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上古時代人們并不熱衷于做官,堯與舜都曾主動禪讓了帝位,可是到了戰國時期,人們卻為小小的縣令爭得你死我活。人心為什么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呢?韓非子給出了答案:“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也,故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原來堯舜為帝時比后來的縣令要辛勞得多,而享有的福利卻遠不如后者。在我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里,無論社會形態發生怎樣的變化,但人們對權與利的認識卻沒有什么改變,“權利”一詞是我們祖先對此所作的經典概括。權力不僅是通向財富的最佳捷徑,權力的大小還與財富的多少呈正相關,所謂“高官厚祿”,“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說的就是這種現象。既然權力與利益聯系得如此緊密,“升官發財”也就自然成了廣大老百姓永遠不變的理想,就連浪漫主義詩人屈原與李白也未能免俗。當一批又一批逐利之徒擠入官場以后,封建社會官場的黑暗與政治的腐敗就必然成為老百姓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惡夢。
對于絕大多數普通老百姓來說,“升官發財”歷來與他們無緣,他們只好把“幸福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可是在“無官不貪”的社會里,真正的清官往往寥若晨星,于是老百姓通過文藝作品塑造了許多清官的形象以自慰。其實,在優秀傳統文化的長期熏陶下,歷史上確實有過一些清官。他們為老百姓辦過一些值得稱道的事,但自身的生存處境卻并不佳。
楚國宰相孫叔敖應該算是較早的清官,他忠心耿耿地幫助楚莊王治理楚國,為官清正廉潔,終于使楚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孫叔敖死后,他的妻兒很快陷于貧困,只好靠賣柴為生。司馬遷在《史記·滑稽列傳》中借婦人之口說:“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進而唱道:“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楚莊王聞此言,“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這段故事透露出古人的一個共識:如果做官不能帶來利益,那么它就是毫無意義的,所以寧死也不去做。因此做官謀利、升官發財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孫叔敖的所作所為自然不能被當時的人們所理解,這位早期的清官在人們的心目中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子。
到了明朝中后期,朝廷發給各級官員的法定俸銀很少,官員貪污受賄已經普遍化、公開化了。據史書記載,官至尚書者全年俸銀不過152兩,憑此根本無法維持生計。各級官員的主要收入全靠下級的饋贈。這樣一級一級地饋贈,排到七品“芝麻官”時只好直接搜刮老百姓了……一個王朝就是這樣逐漸頹敗的。在這樣一個充滿銅臭與罪惡的官場中,清官要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就更加艱難了。
曾經當過明朝知縣的郭允禮是少數懷抱清官理想的知識分子,他曾經在其經典著作《官箴》中為我們留下了這樣的名言:“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郭允禮在任河北無極縣令時,還將此言題寫在一塊碑上。其實郭允禮深知清官難做,他為我們詳細介紹了當時被譽為“清官第一”的甄完的事跡與遭遇。甄完出身貧寒,走上仕途以后曾被明朝皇帝派往外地擔任多種要職,所到之處無不留下卓著的政績和廉潔的美名。甄完有一次外出處理公務時,為了簡化煩瑣的接官禮儀,減輕百姓負擔,曾給當地立下這樣的規章:“來官不接,去官不送,膳食住宿,一概自理”。景泰三年,甄完升為河南左布政使,任內遇到黃河決口,十萬難民無家可歸。甄完每天經手的救災銀兩成千上萬,他不但分文不占,還省吃儉用,用自己的俸祿資助災民,受到百姓的廣泛贊譽。眾人皆貪你獨清,甄完終于招來官僚階層的中傷與陷害。他們給甄完羅列了很多的罪狀,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指控他利用職務之便,大肆貪污國家財物,為自己建造豪華的府第。雖查無實據,但甄完也有口難辯,后來只好托病辭官。甄完在歸鄉途中,路經浙江嵊縣境內的一個水塘,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在洗腳,便將自己身上僅有的七個銅錢給了他,并嘆息道,自己雖蒙不白之冤,辭官回家,但自身的清白如同水塘!為官幾十年的甄完返鄉以后,仍住著老家的舊茅屋,與年邁的父母相依為命。家養的兩只鴨子每天所下的蛋,就是甄家最好的菜肴了。當皇帝終于弄清了真相以后,深受感動,趕緊詔甄完進京復職。孰料此時的甄完已萬念俱灰,不愿再次為官了。于是皇帝封甄完為“清官第一”。
海瑞無疑是歷史上所有清官的最高代表。幾百年來,海瑞經無數文藝作品的傳播,早已成為家喻戶曉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歷史上的海瑞給人們留下的最后亮點是他從政20多年,官至二品,僅僅留下白銀20兩,連為他辦一次喪葬都不夠。
舉人出身的海瑞盡管清正廉潔,但仕途一直不順,直到49歲,不過是個正七品的縣令。然而,他得到了命運的幫助。這一年,長期把持朝廷的大學士嚴嵩被免職,他所扶植的私人也隨之倒臺。海瑞因為當初敢于和他們作對,故聲望大增。海瑞決心不辜負人們的期望盡忠報國,他懷抱著必死的決心上演了“海瑞罵皇帝”的驚天大戲。他在給嘉靖皇帝的奏疏中指責他迷信道教、不理朝政(后來的萬歷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竟創下了30年不理朝政的世界紀錄),是個虛榮、自私、多疑、殘忍和愚昧的君主。指出“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說普天下的官員百姓,很久以來就認為你做得不對了。海瑞在奏疏中雖然也守著人臣的本分,但其措辭之尖銳確實史無前例。嘉靖皇帝的震怒之情自然可想而知,但他當時并沒有給予海瑞任何懲罰,后來他左思右想,實在氣憤難平,終于下令把海瑞逮捕關押在東廠。刑部建議按兒子詛咒父親的律例將海瑞處以絞刑,然而嘉靖皇帝直到駕崩也沒有批復。
1567年年初,隆慶皇帝登基,海瑞被釋放出獄。有人說,政治家都是在監獄里變得偉大起來的。10個月的牢獄之災果然使海瑞聲望大增。然而,朝廷卻為給海瑞安排一個什么樣的官職而犯難。后來終于找到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就是讓海瑞不斷升官卻不讓他承擔什么實際責任。海瑞就這樣很快官至正四品。然而, 海瑞對無功受祿并不滿意,他對國家和百姓有著高度的責任感。不久,海瑞終于被任命為巡撫,駐扎蘇州。當地很多官員聞訊自動離職或請求調離,大戶人家紛紛把朱漆大門改漆成黑色,以求韜光養晦,有個官員還把他的轎夫由8人減至4人。海瑞上任后還發布過令人奇怪的公告:境內停止制造紡織品、頭飾、紙張文具以及甜食等奢侈品。海瑞的執政理念立刻與既得利益階層發生了全面沖突,明槍暗箭不斷朝他襲來。一年之前,海瑞作為朝廷上最正直的忠臣,沒有人敢非議他,現在他卻成了眾矢之的。1570年春,憤憤不平的海瑞在巡撫任上只呆了8個月,終于被迫辭職回鄉。他在辭呈中痛斥“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兩年后,年少的萬歷皇帝登基。張居正出任首輔,其權勢幾近攝政王。海瑞以為命運又將發生轉機,他希望張居正能為自己主持公道。張居正卻在復信中說:“三尺之法不行于吳久矣……”對海瑞表示同情卻委婉地拒絕援手,致使海瑞賦閑在家前后達16年之久。
海瑞的故鄉遠在海南島,當時是常有海盜出沒的蠻荒之地。他被迫退休回到原籍閑居,無異于被放逐。海瑞的一妻一妾早已相繼死去(當時的政敵曾指控系被其謀殺),幾個兒子也全部夭折,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海瑞面對既不能盡忠又不能盡孝的困境,內心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他或許想到了孔子在顛沛流離中曾反復問弟子的那句話:“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 其實司馬遷早在《悲士不遇賦》中就給出了答案,乃是統治者“昏昏罔覺,內生毒也!”就在此時此刻,大知識分子張居正卻一邊享有萬貫家財和七位年輕美貌的姨太太,一邊營造著自己作為改革家的政績。清官與貪官的境遇真是冰火兩重天呀!
1582年,張居正壽終正寢,他終于徹底暴露了大貪官的真面目并被萬歷皇帝清算。3年后,深受張居正排擠的海瑞被重新起用。此時,海瑞已是72歲高齡,卻不改初衷,向皇帝提議依照洪武皇帝的嚴刑峻法來懲治貪污,凡貪贓在80貫以上的官員都要處以剝皮的極刑。此一不合時宜的提議驚動了整個官僚階層。他們照舊為海瑞羅織了很多莫須有的罪名,例如指控他以圣人自詡,奚落孔孟,蔑視天子等等。
海瑞終于絕望了。他提出了7次辭呈,但每次都未獲皇帝批準,因為王朝還需要海瑞這張招牌。1587年底,74歲的海瑞在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任上去世。官僚階層一定為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們終于扔掉了這塊燙手的山芋,再也不用擔心這位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出來惹是生非了。
海瑞的從政生涯雖幾經沉浮,糾葛不斷,但仍是所有清官中最幸運的,應該說是個奇跡。他不僅沒有像于謙、袁崇煥那樣被明朝皇帝冤殺,而且在任時就受人仰慕,并得以青史留名,實現了令讀書人魂牽夢系的理想。幾十年后,明朝像一艘千瘡百孔的大船一樣,終于迷失在歷史的海洋中。海瑞雖一直廣受敬重,卻沒有人真正愿意仿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