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池凌云作為一個自覺的詩人,既承擔語言的責任,又傾心于語言的魅惑。所謂的澄明之境恐怕不是一目了然,而是讓我們感到越來越接近某個核心。讀李南(《夜宿三坡鎮》令人愉悅,這是一首多么難得的好詩啊!它讓我服唐于這樣一句話:寫作中最扣人心弦的時刻就是濃縮的時刻,省略的時刻,變少的時刻。范小雅是一位安靜的、以感性見長而風格有待更清晰的詩人。她說過“其實我害怕把一首詩寫好”,這個“好”字,如同她詩中頻頻出現的“美”字,想必在她看來天然地帶有可望不可及的意思,這也意味著,指望單純以文字去描摹那樣的一個境界是難以圓滿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或許該接受這樣一種觀點,即詩意無處不在,惟獨不在詩歌中。
——余笑忠
池凌云的詩(組詩)
一種詩藝
發現一棵樹的記憶,是不可能的。
尋找一塊鵝卵石的經驗
也不可能。我們窺探水的運動
卻始終無法觸及它的核心。
云朵一直存在,我們耗費力氣
理解它的意志,卻無法祈望它
泄露空中的奧秘。
詩歌也有云朵的意志
言辭如雨水,為逃避瘋狂
制造更多的瘋狂。就像愛情
被寫下,就失去一半純真。
意義經過闡釋,只留一層黏糊的
薄霧。沒有人能做到眼明手快
捕獲長久的詩意。一切完美
都存在一個黑洞。
我無法說清黑洞的誘惑。
一種寂靜,帶著更大的犧牲
不被光所溶解。一種暈眩
從此岸到彼岸,自由過渡。
所有的金手指都受過它奴役。
野性的黑洞,包藏礦物、冰塊和羽毛
一些符號,我至今不知它是什么。
幽會
她在曠野起舞,在河流邊彎腰,
長發垂向大地,與所有爐火幽會。
我沒有什么可以給她。
我只記得,初見她時,全身無力
所有鐘擺都愛搖晃。
但有一陣我關上了小窗——我曾
中斷熱愛,只想偷偷哭泣
我夢不到
生命中美好的一切。
太可愛了,在黑暗中觸摸某個詞
光線出現:她在那兒
周圍都是
變涼的星星。你也在那兒。
在咖啡館
你們在交談時,我悄悄離座
去看望一個老婦人。她的臉
像在枯萎的枝條上沉思,
緊閉的嘴含著暖冰。松弛的髻
替她挽起入冬的白發。
我注視她,心疼一個將要散落的
發髻。而她手中的書對她撒了謊:
一切故事褪盡墨跡
紙質已發黃,邊角殘缺
熱情的蛛網也結束了編織。
她是某人的舊作,在被遺忘的
墻上苦等。當我再次推開那扇暗門
她仍在翻動殘破的書頁
絲毫不覺我的恐懼。她與那盞
不滅的風燈彼此忠誠
她沒有從那扇門里出來。
貝殼
潮汛又去了另一處海岸
掩埋新的被遺棄之物。
水在堅硬的事物中反抗
驗證內心的自由。
少量沙掙扎著
穿行于鏈索和失憶的臉。
樹木和鐵在合成云朵。
依賴于腹中那一陣隱痛,離別
得以延長。每一次
當一陣新的擊打來臨,
只有貝殼像一張張說著“不”的嘴
但并沒有說出更多。
清泉
清晨的鳥鳴不是為了吵醒他
而是感動于一個好名字有一個好住所
這個早晨,一切都很簡樸
魚苗和蜉蝣枕著浪頭,我也暫時
關閉了泉眼。
這兒的火焰呈灰色
我們沒有開始的——
無數次我想象我們相見
似乎已經過去多年
白發的負荷正在變輕
我們沒有見到具有罕見激情的
地衣,也沒有羞愧曾渴望的
我們一如既往,盡己所能
默默愛著無聲的萬物。
你可以猜測我的生活
水晶和火焰都變成
耳聾者的鳴鐘。你揣測過
我怎樣變成另一個
我的步履沉重,帶走
完全隱去的追問和落葉
我們都沒有到達。
我們沒有開始的——
我不愿看見冬日垂死的植物
空蕩蕩的道路要支撐全部眺望
我在某一處墻壁前后退
無數次無緣無故獨自流淚
我有對美好的所有想象
我不會把這些還給你。
另外的海
在另一個海,海浪
一層層向我涌來,暗示我
它愛過的人,怎樣死在它懷里。
它與我熟悉的海一樣
充滿秘密。要收留那么多
溫暖的事物,需要一顆
巨大而冷酷的心。而人們
喜愛它一次次突破極限
給流逝的一切以價值。
我突然很害怕,海浪的魔術
也曾向不祥之地推進:
有人將上衣口袋裝滿石子,
為了在水下素馨,潔白
順利說話。
我們被毀壞的喉嚨干澀。
當我們喝水,才知道
只有低頭才有偉大的相逢,
飛濺的泡沫,曾抱住閃電
穿越道路。
所有聲音都要往低音去
日出時,所有聲音都要往低音去。
夜的運動把伸出的幼芽壓碎,
露珠與淚珠都沉入泥土
一切湮滅沒有痕跡。惟有
盲人的眼瞼,留在我們臉上
黑墨水熟悉這經歷。一種饑餓
和疾病,摸索葛藤如琴弦。
我們的親人,轉過背去喘息
他們什么也沒說,他們無法洗凈
身邊的雜物。黑夜的鐵柵
在白天上了鎖,沒有人被放出去。
沒有看得見的冰,附近也沒有火山。
要這些沙……
要這些沙,把身體吹遍
進入頭發與眼睛
要這些飛行,狂野的唇
李南的詩(組詩)
靈魂需要蜜喂養
靈魂需要蜜喂養——
野花和丁香樹——不如你的話語。
窮人只有斑鳩,寡婦只有小錢
四月——飄浮著柳絮……
我們一舉起酒杯,就喝下了悔恨
音樂——代替了沉默
帶上世界地圖——到蜂箱跟前、到海灘邊
——靈魂需要蜜喂養。
在束河古鎮
……到處是輕浮的游客
銜著星星與風
要這些黑夜,向后仰的月亮
留下白色的細線
要這些遺失,與她分開的
陰影,在一棵木棉樹下
要這些丟失的眼睛,要穿越
路,要做些什么
去改變頭和身體。要這些陽光
聽鐵與鐵的敲擊聲,卻不瘋狂
要在不同的房間重逢
要這些傷人的枯樹,根須
依然抓住沙。要這些淚水
淚水也擦不掉的名字
要我們都來過,沒有被捆住手腳
要這些流水的生涯,不結束
要這些愛之后大雨之后依然存在的
驚奇。要這些無法挽救的
死亡,迷人的孤獨和喧鬧……
在店鋪邊戴起那可笑的氈帽。
只有你——土著人
向我投來了迷亂、狂野的眼神。
燕子用翅膀剪出了窗花
貼在天空,讓我們仰望
三角梅探出客棧院墻
仿佛暗示著什么。
請給我一個燦爛的下午
讓我把酒喝干,把自己點燃……
你用特殊的方式和我相逢
還將以特殊的方式與我再見。
大理
自然先于人類,人類只在未來生長
只在蠟染布中顯露身影。
一個異鄉人
只能浮光掠影地愛你:
你天空的藍,令我想起超現實的藍。
你洱海的月,照出了我的粗鄙
世上再也沒有純凈——除了嬰孩眼神。
我從河北帶來那么多哀傷
被下關的風——吹散
當我把手放在你胸口
你在嚴冬創造出了奇妙的春天。
大理,我來到這里
就變成了這里。
想獻上我的歌聲,但突然間失語
——自從我有了秘密的抒情天賦。
淚與笑
巫師擁有咒語
屠夫隨身攜帶剔骨刀
那至高者隱約在山林上方閃現
可是我……只有裝滿了淚與笑的花籃。
心啊,你帶著多少秘密
心啊,你帶著多少秘密
從今以后,我要好好保護你
不再讓你疼痛
也不再送你去醫院。
你曾經飛越千山,跟著我受累
去尋找雷霆和閃電
你最近又跟著我來到北京
在大雪之夜,夢到了不該夢到的人。
你在塵世一路驚恐地奔涌、燃燒
耗盡了我全部青春
你時常憂心地盯著我——
寫出的字,說出的話成了讖語。
心啊,對人來說你是多么的金貴
可是從前我只讓你工作,不管你死活
這樣想著,這樣想著
我就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沉入寂靜
我想一個人坐在山坡上
慢慢地想一些事情。
草木安靜、微風一陣一陣
葉片下的光斑讓我著迷……
死去的親友,重逢的情人
城管和商販。
沒完沒了的電話、郵件
這些世俗生活的內容
什么時候才能被時間消耗干凈?
有時我感到力不從心。想慢慢地變成
飄渺的云或深沉的樹干
看透了世情而又一言不發。
我想和寂靜一起沉入
大海咆哮——顯然,它還沒有同意。
嶺南茶場
初冬的茶樹,不開花。
雨中的茶園,卻那么清新。
在悲傷、疲倦和沉思的時候
你來茶園走一走。
當你回想往事的時候
水己經燒開了。
就算沒有蝴蝶和蜜蜂
這里的愛情也一定是美麗的。
不要急,人生是有一點點漫長
那就給每一棵茶樹取一個名字吧。
夜宿三坡鎮
我睡得那么沉,在深草遮掩的鄉村旅店
仿佛昏死了半個世紀。
只有偶爾的火車聲
朝著百里峽方向漸漸消失。
凌晨四點,公雞開始打鳴
星星推窗而入——
我睡得還是那么深啊
我的蒼老夢見了我的年輕……
成長
求你不要那么急迫
你的言語都用鐵筆鐫刻,用鉛灌在磐石上
求你不要這樣要求:
今天種在我心里的種子
明天就會開花。
我已經在用心領受你的真諦
至少明白了這樣的道理——
對于一個已經夠倒霉的人
我們不能再向他身上投石塊。
總會有一個人
總會有一個人的氣息
在空氣里傳播,在晦暗的日子閃閃發亮
我驚訝這顆心還有力量——
能激動……還能呼吸……
和那越冬的麥子一起跨過嚴寒
飛奔到遠方。
總會有一個人
手提馬燈,穿過遺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許的愛重新找回。
總會有一個人吧!
在我失明前變成一束強光
照徹傷口和淚痕、我經過的山山水水。
冷杉投下莊嚴的影子
灰椋鳥憂傷地在林中鳴叫
仿佛考驗我們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范小雅的詩(組詩)
輕與重
風吹著你冰涼的臉
我摸了摸,那上面還掛著被風吹出來的眼淚
我于是,幫你擦干了眼淚
坐在你身后
我知道你笑了
北風呼呼地
穿過我們這對平凡的夫妻
那一瞬間是輕的
那一瞬間,又好像是重的
愛情觀
陌生人的笑容,
遠比愛情動人。
一枚衰草在斜陽中,
遠比整個秋天更美。
單純和明晰的心智,
讓我向歲月深處,
又邁了一步。
溫暖,愛,
是一些奢侈的詞語,
我已經懂得不隨便出示它們。
親愛的,
你若不流出淚水,
你若不流著淚恨我,
你就永遠不配得到我的愛情。
白露
我想為白露寫一首詩
蒹葭上的白露
江水上的白露
鳥兒身上的白露
在蒼茫的夜里
那些浮在空氣中,柔軟的微粒
那些撲在夜行人臉上,潮濕的喜悅
我想為它們寫一首詩
寫到兩個人相遇
寫到兩個人身上,白露與白露也相遇
在遼闊的夜幕下
它們不顧星宿低垂,人間靜美
橘子不曾掛在枝頭
在一個初冬的下午,我曾去過一片橘園。
橘子被采摘光了,只剩葉子。
我在葉子中穿行,抵達深處。
可是那個下午,哪怕最后一個橘子,
也不曾掛在枝頭。
我摸索了很多路,想把一首詩歌寫好。
沒有捷徑。我唯有寫,寫,寫。
在寫的過程中,我也看到
橘林中間漏下來的陽光,小道的幽靜,手觸到葉子的冰涼
毫無疑問,它們屬于我,它們靜悄悄落在我的心上。
其實我害怕把一首詩歌寫好。
其實我害怕,把一個橘子找到。
安靜地靠著美
那些蘆葦,在風中搖晃
白色的幾支
靠著坡地
靠著幾塊黑色的墓碑
你坐在汽車的最后一排
你坐在人群之外
夕陽照著窗外的蘆葦
照著窗內,你的臉
生命多么美好
可以安靜地想想自己的事情
可以讓死亡
安靜地靠著美
她迎著世上最好的太陽
太陽從珞珈山上緩緩升起
紅彤彤的光芒
照在東湖上
粼粼的水面
滑行的鳥兒
深秋中舞動的楊柳
這一切
構成著我這一刻的生命
我的生命
曾遭受過白眼指責和打擊
曾遭受過嘲諷謾罵和羞辱
一陣風
微微吹皺湖水
也無聲吹走往事
一個把自己掏空的人
一個低頭走路的人
今天
她迎著世上最好的太陽
她愛它并為它哭泣
舊時光的美
上午的南普陀寺
香客很多
各種愿望堆積在佛前
有人看到了佛的笑臉后面
生出幾分厭倦
不如看穿青衣的尼姑
消失在門廊那邊
她的背影
有一種簡單的,舊時光的美
這愛讓我孤獨
昨夜的星辰,今夜變換了位置。
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在抬頭的一瞬間,我看見了它們。久久地看著。
我是說,我愛它們——
在我孤獨的時候。
父親打來電話,他的老母親病了。
我的祖母,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出生的女人
她只剩一把枯骨了,父親背著她
來縣人民醫院看病。
年輕的醫生說,別看了,回去吧。
叔叔去世早,爸爸作為唯一的兒子
在盡他的責任。
我是父親的女兒,在冬天
我聽著他的聲音穿過寒冷,穿過星光
來到我的耳邊——我是說
我愛我的父親,這愛讓我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