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父親的朋友接下飛機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書院”的女生宿舍。我分配到的房間是四個人一間的大臥室,我有生以來沒有跟這么多人同住的經驗。
最初的一個月,我的室友們對我太好,除了鋪床之外,什么都不許我做,我們總是搶著做事情。三個月以后,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我開始不定期地鋪了自己的床,又鋪別人的床,起初我默默地鋪兩張床,以后是三張,接著是四張。
最初同住時,大家搶著掃地,不許我動掃把。三個月以后,我靜靜地擦著桌子,掛著別人丟下來的衣服,拖臟了的地板,清理隔日丟在地上的廢紙。而我的室友們,跑出跑進,丟給我燦爛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們再也看不到,也再不知道鋪她們自己的床了。
半年下來,我已成為宿舍最受歡迎的人。我以為自己正在大做國民外交,內心沾沾自喜,越發要自己人緣好,誰托的事都答應。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電話就會由不同的人打回來。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飯,你醒著別睡,替我開門。
——三毛,我的寶貝,快下樓替我去燙一下那條紅褲子,我回來換了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剛上樓,同住的寶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么沒掃地。
這樣的日子,我忍著過下來。我一再地想,為什么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是中國人。為什么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么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為我能干。為什么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里。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占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
有那么一個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彌撒的甜酒,統統擠到我的床上來橫七豎八地坐著、躺著、吊著,每個人傳著酒喝。這種違規的事情,做來自是有趣極了。開始鬧得還不大聲,后來借酒裝瘋,一個個都笑成了瘋子一般。
我雖然也喝了傳過來的酒,但我不喜歡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說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別人房里鬧!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我忍無可忍,站起來把窗子嘩地一下拉開來,而那時候她們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鬧的聲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鳴一樣。
“三毛,關窗,你要凍死我們嗎?”不知哪一個又在大吼。
我正待發作,樓梯上一陣響聲,再一回頭,院長鐵青著臉站在門邊。
“瘋了,你們瘋了,說,是誰起的頭?”她大吼一聲,吵鬧的聲音一下子完全靜了下來,每一個女孩子都低下了頭。我站著靠著窗,坦然地看著這場好戲,卻忘了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鬧。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國學生的份上,從來不說你,你給我滾出去,我早聽說是你在賣避孕藥——你這個敗類!”
我聽見她居然針對著我破口大罵,氣得要昏過去了,馬上叫起來:“我?是我?賣藥的是貝蒂,你弄弄清楚!”“你還耍賴,給我閉嘴!”院長又大吼起來。
我在這個宿舍里,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氣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長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發出來。我沖出房間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掃把,拉住掃把又沖回房間,對著那一群同學,舉起掃把來開始如雨點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拼了必死的決心在發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學們沒料到我會突然打她們,嚇得也尖叫起來。我不停地亂打,一時間我們這里神哭鬼號,別間的女孩子們都跳下床來看,有人叫著——打電話喊警察,快,打電話!
我的掃把給人硬搶下來了,我看見桌上的寬口大花瓶,我舉起它來,對著院長連花帶水潑過去,她沒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來不及退就給潑了一身。
院長的臉氣得扭曲了,她大吼——統統回去睡覺,不許再打!三毛,你明天當眾道歉,再去向神父懺悔!
“我?”我又尖叫起來,沖過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書又要丟出去,院長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走掉了。女孩子們每一個都嚇得不敢做聲,靜靜地溜掉了。留下三個室友,收拾著戰場。我去浴室洗了洗臉,氣還是沒有發完,一個人在頂樓的小書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懺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況我無悔可懺。
宿舍的空氣僵了好久,大家客氣地禮貌待我,我則冷冰冰地對待這群人。借去的衣服,都還來了。“三毛,還你衣服,謝謝你!”“洗了再還,現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鋪床,我把什么臟東西都丟在地上,門一摔就去上課,回來時我的床被鋪得四平八穩。以前聽唱片,我總是順著別人的意思,從來不搶唱機。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國京戲唱片來,給它放得個鑼鼓喧天。
奇怪的是,我沒有滾,我沒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著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丟掉,這些洋鬼子倒反過來拍我馬屁了。
早飯我下樓晚了,會有女同學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給我。洗頭還沒擦干,就會有人問:“我來替你卷頭發好不好?”天下雨了,我沖出去淋雨,會有人叫:“三毛,親愛的,快到我傘下來,不要受涼了?!?/p>
我跟院長僵持了快一個月。有一天深夜,我還在圖書室看書,她悄悄地上來了,對我說:“三毛,等你書看好了,可以來我房間里一下嗎?”我合起書下樓了。
院長的美麗小客廳,一向是禁地,但是那個晚上,她不但為我開放,桌上還放了點心和一瓶酒,兩個杯子。我坐下來,她替我倒了酒?!叭愕男袨椋緛硎菓撻_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嚴重,今天跟你細談,也是想就此和平了?!?/p>
“賣避孕藥的不是我。”“打人的總是你吧!”“是你先冤枉我的?!薄拔抑涝┩髁四?,你可以解釋,犯不著那么大發脾氣?!蔽易⒁曋闷鹁苼砗攘艘豢冢换卮鹚?。
“和平了?”“和平了?!蔽尹c點頭。
她上來很和藹地親吻我的面頰,又塞給我很多塊糖,才叫我去睡。
這個世界上,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里,反而得不到尊重。一個蠻橫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
以后我在這個宿舍里,度過了十分愉快的時光。
我到美國去的第一個住處,是托一個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用鑰匙開門,里面是反鎖著的,進不去。我用力打門,門開了,房內漆黑一片,只見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臥;開門的女孩全裸著,身體重要的部分涂著銀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倒也好新鮮。
我穿過客廳里躺著的人,小心地不踏到他們,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里。
這群男男女女,吸著大麻煙,點著印度的香,不時敲著一面小銅鑼,沉醉在那個氣氛里,倒也不很鬧,就是每隔幾分鐘的鑼聲也不太煩人。
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尸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著沉沉睡去,余香還燃著一小段。煙霧里,那個客廳像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
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滿一個月就遷居了。
我有夜間閱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后,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她幾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里很贊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總是等她夜間收工了,我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后睡覺。過了很久,我維持著這個夜程表,絕對沒有去計較這個同學。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
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著的小臺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另一間人的睡眠。我嘆了口氣,無言地看著她美而僵硬的臉,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我已經不會再氣了?!澳悴皇且泊蜃殖澄??”
“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p>
“那么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面前關上,以后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絕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地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
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著一家成衣批發店。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去吃大餐。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著我笑,紅光滿面?!叭?,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边@位太太很激動地注視著我,眼眶里滿是喜悅的淚水。
她說:“孩子,親愛的,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定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
“你是說領養我?”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氣極了,他們決心領養我,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但是,他們沒有“問我”,他們只對我“宣布”他們的決定?!坝H愛的,你難道不喜歡美國?不喜歡做這個家里的獨生女兒?將來——將來我們——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蔽覛獾梦格R上痛起來,但面上仍笑瞇瞇的。
“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 蔽乙滋孜屹u身的條件?!霸趺凑剹l件呢?孩子,我們愛你,我們領養了你,你跟我們永遠永遠幸福地住在一起,甜蜜地過一生?!薄澳闶钦f過一輩子?”我定定地望著她。
“孩子,這世界上壞人很多,你不要結婚,你跟著爹地媽咪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如果你將來走了,我們的財產就不知要捐給哪一個基金會了?!?/p>
這樣殘酷的領兒防老,一個女孩子的青春,他們想用遺產來交換,還覺得對我是一個天大的恩賜。
“再說吧!我想走了?!蔽艺酒饋砝砝砣棺樱樕筒蛔匀涣恕?/p>
我這時候看著這兩個中年人,覺得他們長得是那么的丑惡,優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著一顆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憐他們,這樣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窮得沒有立錐之地??!
那一個黃昏,下起薄薄的雪雨來,我穿了大衣,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我看著肅殺的夜色,想到初出國時的我,再看看現在的我;想到溫暖的家,再聯想到我看過的人,經過的事,我的心,凍得冰冷。
我一再地反省自己,為什么我在任何一國都遭受到與人相處的問題,是這些外國人有意要欺辱我,還是我自己太柔順的性格,太放不開的民族謙讓的觀念,無意間縱容了他們;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長驅而入??!
我多么愿意外國人能欣賞我的禮教,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他們享受了我的禮教,而沒有回報我應該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嚀我的話,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國度里,化做一只弄風白額大虎,變成跳澗金睛猛獸,在洋鬼子不識相的西風里,做一個真正的炎黃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