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羈愁
我總是孩子氣地、毫無理由地覺得,有些城市應(yīng)該下雨,有些不應(yīng)該。
倫敦應(yīng)該下雨,東京不應(yīng)該;京都應(yīng)該下雨,名古屋不應(yīng)該;柏林應(yīng)該下雨,羅馬不應(yīng)該;南京、馬六甲、威尼斯、緬甸都應(yīng)該下雨,維也納、蘇黎世、巴塞羅那、阿姆斯特丹都不應(yīng)該。
智利應(yīng)該下雨,巴西不應(yīng)該;哥本哈根應(yīng)該下雨,伊斯坦布爾不應(yīng)該;芝加哥應(yīng)該下雨,洛杉磯不應(yīng)該。
事實上,整個南加州都不應(yīng)該下雨,雖然遠在我念書的時代,當我千里迢迢地踏足這個鬼地方的第一天,它便滂沱大雨,嘩啦啦下個不停,害得當時愴然游子、一窮二白的我,在美國購買的第一樣?xùn)|西,居然是一柄1.99美元、中國制造的廉價雨傘,還得每天傻乎乎撐著它,走過偌大的校園,踏過一個又一個水洼,上了整整一星期的課,直至雨傘和我都筋疲力盡,潰不成軍。
而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好像還流行過一首叫《南加州從來不下雨》的歌呢,真是騙人。
歐風美雨
然而對于加州,尤其是南加州,有時候你還真拿它沒辦法,就像伍迪·艾倫所說,加州這個城市,唯一的文化,就是你可以在遇紅燈時轉(zhuǎn)右。
嗯,這也是未來自駕游回到內(nèi)地的香港司機,將會在驚濤駭浪中,險死還生地發(fā)現(xiàn)的啦。
不過,加州的雨,又真是不下猶可,一下驚人,也不知道當日的好萊塢,是怎么選址的,在百年前的電影大亨和片場笨星之間,也流傳過“南加州永不下雨”這個神奇?zhèn)髡f嗎?
無論如何,說到世間應(yīng)該下雨的城市,我還覺得,它們應(yīng)該下不同姿態(tài)的雨,以不同的曼妙示人:巴黎應(yīng)該春雨綿綿,綺年玉貌;北京應(yīng)該傾盆大雨,得勢不饒人;布拉格更應(yīng)該雷電交加,山雨欲來風滿樓。
至于紐約,我心愛的紐約,它下不下雨都應(yīng)該,它什么都應(yīng)該。
苦雨下降
我見過最駭人的滂沱大雨,在印度孟買,本來還是熱浪逼得人走投無路的城市,一分鐘之內(nèi),大片大片的烏云便從四面八方壓頂而來,由于還是正午,沒有一家店鋪也沒有一戶人家的燈是亮著的,更顯得整個剝落的城市,周遭黑。
然后,接連幾下叫人驚心動魄的悶雷,便轟轟轟轟地破空劈下了,滿街人都嚇得連翻帶滾躲進樓底,甚至本來在路上爭分奪秒的汽車也一樣嘎地停下,受驚動物般一動不敢動。
我還未看清楚眼前一切,一顆顆硬幣般大的雨點,已經(jīng)既急且重地墜下,打在身上,竟較冰雹更痛。轉(zhuǎn)眼間,整條煩囂的街道便硬生生地釘在原地,只有路面的洪水——對,就那么一分鐘光景,雨點已匯成了洪水——仍不斷洶涌地流下,沖走原先充塞滿街的垃圾,直至垃圾都堆積在渠口,雨水再無路可逃,而只能瞬間升高,速度之快,簡直難以置信。
我隨著身旁的人跑上酒店的二樓躲避,從露臺往下看,但見一座忽地了無人蹤的城市,萬物皆在雨中臣服,除了那些亙古以來便一直在路上漫步的牛群,悠然漫步如故,仿佛覺得一場驟來的苦雨,正好把龜裂的土地與悲哀的人間,洗滌干凈。
夜雨臺北
而最叫我感動的雨,想來想去,也許,還是在臺灣。
事實上,在我過去最深刻的印象中,不論是臺北、臺中還是臺南,好像都在下雨。
形形色色的雨,傷春悲秋的雨,毋忘在莒的雨,三十年來家國的雨。
不過,臺北的雨,尤其是它的毛毛細雨,又真的別有一番委婉嫵媚,夜雨中的臺北,總叫人感到一種孤臣孽子、思前想后的憂郁。
汽車駛過濡濕的忠孝東路,冉冉轉(zhuǎn)入橫街,你或者還會看見一個六十多年前的老兵,在雨中踽踽獨行;又或者看見一對新時代的不倫戀人,在迷蒙的路燈下,繾綣走過,逃避著道德,也逃避著自己;更或者,假如你再細心一點的話,你還會穿過細雨,聽見他們在哼一首寂寞的、余音裊裊的、屬于另一個時空的軍歌或情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