狀。死者四肢均被束縛,左手被鐵質銬環鎖于暖氣管道上,右手則被一條長約一米五的鐵鏈鎖于后門把手上。雙腳各自被一條鐵鏈鎖住,并與那條較長的鐵鏈連接。在現場的法醫介紹,經初步鑒定,死者的死因為出血性休克。這一點并不難判斷,從死者左手腕處的開放性創口和滿地的血跡就可以得出這一結論。然而,奇怪的是在現場提取到的其他物證。
死者的右手里握著一支鋼筆,筆尖已被黑褐色的血污糊住。尸體前方是散落一地的A4紙,紙上均布滿已經干涸的血跡,看上去是一些數學算式。紙張下方是一本初中數學習題集,翻開至第73頁,同樣也是血跡斑斑。
死者跪伏在這些奇怪的紙張上,頭向南微側,雙眼半睜,似乎臨死前還在注視著什么。循其目光望去,是一個小小的密碼箱。鋼質,銀灰色,數字按鍵上布滿雜亂的帶血指印。
方木看看墻邊,死者懸掛的左手腕下,一個白色塑料桶赫然在目。桶邊布滿血漬,桶內尚有小半桶內容物,黑褐色,初步推斷為血液——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血。
“用這支筆,蘸著自己的血……做數學題……”方木慢慢站起身來,又看了看那個密碼箱,“難道是為了獲得密碼?”
密碼箱里有什么?
他抬起頭,征詢的目光掃向一直抱臂不語的楊學武,后者顯然讀懂了他的目光,搖搖頭。
“里面肯定有東西,不過不知道是什么?!彼麚]手示意一個警察過來,“要不要我找人撬開?”
“不急?!狈侥緭u搖頭,“里面應該只是能讓他求生的東西?!?/p>
楊學武看看死者手腕上的創口:“止血帶?”
“應該不是?!狈侥局钢杆┰谒勒哂彝笊系蔫F鏈,“他的右手根本就夠不到左手,雙腳也是,即使有止血帶也沒用。否則他靠指壓動脈的方式,就可以延緩死亡的時間——可能是鑰匙,也可能是手機之類的?!?/p>
楊學武哦了一聲,似乎在為自己急于表達意見感到后悔,不再作聲了。
方木沒有注意到這些。兇手布置了如此復雜的一個殺人現場,顯然不是單單為了殺死被害人那么簡單。在這些紛亂的表像后面,一定有更深層次的犯罪動機。
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數學習題集上。
“教室……數學題……密碼……”方木皺著眉頭,嘴里喃喃自語著。
忽然,楊學武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方木的思路被打斷,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
“報復?!睏顚W武的臉上是扳回一城的勝利笑容,“兇手的動機是報復。”
“哦?”方木揚起眉毛。
“你最近沒看新聞吧?”楊學武朝死者努努嘴巴,“他最近可是新聞人物啊。”
方木坐在吉普車里,笨手拙腳地按動著手機,試圖連接上網。可是網頁打開的速度很慢,加之屏幕狹窄,方木摘下眼鏡,竭力湊近屏幕,那些比螞蟻還小的字跡仍然是模糊一團。
這時,車門忽然被拉開。米楠輕快地跳上車,遞給方木一個用塑料袋包好的卷餅和幾份報紙。
“趁熱吃?!彼种钢改切﹫蠹垼斑@里有關于死者的詳細報導。”
說罷,米楠就安靜地坐在方木身邊,大口咬著自己那份卷餅。
方木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忍,伸手去拉車門:“走,我帶你吃點好的去。”
“哪有時間啊?!泵组话寻醋》侥?,“下午還得回局里呢——湊合一下得了?!?/p>
方木看著米楠。她扎著馬尾辮,臉上不施粉黛,一身干練的深藍色執勤服。在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那個恐懼無助的女大學生的影子。三年前,米楠大學畢業后,直接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并被C市公安局錄取。在中國刑警學院刑事技術系痕檢專業培訓兩年,取得第二學士學位后,成為C市公安局寬城分局刑事警察大隊的一名現場勘查人員。
米楠的余光注意到方木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慌亂起來。“怎么?”她轉過頭,用手在嘴邊胡亂抹著,“吃到臉上了?”
“呵呵,沒有。”方木移開目光。
“那你看什么看!”米楠的臉色緋紅,三口兩口把剩下的卷餅吃光,“你也快吃吧。吃完送我回局里,有點東西要給你?!?/p>
“什么?”
“我給邢璐買了幾件衣服?!泵组哪抗馊岷推饋恚斑@丫頭的個子長得太快了——前幾天還抱怨嫂子買的衣服不合身呢。”
“呵呵,好?!狈侥景丫盹炓г谧炖?,抬手發動了汽車。
車停在分局的院子里。米楠跳下車,拍了拍手里的足跡箱,抬頭對方木說道:“我先把這個送到隊里,你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吧?!?/p>
“算了,我就在車里等你。”方木不想引起米楠那些中年女同事的無端猜疑,“正好可以抽根煙?!?/p>
米楠顯然知道方木的想法,抿嘴笑笑,拎起足跡箱向辦公樓走去。
方木目視著米楠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辦公樓的門口。隨即,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點燃之后,開始翻閱那幾份報紙。
剛看了幾眼,就聽見院子里一片嘈雜。抬眼望去,一輛警車正疾駛進來,穩穩地停在車位上。一個制服警察跳下車,拉開后門。在一陣呵斥聲中,幾個身著奇裝異服,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的年輕男女,抱著頭,挨個從車上跳下來。
應該是在某地擒獲的一幫小流氓。方木掃了一眼,低頭繼續看報紙。然而,眼前卻不再是白紙黑字,而是那些男女中的一個。
仿佛剛才那一瞥,像電烙鐵一般將某個形象牢牢地焊在方木的腦海里。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幾個年輕男女排著隊走進辦公樓,一時引得旁人紛紛側目。值班的警察打趣道:“呵,大豐收啊,抓了一串?!?/p>
“這幾個小兔崽子,不學好?!币粋€警察踢了排在最后的男孩一腳,“大白天就在歌廳嗑藥。”
“挨個核實身份,通知家長!”另一個年長的警察一邊揉著肩膀一邊狠狠地說道,“先把那丫頭給我帶來——媽的,還敢動酒瓶子!”
兩個警察拎起其中一個女孩,在一陣踢打尖叫中,把她拖進訊問室里,麻利地銬在椅子上。
“你給我老實點!”年長警察指著女孩,“不把你送勞教我就不姓陳!”
說罷,他氣沖沖地對另外兩個警察喝道:“給我看好她,我去拿筆錄?!?/p>
女孩雖然被牢牢地銬在椅子上,仍舊不甘心地拼命扭動著。掙扎了一會,眼見脫身無望,女孩破口大罵起來。各種污穢不堪的臟話連珠炮似的從女孩嘴里噴出,門外兩個警察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冷漠表情。
這時,門開了,方木慢慢地走進來,靠著墻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女孩以為終于有了可以發泄怒火的對象,剛抬起頭,愣了幾秒鐘就迅速低下頭去,一句臟話也生生憋在喉嚨里。
逼仄陰暗的訊問室里,只能聽見女孩急促的喘息聲。無論是門口默立的男人,還是被銬在椅子上的女孩,都不說話,任憑那不斷膨脹的沉默填充在兩人之間。
那不過是幾米的距離,卻隔開了絕望與驚喜、羞恥與疑惑。
還有彼此經年的逃避和尋找。
良久,方木輕輕地挪動腳步,向她走過來。
那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卻像抽打在女孩身上的鞭子一樣。她又劇烈地扭動起來,逃離的渴望比剛才尤甚。
方木終于走到女孩身邊,慢慢地蹲下身來,目光卻須臾不能離開女孩的臉。
女孩拼命把頭扭向另一邊,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方木艱難地開口:“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女孩緊咬著嘴唇,不說話。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女孩突然瘋狂地沖門外喊起來:“不是要把我送勞教么?現在就送吧!帶我離開這里……”
“你別怕?!狈侥炯泵φf道,“我不會讓你被勞教的……”
“那我能去哪里?”女孩猛地扭過頭來,兇狠的面龐正對著方木,“勞教所才是我這種人該去的地方!”
這是兩人重逢以來的第一次對視。女孩臉上的黑色眼影已經被淚水暈染得烏七八糟,染成藍色的卷發蓬松凌亂,加上那對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乖巧溫順的女孩形象,更像一只發狂的母獅。
“你別這樣?!狈侥旧斐鍪?,試圖讓她平靜下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女孩重重地“嗤”了一聲,眼中卻再次盈滿淚水?!澳銊e裝了!”她俯下身子,鼻尖幾乎頂到方木的臉上,“你那么好,為什么當初不把我帶走?”
冷不防地,女孩突然抬起一只腳,狠狠地踹向方木的肩膀。方木來不及躲閃,仰面摔倒在水泥地面上。
“你現在來裝好人……”女孩大哭起來,“我孤立無援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在街上要飯的時候,你在哪里?我被他們輪流糟蹋的時候,你在哪里?”
女孩說不下去了,放聲嚎啕。
方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孩哭泣。
訊問室外擠滿了聞聲而來的警察,大家驚異萬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就連剛才還怒不可遏的陳姓警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迷惑不解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女孩。
“我成了這個樣子,你才跳出來……” 女孩用手背胡亂擦拭著臉上的淚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亞凡……”方木忽然打斷了她的話,緊接著,他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
方木伸出一只手,臉上的表情溫和又淡定:“亞凡,我們結婚吧?!?/p>
第三章 報應
2011年9月12日,C市第47中學發生一起殺人案?,F場位于教學樓二層初二·四班教室里。教室為單向內開木質門。室內有木質桌椅46套。死者魏明軍,男,33歲。尸體全身赤裸,位于教室東北角地面上,尸體頭西腳東,呈跪伏狀,尸身附近有大量血跡,左側擺有一中號白色塑料桶,內容物約2200毫升,呈黑褐色,經鑒定為死者本人的血液。死者四肢均被束縛,左手腕被內徑為6.5cm的鐵質銬環鎖在教室東側暖氣管道上,右手腕被長約1.45米的鐵鏈鎖在教室東北側后門把手上。雙腳均被長約0.95米的鐵鏈鎖住,并連接在較長的鐵鏈上。通過對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除從尸身前方血泊中提取到半枚帶血足跡外,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對教室內各處手印的提取和處理也未獲特別發現。
從尸體檢驗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尸長176cm,發長5cm,尸斑淺淡,壓之褪色。后腦部有血腫,頭皮破損,左手腕見一橫行切割創,長3cm,探查手腕創口,可見動脈橫斷。左前臂有流注狀血跡。經分析,死因為失血性休克,致死方式為銳器切割,死亡時間約為當日凌晨兩點左右。在現場共提取痕跡及物證若干,沒發現兇器和死者的衣物,懷疑已被兇手帶走。其中部分物證比較特殊,耐人尋味。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死者雙手均被束縛,在腕動脈被切開后,無法通過指壓的方式延緩血液流失。死者在失血過程中,并未主動呼救(然而,從現場情況來看,呼救是毫無意義的。當晚的值班員廖忠曾陷入深度昏迷,案發時仍處于意識模糊狀態。經查,在廖忠當晚飲用的茶水中發現強效麻醉劑),而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做數學習題。
在現場發現一支鋼筆(無墨水,筆尖有凝固血液)、一本初中數學習題集(已翻開至73頁)以及空白A4打印紙若干,死者似乎在計算所有習題并求得答案的和。結合現場發現的密碼箱,警方認為可以將死者奇怪的行為解釋為獲取密碼。警方將其撬開后,發現了死者的手機(呈關機狀態)。由此,警方推測,保險箱密碼應該與那本初中數學習題集中的試題答案有關系,那是死者逃離絕境的唯一希望,可惜,密碼破解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最后一絲生命已經悄然抽離他的身體。
楊學武代表分局做了現場重建分析。死者曾在案發前一天下午五時許離開學校,但并未回家,直至次日早晨尸體被發現。期間,死者家屬曾多次撥打其手機,均被提示處于關機狀態。楊學武認為,兇手是在校外通過鈍器擊打的方式將死者魏明軍制服,而后用機動車輛將其帶至案發現場。事前,兇手曾在值班員廖忠的茶水中加入強效麻醉劑,而C市第47中學的校園設施較為陳舊,并未安裝視頻監控系統。因此,兇手在廖忠陷入昏迷后,順利將魏明軍帶至初二·四班教室。他將魏明軍的衣物除去,束縛其雙手,并將其手機鎖于保險箱中。而后,兇手切開魏明軍的腕動脈,強迫他用鋼筆蘸血解題以獲取保險箱密碼。魏明軍在此期間拼命解題,同時胡亂按動保險箱密碼盤,并留下多處帶血指印。終因失血過多,魏明軍于凌晨二時許死亡。
這顯然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兇殺現場,但警方很快從中解讀出兇手的動機。
報復。
這個結論,來自于死者的特殊身份。
死者魏明軍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數學教師,但是近期卻成為C市市民關注的焦點人物。起因,是一個十四歲孩子的死。
這個叫于光的孩子是C市第47中學初二·四班的學生,班主任正是魏明軍。于光的學習成績較差,數學成績尤甚,排名墊底是家常便飯。身為數學教師兼班主任的魏明軍對此頗為惱火。據知情的學生講,魏明軍經常在數學課上提問于光,回答不出來,就讓他整節課都站著聽課,有幾次甚至動手體罰。在9月初的月考中,初二·四班的整體成績不佳,數學成績更是在年級排名中位列倒數第一。魏明軍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認為于光拖了全班的后腿。責罵一番后,魏明軍扔給于光一本習題集,要求他在當晚做完全部習題,否則第二天就別來上學。
據于光的母親講,孩子當晚做題至凌晨一點多,家長多次要求他去睡覺,均被于光拒絕。孩子哭著說,如果做不完這本習題集,老師不會饒了他的。凌晨四時許,十四歲的于光從自家七樓窗口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事發后,于光的家長多次到學校討要說法,溝通無果后,向新聞媒體通告了此事。一時間,市內多家媒體紛紛跟進,C市電視臺新聞頻道“C市導報”節目更是連續三天進行跟蹤報導。在新聞媒體和公眾輿論的壓力下,第47中學對魏明軍做出了處分決定:撤銷班主任職務,扣發當年獎金,取消當年評優資格,并給予行政記過處分。然而,這一切并沒有因此而畫上句號。事件始末及相關新聞報導被上傳至網絡后,各種來自網民的侮辱和謾罵鋪天蓋地而來。隨便打開任何一個網絡搜索引擎,“魏明軍”都是熱點詞匯,且都與“禽獸教師”、“人渣”這樣的詞相互關聯。甚至有人提出要讓魏明軍以命抵命,贊同者還為數不少。近一周來,魏明軍家中的玻璃數度被砸,他本人更是接到了無數恐嚇和辱罵的電話。魏明軍自知理虧,因此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咬牙承受,指望時間能平復公眾的憤怒。然而,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根據兇手的動機為報復這一思路,警方將嫌疑人鎖定在于光的家屬身上,并依法對于光的父親于善平進行了傳喚。
于善平,男,42歲,C市車輛廠工人。在警方傳喚于善平的時候,他正在市四十七中學門前燃放鞭炮,并在現場打出“天理昭昭,惡有惡報”的橫幅。校方勸阻無果后,撥打110報警。附近的派出所出警后,并未強力阻止于善平的違法行為,而是予以口頭警告了事。校方表示不滿,指斥警方不作為。出警的警員只說了一句話: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于善平接受傳喚后,仍處于情緒激動的狀態中,對魏明軍被殺一事反復說他是罪有應得。被問及案發當晚的行蹤時,于善平稱在醫院陪伴因過度悲傷而入院治療的妻子。經查,于善平所言屬實。而且,通過對于善平的經濟狀況和社會關系的調查,基本可排除于善平雇兇殺人的可能。至此,于善平的作案嫌疑被排除。
方木也認為兇手不是于善平,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兇手是在極其冷靜的心態下安排布置了一切。換做于善平,恐怕沒有耐心讓魏明軍慢慢死去,而是恨不得操刀將其大卸八塊而后快。此外,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大致符合案件真實情況的話,那么兇手應該是一個心思縝密,處事冷靜,具有相當體力、反偵察能力,經濟狀況較好的人。而這些人格特質,都是于善平不具備的。
這個結論同樣是令人生疑的,一個看似與本案的被害人無關的人,怎么會以“報復”為動機殺人呢?
難道,真的有所謂“替天行道”的俠客?
方木發言后,案情分析會上陷入一片沉默。不少人抬起頭偷偷地瞟著方木,目光中有好奇,也有猜疑。方木清楚,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分析,而是因為他在案發當天下午向一個即將被送勞教的問題女孩求婚。
廖亞凡當然沒有被送勞教,其中既有方木的懇求,也有邊平疏通關系的作用。被打傷的陳姓警官雖然勉強同意不再追究,但他對方木和女孩之間的關系顯然更加好奇,四處打聽廖亞凡的身世。結果,不到半天的時間,整個分局都知道了這件奇聞。
其中當然包括米楠。
在整個案情分析會上,米楠始終低著頭,在手中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方木幾次望向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被問及足跡勘驗的情況時,她只回答現場提取的足跡較模糊,仍需時日加以分析,之后就不再開口了。
散會之后,方木有意留到最后才走,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米楠就不見了。方木在會議室門口張望半天,仍不見米楠的蹤影,只得悻悻地向門外走去。
方木走到停車場,上車,剛要發動,后門卻猛然被拉開。方木看看后視鏡,米楠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扔在后座上,自己坐在旁邊,眼看著窗外,低聲說:“開車吧,去你家?!?/p>
不知為什么,方木的心里一下子踏實了許多,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強烈的尷尬。
“那……那是什么?”
“衣服?!泵组€是不看方木,只是簡單地吐出兩個字。
“不是給邢璐的么?”
“先給她穿?!?/p>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方木想對她說句謝謝,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能拍拍副駕駛的位置:“坐前面吧?!?/p>
米楠沒有作聲,依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方木垂下眼睛,發動了汽車。
房間里光線很暗,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細細分辨,有燒過的煙草、啤酒以及廉價香水的味道。方木把米楠讓進客廳,抬手開燈。頓時,雜亂不堪的室內一覽無余。米楠面無表情地掃視著滿地的零食包裝袋和煙蒂、臟衣臟褲,又抬頭看看方木。方木擠出一個微笑,抬腳去廚房開窗換氣。剛一邁步,就踩中了一個啤酒罐。刺耳的吱啦聲讓臥室里的談笑戛然而止,隨即,緊閉的臥室門被拉開一條縫,里面的人向客廳里看了一眼后,又重新關緊了房門,肆無忌憚的嬉笑聲再次響起。
米楠從衛生間里拿出掃把,一言不發地開始整理客廳。方木站了一會,找出一塊抹布,動手擦拭滿是瓜子皮的桌子。剛擦了幾下,就被米楠劈手奪過,粗手重腳地把桌子擦干凈之后,米楠把帶來的衣服擺在桌子上,把空手提袋塞進方木手里,指指地上的臟衣臟褲。
方木不解:“干嗎?”
“扔了!”
方木看看米楠的臉色,不敢再言語,老老實實地把廖亞凡換下的衣褲塞進手提袋,擺在門邊。
米楠繼續整理房間,手腳麻利,客廳里很快就煥然一新。做完這些,她又從冰箱里拿出菜肉,叮丁當當地開始做飯。方木插不上手,幾次和米楠搭訕,對方卻絲毫也不理會他。方木無奈,只能坐在桌旁,悶悶地吸煙。
飯菜的香味很快就彌漫在客廳里。方木吸吸鼻子,半倚在廚房門旁,邊吸煙邊看著米楠。她沒系圍裙,頭發扎成馬尾,高高地綁在腦后。因為勞動的關系,米楠臉色緋紅,鼻尖上還有一點油汗。她意識到方木的目光,手腳變得有些僵硬,卻始終拒絕響應方木的注視。盡管如此,方木還是在廚房里蒸騰的霧氣和油煙中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是一個懶散的丈夫,正在討好發脾氣的妻子。
忽然,臥室的門被嘩啦一聲拉開,緊接著,廖亞凡捏著手機踢踢踏踏地走了出來。
她看也不看方木一眼,徑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啤酒,拉開,仰脖就喝。方木馬上移開目光,因為廖亞凡上身穿著一件警用內襯衫,下身只著一條內褲。
一口氣喝了大半罐,廖亞凡連打幾個酒嗝,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隨手拿起方木的香煙,點燃了一只,噴云吐霧。
方木皺皺眉頭,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衣物,示意她換好衣服。廖亞凡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伸手從襯衫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
“我在樓下的超市里買東西了?!彼淅涞卣f道,“還沒給錢呢——押了你的一套制服?!?/p>
方木接過紙條,掃了一眼上面的數字,唔了一聲,塞進衣袋里。
“還有,我的手機沒有話費了,給我存點?!?/p>
方木看了看廖亞凡,后者挑釁般地盯著他。幾秒鐘后,方木垂下眼皮,低聲說:“把衣服換上吧。”
廖亞凡“嗤”了一聲:“這么老土的衣服,誰要穿?我原來的衣服呢?”
方木指指門口的手提袋:“扔了,又臟又……”
“操你媽的!”廖亞凡突然爆發了,“誰讓你扔的!”
這時,廚房里突然傳來“咣當”一聲,似乎是炒鍋被重重地摔在了爐灶上。
廖亞凡卻來了興致,晃到廚房門口,邊吸煙邊上下打量著米楠,片刻,她轉頭面向方木,眼神里滿是調笑:“你馬子?身材不錯啊。”
米楠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炒鍋,手中的鍋鏟幾乎要攥出印來。突然,她把鍋鏟放在灶臺上,再轉過身來時,卻是嫣然一笑。
“吃飯吧?!?/p>
這是方木記憶中最漫長的一頓飯。三個人圍桌而坐,彼此一言不發。廖亞凡把一只腳翹在椅子上,毫不客氣地大嚼大咽,魚骨吐得滿桌都是。米楠則低著頭,小口扒著飯。方木胡亂向嘴里塞著食物,最后不小心嚼了一塊八角,徹底沒了胃口。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廖亞凡把碗一推,徑自窩到沙發上,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征婚節目,不時發出哈哈的笑聲。
米楠把用過的碗筷拿到廚房,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跟自己進來。
關好廚房的門,米楠卻不說話,打開水龍頭,開始洗碗。
方木搔搔腦袋,結結巴巴地說:“剛才……那個……你別在意……”
“沒事?!泵组驍嗔朔侥镜脑?,“打算讓她一直住這兒?”
“嗯?!狈侥纠侠蠈崒嵉鼗卮穑八龥]有別的去處?!?/p>
米楠把一只洗好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看方木,問道:“你怎么跟你父母解釋?”
“暫時不用解釋?!狈侥緡@了口氣,“我父母去韓國了,照顧我表姐——她剛生完孩子?!?/p>
米楠嗯了一聲就不再開口了,專心致志地洗碗。做完這一切之后,她細細地把手洗凈,轉過身,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邊看著方木,似乎欲言又止。
方木無奈地笑笑。他清楚米楠的疑惑,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米楠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她……真的是那個廖亞凡么?”
“是。”
“那……”米楠猶豫了一下,“以前她……”
“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狈侥镜恼Z氣驟然低落,“完全不是?!?/p>
“哦?”米楠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平靜地看著方木,“給我講講吧。”
初秋的夜晚,氣溫驟降,窗戶上漫起一層淡淡的水霧。在這樣一棟老式住宅里,三個人,兩個空間,隔絕的卻不僅僅是一堵墻、一道門。無論是現實還是過往,總有些東西讓人難以面對或者不堪回首。然而那些印跡卻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猝然消逝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青春;不曾表白的初戀;一生無法戒除的香煙。這樣的講述注定是艱難的、斷續的,還有講述者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種種抉擇。
米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隨即,就是更長久的沉默。
良久,米楠站起身來,低聲說:“我走了?!?/p>
方木摁滅煙頭:“我送你回去吧?!?/p>
“不必了?!泵组纯匆琅f緊盯著電視的廖亞凡,又看看方木,足有半分鐘后,她垂下眼睛,“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就告訴我?!?/p>
方木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悶悶地“嗯”了一聲。
深夜。兩個難以入睡的人。
臥室里,廖亞凡依舊在大聲講著電話。方木無意去探聽廖亞凡的隱私,甚至不想知道在她失蹤的這幾年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與其追悔莫及,還不如想想未來。
可是,未來究竟會怎樣?
我們結婚吧。
方木躺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翻來覆去地咀嚼著這幾個字,不由得啞然失笑。
為什么要說這句話?同情?贖罪?責任?還是別的什么?
方木不愿再想下去,閉上眼睛,努力入睡。然而,臥室里的談笑聲卻更加清晰地傳進耳朵里。
現在,她應該很快樂。安全的住處,穩定的經濟保障,以及,一個愿意接受她的過去、承擔她的未來的男人。
未來。
這個詞,從未如此沉重過。
胡思亂想間,時針已經指向凌晨一點,廖亞凡卻似乎毫無睡意,始終在沒完沒了地聊著。方木想了想,翻身下床,敲了敲臥室的門:“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p>
廖亞凡的聲音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就更高昂地響起來:“我們得去辦身份證、上戶口……”
方木輕嘆一聲,又敲敲門,說道:“還得去看看趙大姐,她一直在找你……”
臥室內的巨大噪音戛然而止。
第四章 足跡
他拎著保溫罐,費力地穿過那些或麻木或憂戚的人群,在一片嘈雜聲中直奔住院部二樓而去。
站在病房門口,他稍稍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推門而進。一個年輕的護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壓,看到他進來,嫣然一笑:“你來了?”
他輕輕地答應一聲,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沉睡的女人,盡管他很清楚,她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護士量好血壓,把女人消瘦的手臂塞進被子里,掖好,轉頭看看他,笑著問道:“又帶什么好吃的了?”
“烏雞湯?!彼〈采系呐藫P揚下巴,“她怎么樣?”
“還不錯。”護士邊整理醫用托盤邊說,“肌肉也恢復得挺好。有空你多幫她按摩。”
他連連點頭,目光須臾不能離開病床上的女人。
“多跟她說說話?!弊o士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應該聽得到的。”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里,他先是細細地給她喂了半罐雞湯,然后就坐在她身邊,輕聲讀當天的報紙給她聽。從社會版、體育版、一直讀到娛樂版,連購房廣告和尋人啟示都沒落下。讀累了,他就打開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選擇最近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調大音量,邊看邊給她講解劇情。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姿勢沒有變,表情沒有變,一如既往地沉睡著。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舊把她當作那個喜歡吃手指餅、愛看刑偵劇、不時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并沒有走,至少沒有走遠,你還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不會讓你錯過生命中的任何細節,哪怕瑣碎、無聊到極點。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過這樣瑣碎、無聊的生活。
電視劇播完,他就俯下身去,從頭到腳地為她按摩身體。偶爾感到肌肉的微微顫動,他都會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的臉。然而,那些顫動總是稍縱即逝,而那張沉睡的臉也從不曾有任何變化。他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稍稍停頓后,就繼續按動她的身體。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滿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之后,他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時至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樓下的這條馬路清凈了許多。賣水果的小販懶散地靠在樹上,間或用噴壺在蘋果和荔枝上噴些水霧。不時有出租車停在門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緩的乘客,引來不遠處的煎餅攤主的期待目光。
他看了一會,就回過頭來,繼續對她說話。
園區里換了幾個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帥。
隔壁西餅屋池阿姨的女兒出嫁了,她哭得像淚人一樣,女兒卻滿臉喜氣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板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面的價格漲了五毛。
那盆吊蘭長得太快了,得抽時間分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似乎一心想讓她知道,在她沉睡的這些年中,有哪些東西變了,哪些東西沒變。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
“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他湊近她,“家里有了一個新成員?!?/p>
廖亞凡猛地拽起手剎。
疾駛中的吉普車驟然減速,連晃了幾下后,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
方木驚出一身冷汗,他顧不得旁邊擦身而過的車輛中傳來的怒罵,轉頭對廖亞凡喝道:“你干什么?”
“我跟你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亞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把你這車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著性子勸道:“趙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亞凡二話不說,立刻撒起野來,抬腳猛踹儀表盤。
“好了好了!”方木徹底認輸,“不去,行了吧?”
廖亞凡卻似乎余恨未消,又狠踹了幾腳,才氣喘吁吁地坐下來,眼看著窗外,不說話了。
方木揪出幾張濕巾,草草地擦去那些鞋印??粗鴥x表盤上淺淺的裂痕,方木突然覺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煙,點燃,隨手把煙盒扔在旁邊。廖亞凡卻回過頭來,毫不客氣地也抽出一支,熟練地吸起來。
狹窄的駕駛室里很快就煙霧繚繞,方木吸完一支煙,看看正往腳墊上撣煙灰的廖亞凡,伸手打開車窗,轉身對她說:“回家吧?”
廖亞凡沒有回答,一直盯著窗外出神。方木沿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是一間小小的超市,招牌應該是可口可樂公司贊助的,劉翔舉著可樂罐傻傻地笑著。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渴了?”
良久,廖亞凡才低聲回答:“嗯?!?/p>
方木解開安全帶,起身下車,廖亞凡又補了一句:“我要可口可樂,罐裝的。”
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方木手握方向盤,不時瞄瞄身邊的廖亞凡。此刻,女孩出奇地安靜。她小口地啜著可樂,似乎那是很珍貴的飲料。喝完之后,她把拉環套在手指上,定定地看著出神。
方木有些不解,開口問道:“還要喝么?”
廖亞凡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眶中已飽含淚水。
“你看,”她舉起左手,臉上的表情如夢似幻,“它像不像戒指?”
第47中學殺人案已案發近一周,偵查工作進展緩慢。從以往的命案偵查經驗來看,確定作案動機后,就可以進一步鎖定嫌疑人范圍,逐一展開排查。然而,本案卻是個例外。楊學武所作的現場重建不可謂不精細,也得到了分局的認可,但是,卻絲毫無助于本案的偵查工作。警方以“報復”作為偵查思路,重點排查與于光自殺有關的人員,甚至對死者曾體罰過的其他學生及其社會關系都一一核實,卻始終一無所獲。對相關物證的調查也未取得明顯進展。其中,鋼筆、習題集和A4白紙均為日常用品,查找其來源無異于大海撈針。至于保險箱和鐵鏈,經查,保險箱系浙江某保險柜公司所產,在市內多家超市及辦公用品店均有銷售,查找購買者需假以時日?,F場發現的鐵鏈經鑒定后,系牽引寵物狗所用的狗鏈,其銷售點同樣遍布全市,難以作為線索跟進。
此外,分局對這起殺人案,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懈怠情緒。參與偵辦此案的干警多已為人父母,因為孩子,沒少受老師的氣。盡管自己這份工作讓每個警察都平添一份強悍之氣,但是自家孩子受到老師的體罰或者不公平待遇時,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所以,這樣一個老師,因為體罰學生而遭到殘忍的報復,警察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其說是長期職業生涯所帶來的冷漠,還不如說是幸災樂禍。有的警察甚至說:“這案子還破什么?。烤妥屇切┩醢说袄蠋熆纯矗圬搶W生是什么下場!”
如果說這種聲音在警方內部只是暗地流傳的話,社會輿論對第47中學殺人案的反應可謂沸反盈天。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C市電視臺新聞頻道“C市導報”節目組。此前,節目組對于光自殺一事做了連續三天的跟蹤報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而作為報導核心人物的魏明軍隨后被殺,更是讓節目組感到興奮莫名。他們立刻抓住這一難得的新聞線索,不僅做了專題報導,還開通新聞熱線、微博和短信平臺,邀請觀眾參與討論。隨著討論的日益熱烈,節目組趁熱打鐵,會同“對話”欄目組辦了一期名為“血染的習題集”的電視訪談節目。
節目邀請了市內多所高校的法學、心理學和教育學專家,第47中學的校長和于善平夫婦以及魏明軍的遺孀也在受邀之列。
訪談被安排在當晚八點于新聞頻道播出,全省有近千萬觀眾收看了這個節目。節目現場氣氛熱烈,受邀專家分別從各個角度對這兩起悲劇進行了討論和分析,場外觀眾也通過撥打熱線電話的方式參與節目。從專家和觀眾的觀點來看,對于善平夫婦更多的是同情,盡管魏明軍也是受害者之一,指責之聲卻不絕于耳。
節目行將結束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意外,先是第47中學的校長因為難以忍受觀眾的指責甚至謾罵,當場拂袖而去。隨即,于善平夫婦與魏明軍的遺孀爆發了爭執。魏明軍的遺孀一再強調自己也是受害者,魏明軍已然被害,雖然他對于光的做法不妥,但也罪不至死。于光的媽媽則認為魏明軍一家根本沒有認錯的態度,情緒失控之下,更是起身向對方沖去,伸手欲打。盡管被在場的嘉賓攔住,這個失去兒子的女人仍舊不依不饒。
“他該死!該死!我只恨為什么不是我殺了他……那個人是大俠!英雄!”
這惡毒的話讓魏明軍的遺孀終于崩潰,她渾身抽搐了幾下之后,當場昏厥過去。
盡管節目以一片混亂收場,但當晚的收視率創造了C市電視臺的歷史記錄,據說,主創人員受到了臺里的重金獎勵。
同時,“那個人是大俠”的說法不脛而走。
他是不是大俠,在警方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盡快抓住他。然而,在這個城市中游走的兇徒并非僅有他一個。很快,警方的精力就被其他惡性刑事案件分散掉,第47中學殺人案在實際上處于一種擱置狀態。
仍在繼續追查本案的,只有兩個人。米楠和方木。
在上次的案情分析會上,米楠沒有及時作出足跡分析的意見,讓分局領導略有不滿。實際上,米楠在近期一直處于一種情緒低落的狀態,整日把自己關在足跡室里做分析和實驗。方木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大多數都被拒絕接聽,即使接通,也只是簡短地對話幾句,隨后就掛斷。
這不是方木喜歡的狀態。在廖亞凡重新出現之后,一切都改變了。相對于家里讓人頭疼的廖亞凡,方木寧愿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廳——殺人犯比廖亞凡好對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寬城分局,邊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邊信步爬上四樓。剛轉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跡室就在四樓,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層樓,去了物證室。
物證室的值班員還在打哈欠,方木遞過條子,要查驗第47中學殺人案的物證。值班員翻翻記錄冊,忽然睜大了眼睛:“來晚了,已經被人提走了。”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方木推門進去,看到楊學武雙手扶在臺面上,凝視著面前攤開的東西,一動不動。
“這么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證袋里的習題集、保險箱、紙張和鋼筆,上面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褐色。顏色詭異的數字和字母看起來就像催命的符咒。
楊學武沒有說話,只是指指旁邊的煙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煙抽。
方木沒客氣,抽出一支煙,點燃,靜靜地看著楊學武。
“你說……”楊學武把幾乎燃盡的香煙湊到嘴邊,“這是個什么樣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網民說的——大俠。”
楊學武哼了一聲:“他如果是大俠,那我們是什么——鷹犬?”
“開個玩笑?!睏顚W武沒接茬,讓方木有些許尷尬。他站起來,用手撥弄著那些物證袋,“最近不忙么?怎么還有心思跟這個案子?”
“都是些簡單的案子,沒意思?!睏顚W武站直身體,大幅度地活動著腰背,“還是這個比較有挑戰性?!?/p>
的確,本案的作案動機為報復無疑,但和一般的報復殺人仍有明顯的區別。從以往的命案偵查經驗來看,凡屬報復殺人的,往往還有“額外”的行為伴隨,例如對死者尸體的侮辱(如曝尸、切割性器官)、過度損毀(無意義的破壞尸體、分尸)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則帶有鮮明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據調查,于光的書桌在他的房間南側窗下。當晚,他一邊拼命做數學題,一邊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面對尚余大半本的習題集,于光的絕望可想而知。也許,他曾暗自祈禱再多一點時間,祈禱今天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這種對“時間”的渴望,被兇手完完全全地移植在魏明軍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務,相同的結局。
兇手的意圖是,讓死者感受到和于光一樣的焦慮和恐懼,所以他才會冒險布置下那么復雜的殺人現場。
那么,跪趴在教室里,蘸著自己的血拼命解題的魏明軍,當時在想些什么呢?
計算。答案。密碼。手機。還有越流越緩慢的血和越來越無力的手。
也許,他會在那絕望的幾個小時里,想到那個可憐的孩子?
他會不會想,如果我當時對那個孩子好一點,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賽跑?
悔恨。
兇手的最終目的也許并不是殺死魏明軍,而是讓他受到折磨,而這種折磨并不是針對魏明軍的肉體,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兇手應該是于光的至親,至少也是因為他的死而對魏明軍產生切齒痛恨的人。然而,現有證據顯示,兇手與于光的社會關系毫無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識。
可是,有誰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甘冒風險去殺人呢?
“也許……”楊學武摸著下巴,“是一個和于光有過相同經歷的人?”
“那嫌疑人的范圍可太大了?!狈侥静挥傻每嘈Γ叭魏我粋€經歷過學生時代的人,都不可能沒挨過老師的教訓。再說,兇手應該是一個成年人,否則,也不會有那么縝密的心思?!?/p>
“也許是學生時代的傷痛讓他對于光的遭遇感同身受,進而去殺人呢。”
“不太可能?!狈侥緭u搖頭,“實事求是地說,魏明軍對于光的責罰雖然過分,但是還不至于釀成自殺這樣的結果。于光自己至少要為之負上一半的責任。被罰寫作業——為這么點事就沖動到去殺人,哪會有心思去布置那么復雜的現場,還把痕跡都清除得干干凈凈。”
“那他是為了什么?”楊學武有些不服氣。
方木無語。的確,“報復”只是這起殺人案的表像,兇手心中肯定還有不為人知的動機。如果是那樣的話——
一絲不祥的預感慢慢浮現在方木的心頭。他轉過身,對一臉疑惑的楊學武說:“我現在比較關心的,是他還會不會繼續殺人?!?/p>
米楠穿著白大褂,背對門口,仔細查驗著手里的一個足跡檢材。方木敲門,米楠聞聲回過頭來,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轉身繼續忙活著。
方木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尷尬地站了一會,還是推門走了進來:“有進展么?”
米楠沒答話,只是把手里的足跡檢材遞過來。
這是一枚反映前掌寬度的殘缺足跡,從上面標注的數據來看,為10.12cm,方木在心里默默地推算了一下,問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點點頭:“腳底壓力重,壓力不太均勻,周圍邊沿反映有點模糊,有擦痕。”
“結論呢?”
米楠轉身走向墻角的一個鞋柜,從中挑揀一番后,拎起一雙帆布鞋,對方木說:“跟我來?!?/p>
兩人來到一間無人的舊會議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凈,然后在地面上潑灑了一小攤紅色液體。
“把鞋換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跡特征作為參照系統,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關特征。會議室的水泥地面與案發現場的相似,從承痕客體來看,是個不錯的實驗場所。
方木脫掉皮鞋,端詳著手里的帆布鞋:“嫌疑人穿著這種鞋?”
“嗯,是一種模壓膠粘的硫化成型膠底鞋?!泵组檬直葎澚艘幌拢皬男谆y和防滑點來看,懷疑是這種匡威帆布鞋?!?/p>
“大小呢?”
“四十二號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號碼接近?!?/p>
方木有些吃驚:“你怎么知道我的號碼?”
米楠沒有回答,只是揮揮手,示意他動作快點。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米楠讓方木踩著紅色液體,在水泥地面上來回走了十幾遍,并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跡逐一測量、提取下來。隨即,她把這些大大小小的樣本帶回了實驗室,和現場提取的檢材細細比對著。
方木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米楠的神態專注且耐心,對周圍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似乎有一面無形的隔離罩,將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方木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游移,從手到臉,從緊抿的雙唇到偶爾緊蹙的眉頭,心底有一片祥和慢慢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樣本,幅度很大地伸展著腰背,似乎疲憊不堪。隨即,她看看一直在旁邊靜坐的方木,輕輕地笑了笑:“餓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面館。米楠吃得很香,卻依舊少言寡語,對方木的問話多以嗯啊作答。不到半小時,午餐就結束了。方木還想坐一會,米楠卻已經起身了,無奈之余,也只能隨她結賬走人。
回分局,一路無話。方木幾次從后視鏡看坐在后座的米楠,對方卻始終望著窗外出神。車開到臨近分局的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方木看看手表,想了想,開口說道:“時間還早,要不……找個地方坐會兒?”
米楠沒吭聲,算是默認。
方木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右轉彎。
今天并非休息日,英雄廣場上的人依舊很多。有母親帶著孩子嬉戲,也有年輕情侶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從車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塊抹布,帶著米楠直奔廣場中心走去。
廣場正中有一處方形的水泥臺,周圍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環繞。同樣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個直徑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圓柱形鋼錠巍然肅立。
臺前擺放著幾束鮮花,看上去,不久前還有人來這里拜祭。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殘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風吹散的花束扶正。然后,他半蹲下來,用水把抹布澆濕,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隨著他的動作,幾個鐫刻其上的名字顯露出來。方木用手撫摸著那些名字,動作變得柔緩,口中還輕聲默念著。
鄭霖。馮若海。展鴻。
方木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姿勢也由半蹲變為半跪。良久,他抬起頭,用手一點點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塵垢。清理干凈后,他又把整個大理石基座徹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后的陽光下,基座上的塵土被一掃而空,光輝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邊注視著方木的動作。在這個時候,讓他獨自完成,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她曾聽說過這個紀念碑,也知道有三個警察被融化在這個鋼錠里,日夜面對著廣場另一側的C市公安局。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煙,點燃了,放在基座上,隨即,他就背靠著鋼錠,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過去,看看那三個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米楠頓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將來一定會慢慢說給你聽?!狈侥拘α诵Γ暗皇乾F在。”
“為什么?”
方木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
“聽,他們在呼喊?!?/p>
傍晚,方木開車回家。把車停好之后,他坐在駕駛室里抽了一根煙,又坐了好一會之后,才拎著買好的菜和水果,慢騰騰地下車鎖門。
遠遠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單元門前有一個人影在徘徊。方木立刻認出那是趙大姐,他立刻加快腳步,幾乎是跑了過去:“大姐,你怎么來了?”
趙大姐一臉淚痕,看到方木,淚水又流了下來。
“你可回來了。”趙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樓,我來看看亞凡……”
“怎么不打電話給我?”方木手忙腳亂地掏著鑰匙,“亞凡不在家么?”
“我打了一下午電話了,亞凡就是不接。想給你打的時候,已經沒電了?!壁w大姐不等單元門完全打開就擠了進去,噔噔噔地往樓上跑。
方木走到門口的時候,趙大姐已經在敲門了??墒菬o論她怎樣敲,室內就是一點回應都沒有。方木邊開門邊安慰趙大姐:“也許她出去了……”
門被推開,幾乎是同時,方木和趙大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臥室門被咣當一聲鎖死。趙大姐幾乎是撲了過去,在那扇門上連敲帶拍:“亞凡,亞凡,快出來讓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臥室內一片寂靜。方木嘆了口氣,把趙大姐從門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遞給她一杯水。
趙大姐蜷縮在椅子上,捧著水抽泣:“這是怎么了……亞凡到底是怎么了?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過來的?””
“我不知道,你也別問了?!狈侥绢D了一下,輕輕拍了拍趙大姐的肩膀,“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p>
方木靜靜地坐著,直到趙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復下來。
“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你這里?”趙大姐接過方木遞來的紙巾,擦拭著臉上的淚痕。
“對?!狈侥鞠肓讼耄瑳Q定還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訴趙大姐,否則她肯定會把廖亞凡帶走,到時就更亂套了。
趙大姐站起身來,聲音喑?。骸拔蚁茸吡?,你多照顧亞凡,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么需要大姐的,就告訴我?!?/p>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飯再走,我送你回去?!?/p>
“不用。”趙大姐擺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
她轉過頭,看著那扇依舊緊閉的房門,慢慢地走過去:“亞凡,阿姨知道你心里苦,可是,這么多年,阿姨的心里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時候,都沒能看你一眼……”她說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撫摸著那扇門。
“……不管過去發生了什么,你回來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們都是你的親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實實的……”
忽然,那扇門咔噠一聲開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趙大姐和廖亞凡說了哭,哭了說。等方木叫她們出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的臉上都一塌糊涂,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
方木提出讓趙大姐留宿在這里,也好和廖亞凡多聊聊。趙大姐想了想,同意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洗漱完畢,又牽著手躲進了臥室。屋子里安靜下來,方木抽了根煙,動手把客廳簡單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發上,準備睡覺。
他還是無法把她當作自己的未婚妻,相信廖亞凡也是同樣的感受。當初廖亞凡在他求婚后,就乖乖地跟著他離開了分局,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幫你打掃衛生、做飯、洗衣服……我什么都會……我保證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這是四年前廖亞凡對他說過的話,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方木還能清晰地記得她漲紅的面龐。
她就像一個早早被趕入叢林的小獸,在生存中學會了警惕、撕咬、權衡利弊和審時度勢。
方木翻了個身,情緒驟然低落下來。無論如何,方木都覺得自己應當為廖亞凡的境遇承擔一份責任。
我是一個不祥的人。
既然如此,這份責任的形式是叔叔還是丈夫,就沒什么分別了。
凌晨時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方木忽然意識到有人在他的枕邊摸索,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哎呀!”那人吃不住痛,叫出聲來,“是我。”
是廖亞凡。
方木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擰亮了臺燈:“你干什么?”
廖亞凡沒有回答,只是從枕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起來。
方木皺皺眉頭,又看看臥室的方向:“別讓趙大姐看到你抽煙?!?/p>
“嗯?!绷蝸喎驳椭^,“所以我來拿你的煙。”
方木的心里一松,廖亞凡不想讓趙大姐不開心,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改變。想了想,他也抽出一根煙,順便替廖亞凡打個掩護。
兩個人默默地相對坐著噴云吐霧。一根煙吸完,廖亞凡低著頭,慢慢地說道:“我想去周老師的墓地看看?!?/p>
“行,我盡快安排?!?/p>
“還有……”廖亞凡猶豫了一下,“你是警察——能幫我找個人么?”
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
同樣的黃昏,同樣的街道,同樣的疲憊不堪。
他從拉下一半的卷簾門下彎腰進入,正在嘻嘻哈哈地打電話的女店員看他回來,急忙回過身來打招呼:“老板,你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帆布袋被他隨手扔在桌子上,里面的金屬鍋碗丁當作響。
女店員遞給他一杯水,口干舌燥的他接過來一飲而盡。接著,女店員拿過一個小小的記事本,開始匯報今天的營業情況。他似乎還沒回過神來,那些數字就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符號,完全聽不進去。
“老板?”
他回過頭,女店員已經穿好了外套,背包斜跨在肩上,看來已經做好了下班的準備。他笑笑,揮揮手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女店員歡快地答應了一聲,一轉眼就跑出了門。
店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此時已是夕陽西垂,店內的一切事物都被掩蓋在沉沉的暗色中,只有咖啡機上的提示燈還在閃爍著,仿佛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他靜靜地坐著,任由自己沉浸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中。這是他熟悉的感覺,在她之前,似乎只有這一刻才能讓他感到安全與溫暖。而她所帶來的那一抹亮色,來得太快,消失得太早。
不,不能這么想。他用力搖頭。
她會回來的。
這時,樓頂忽然傳來啪啦一聲。他一驚,隨即就放松下來。搖搖頭,他撐起身子,把卷簾門落下,鎖好,然后晃晃蕩蕩地向樓上走去。
樓上是臥室兼倉庫,墻邊堆著大大小小的盒子,臨窗的位置是一個半開放式的廚房,各種炊具雜亂無章地擺放著。
房間南側是一張寬大的地臺,一張床墊放在上面,被褥凌亂。一個小小的胖男孩,歪著頭,靠在床墊上睡得正香。在他的手邊,一個用樂高玩具搭起的“高塔”倒了半邊,剛才的啪啦聲,想必就是從這場“安全事故”中發出的。
他拽過一張毯子,輕輕地蓋在孩子身上。然后,他打開冰箱,開始準備晚飯。
晚飯很簡單,但是食物的香氣很快就在狹窄的空間里彌漫開來。忽然,一只手扶上了他的后腰。他嚇了一跳,第一個反應是推開,然后轉身,舉起手里的菜刀。
是那個男孩,他仰面躺在地上,很快就一骨碌爬起來,啊啊叫著往灶臺上爬,對他手里的菜刀視而不見。
他驚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的反應再快半拍,很可能就用菜刀劈下去了。
兩個人的生活,還需要再次慢慢適應。
看著不停地翕動鼻子、徒勞地試圖去抓食物的男孩,他的目光慢慢柔和下來。
“別急,很快就好了?!?/p>
當一盤拌著肉醬、蔥花和黃瓜絲的面條擺在男孩面前的時候,男孩臉上寫滿了狂喜和急不可待。他看也不看旁邊的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面條就往嘴里塞。
那僅有兩根手指的右手,像一個肉滾滾的叉子,吃起面來倒也挺適合。
他看著男孩狼吞虎咽,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一樣的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為了生存和食物可以放棄一切。
吃過晚飯,胖男孩又回到床邊擺弄那些玩具,不時發出心滿意足的呀呀聲。他收拾好碗筷,從冰箱里拿出兩根棒骨,敲開,丟進湯鍋里熬煮。做完這一切,他覺得有些疲勞,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隨意瀏覽著。
從娛樂八卦到體育新聞,他瀏覽的速度很快,手中的鼠標不時啪啪作響。最后,他打開了本地社會新聞一欄。
這次的瀏覽速度要慢得多,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個頁面上。
昏暗的室內,顯示器發出的幽幽藍光照射在他的臉上,形成陰影和溝壑,宛若一尊雕像。
不知何時,胖男孩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靜靜地看著他。
第47中學殺人案漸漸淡出了公眾的視野,不僅是警方,民眾關心的熱點也很快轉向了其他領域。這也難怪,物價、食品安全、教育、醫療,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事關民眾的切身利益,他人的生死,終歸是他人的。生活總要繼續,失去丈夫的,要考慮重新組建家庭,失去兒子的,要繼續規劃未來。
也許,他們在案卷檔案中留存的時間,不會比親人的回憶更長。
楊學武提出兇手也許是和于光有著相同經歷的人,方木并不認可。但是在所有線索都已中斷的情況下,也只能按照楊學武的思路查查看。
去廳里數據室查檔案的時候卻遇到了些麻煩,數據室的老段死活不給面子,非要方木拿齊了手續再來。方木有些納悶,自己在公安廳工作了這么多年,和老段早就是熟人了,有時查數據時打個招呼就行,怎么突然就改了規矩呢?
沒辦法,方木只好找邊平開函,又找廳長簽字,折騰了半小時后才回到數據室。老段細細地把所有手續核對完畢,又讓方木在資料借閱表上簽字。
方木沒好氣地說:“用不用把我的工作證也拿給你查驗一下啊?”
老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別鬧意見啊,小方,我這也是沒辦法——上頭有新規定?!?/p>
方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筆一丟:“又抽什么風啊?”
“J市公安局的檔案室被盜了,這幫家伙也是廢物,丟了好幾年了才發現?!崩隙伟呀栝啽硎蘸?,“上周廳里開了完善檔案管理制度會議,以后再想查數據,可沒那么方便了?!?/p>
方木笑笑:“你要受累了?!?/p>
“是啊。”老段愁眉苦臉地說,“也不給漲工資?!?/p>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方木都在翻閱數據室里的案卷檔案,試圖尋找類似的案件,卻一無所獲。他心里覺得煩躁,隨手拿出香煙,還沒等點燃就被老段一把搶走。
他指指墻上簇新的“禁止吸煙”標志,壞笑著說:“也是新規定?!?/p>
方木沒辦法,只能悻悻地出門去吸煙室。
連吸兩根煙,方木的思路也慢慢整理清楚。這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作案手法,除了“教化場”系列案件以外,在C市再沒有出現過。從全省的發案情況來看,也沒有類似的先例。在全國范圍內,以教師作為被害人,并由學生發動的兇殺案件本來就屈指可數,采用這種手法的,更是聞所未聞??磥?,楊學武的思路也行不通。
方木想了想,又返回數據室,調取了十年內未結案的案卷資料。
自從2004年公安部提出“命案必破”的口號后,命案偵破率大幅上升。懸案寥寥無幾,且多是犯罪嫌疑人已被鎖定,只是尚未歸案而已。余下的,多半是盜搶類和經濟類犯罪。方木耐著性子一頁頁翻過去,直到最近的一起市人民醫院醫生失蹤案,仍舊毫無頭緒。
由此看來,至少在警方登記在案的范圍內,兇手是第一次作案。他設計出如此復雜、精巧,且風格化強烈的殺人手段,顯然不是內心的一時激情所致。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普通兇殺案有一個特點,就是多為熟人作案。在個別情況下,會出現被害人為多人的情況,例如滅門,但從作案次數上來看,超過一例的很少。而另一類兇殺案則完全相反,兇手多為陌生人,且多次作案的情況居多。
也就是連環殺人。
方木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第47中學殺人案絕非個案那么簡單。兇手本次犯案不可謂不成功,案發近兩周后,警方仍毫無線索。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鼓勵。而他在這種心態下,很可能會再次作案。
如果方木的推測沒錯的話,這個“大俠”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呢?
深秋,天氣晴好。
龍峰墓園是C市最大的墓群,坐落于城郊,大部分C市居民身后的棲息所都在這里。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那些墓碑反射出炫目的光,讓整個墓園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中。
方木把車停好,拎著白酒、點心和水果向龍峰墓園里走去,廖亞凡捧著花束跟在后面。她今天穿了米楠拿來的衣服,一頭藍色的亂發扎成馬尾,沒有化妝,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淡雅。
走到周老師的墓前,方木撤去早已枯萎的花束,擺好供品,一扭頭,卻看見廖亞凡遠遠地站著,一動不動地朝這邊看著。
“過來吧?!狈侥緵_她揮手。
足足過了半分鐘,廖亞凡才抻抻衣服,抹抹頭發,腳步機械地走過來。
方木接過她手里的花束,輕輕地擺在墓前:“給周老師鞠個躬吧?!?/p>
廖亞凡沒動,怔怔地看著低矮的墳墓。好半天,她才啞著嗓子問道:“他……就在這里?”
“嗯?!?/p>
“這么小……他睡得舒服么?”廖亞凡慢慢地蹲下來,把手伸向那冰冷的大理石,指尖剛剛碰到,就猝然縮了回來。幾秒鐘后,她又試探著伸手過去,終于,把整個手掌都貼了上去。
她的身子一歪,倚在墓上,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
方木的鼻子一酸,悄悄地走開了。
她應該有很多話想跟周老師說,讓廖亞凡單獨留在那里,是最好的選擇。
方木沿著臺階慢慢地向下走,隨意打量著身邊的墓碑。想想看,這幾年來,方木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墓園,無論是憑吊還是查案,都伴隨著一個個讓人心潮激蕩的故事。
這樣的日子,還會過多久?
想到這些,方木倒有些羨慕那些凝固在墓碑上的面龐了。
抽過幾根煙后,方木遠遠地看到廖亞凡走下來。不知是因為蹲得太久,還是情緒過于激動,廖亞凡的腳步虛浮,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
走出墓園,方木卻沒走向停車場,而是轉向墓園管理處。
廖亞凡看看不遠處的吉普車,又看看方木。
“我們去哪兒?”
“你不是委托我找一個人么?”方木轉過身,“他也在這里?!?/p>
來到墓園管理處,方木找到管理人員,簡單詢問幾句之后,就帶著廖亞凡去了骨灰寄存處。
方木和廖亞凡穿行于那些木架之間,不時輕念著上面的編號。終于,方木在一面已經開裂的木架前停下了腳步。
他轉到木架前面,上下打量了一番,蹲下身子,從倒數第二層的木格里抽出幾個布滿灰塵和蛛網的骨灰盒。逐一分辨后,方木揀出其中一個,用手草草擦拭后,遞給了廖亞凡。
廖亞凡已經猜到了“他”的下落,雙手依舊抖得厲害。掃了一眼骨灰盒上的名牌后,廖亞凡的目光變得疑惑。
“這是……”
方木點點頭:“你要找的那個孩子不叫賀京,叫楊展?!彼檬植敛帘换覊m和油垢蒙住的照片,一張稚氣的面孔顯現出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那個常在天使堂附近玩的孩子?!?/p>
廖亞凡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張照片:“他……怎么會……”
“自殺——用一支被盜的警槍?!狈侥九み^頭,把視線投向遠方。那里,一支送葬的隊伍正在告別廳前緩緩繞行,排頭的男子捧著一張遺像哭得撕心裂肺。
“在此之前,他用那支槍槍殺了他的父親。”
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骨灰盒上,男孩的照片很快被淚水覆蓋,眉宇間頓時生動起來,微微上揚的嘴角竟透出了俏皮的意味。
“你為什么沒來……為什么沒和我一起走……為什么要騙我……”
廖亞凡用手一遍遍撫摸著骨灰盒,那輕飄飄的木頭盒子里,真的是那個愛喝可樂、拿菜包子當美食的少年么?
方木靜靜地看著廖亞凡,對于她當年出走的真相已經了然于心。
還要否認命運的存在么?周老師臨終前的牽掛是廖亞凡,廖亞凡出走前最后的等待是楊展,楊展親手槍殺楊錦程,而楊錦程正是害死周老師的元兇。
冥冥中,真的有一雙翻云覆雨手,心不在焉地擺弄著蕓蕓眾生,讓我們毫無緣由地愛,莫名其妙地恨。讓我們在輪回的漩渦中彼此依賴,彼此殺害。
我們,都敵不過他的心血來潮。
臨走前,方木看到廖亞凡把手上那枚小小的鉆戒除下,放進那個骨灰盒里。鑲嵌其上的鉆石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很快,那點光芒就滾入狹窄的縫隙,消失在那些白色的灰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