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尼娜·德古泰特詩選

主持人語：

雅尼娜·德古泰特的詩，也許沒有什么1京人之處，但有著一種自然和力量，值得我們花時間去閱讀。立陶宛國獨立后，她去世20多年來，她的詩歌竟然不為我們所知。這一點得感謝詩人、翻譯家李以亮，正是他的大力推介，這位立陶宛女詩人得以出現(xiàn)在我們公眾面前。很多時候我們關注的不再限于歐美著名詩人的作品，小語種的國家有幾個詩人是有待進一步挖掘，尤其是女詩人。

——阿翔

主持人語：

本期所選的兩位海外女詩人能夠很好地彰顯女性詩人的獨特氣質(zhì)，林立婕的超凡靈氣和敏銳悟性里帶著一種壓迫感從頭到腳直澆下來，個中滋味，一時竟難以言表。紅妝的熱烈和細膩里有一絲炫酷的威力，南宋女詞人李清照的孤芳自賞和高潔清麗在她們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

——趙東雅尼娜·德古泰特（Janina Degutyte 1928—1990），立陶宛著名女詩人。生于考納斯，幼時因母親酗酒，受到虐待。但得父親之愛。1955年從維爾紐斯大學歷史和哲學系畢業(yè)，自1957年開始發(fā)表詩歌，是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新詩人的代表，深受評論家好評和讀者喜歡，已出版了十多種詩集。她去過農(nóng)村，起初詩歌長于抒寫鄉(xiāng)村的苦難、自然的詩意，自成獨特的象征系統(tǒng)。另有詩作以一種不妥協(xié)的精神抒寫蘇占時期人們內(nèi)心真實的痛苦和反抗。她在詩藝革新方面也有極高造詣。1990年因身患癌癥去世。

立陶宛

等待幸福的雨，百合

甜蜜的椴樹香——

這一切配得上你的名字。

逆風行走

并不困難

因為那一百年以前

古老的火焰

仍然活在

我們之中。

當你的手掌

觸及大地，泉水顫動。

在你的天空

小鳥翱翔。

幸福

是離開時

口中念著，你的名字。

立陶宛母親

你來到被燒毀的村莊

跪著將一把灰燼

倒進亞麻頭巾

頭巾里

藏著你的心。

黑色獵鷹撕開了你的心。

于是你回到家。

你踩著巖石，河流，草。

野生蘋果樹邀你進入它的樹蔭。

黑麥白色的耳朵愛撫你的手。

在高高的山上，你的家

腳下隱約一個陌生人來到，這仍未誕生之地。

在高高的山上，

你向東、向西彎腰，

向南、向北彎腰，

你解下亞麻頭巾，——

一只紅色云雀飛進天空。

而你還要紡你的亞麻布，

烘烤面包，

安頓你的孩子睡覺。

未付郵的信

（給父親）

我不停給你寫信

不停和你說話。

我們很少交談……

我們各自藏起痛苦

不讓對方看見淚水。

我多么愛你的樺樹和白楊

犁過的土地，驕傲生長的黑麥……

可否讓我躲進信里

黑麥葉的顫動，

面包溫暖的香味，

或者你手掌的掌心

那輪小太陽？

你會高興，僅僅因為那樣。

當風敲打藍色窗格，

沉默如塊壘在我喉嚨生長，

我就會給你寫信。

遠遠地

你將讀著它們，

用你星星的眼

銀亮雨水

玻璃似的手指。

面包和鹽

穿過花環(huán)和標語裝飾的

高高一扇門……

穿過高高的一扇門，

像一個客人

我走進

山谷

圍繞在樹林，云和飛行的天鵝中。

以被北風吹裂的雙唇

我接受

夜一樣黑、晝一樣白的

面包和鹽。

太陽

在母親之后第一個吻你的是太陽。

像一個遙遠，紅色的島

它照耀鸛的巢。

一天晚上

它留給你第一次告別的悲傷。

從東到西

一團不滅的火

將你罩在地球的弧面。

你靜靜流淌的血，

祖先朝向太陽的祈禱。

經(jīng)由太陽，你尋找你的路。

經(jīng)由太陽，你尋找你的家。

經(jīng)由太陽你尋找你的篝火。

在母親之后第一個吻你的是太陽。

“在一面垂死的湖上天鵝……”

在一面垂死的湖上天鵝

悲慟而哀傷

秋天降臨在原野

太陽死去

飛吧，白天鵝

暴風和閃電今晚就要來臨

兩只天鵝在垂死的湖上——

永生的，潔白的。

“假如疼痛不是敵人又如何……”

假如疼痛不是敵人又如何……

經(jīng)由疼痛

人進入世界，

經(jīng)由宗教裁判所

和火葬場的烈焰

人上升為神圣。

新世界——

在日常的泥土里，

在秧雞的叫聲里，

在樹干里，

在微小的話語里，

它被述說了幾千年……

“廣場空了……”

廣場空了，遠航

像船一樣。

在綠色的月光里

塔樓高大的側(cè)影顫栗。

香草般芬芳的椴樹

安頓在誰的手掌下。

很久以前鼓聲平息，

唱吧，長笛。

唱出——

嘴唇唱不出的。

滿足——

土地不能滿足的。

庇護——

太陽不能庇護的。

風對云說，

樹對鳥說。

路邊古老的十字架——對巖石說。

家園的小門對夕陽說。

門檻對走遠的腳步說。

我對父親留下來的

有著彈孔的上衣說。

“我祈禱向星辰向青草……”

我祈禱向星辰向青草。

向流泉神圣的水泡。

今夜我為每個人祈禱，

為有德者，被詛咒者，

為正義者。

一條野蠻的大火之橋

連起墓穴，法庭，和

集中營。

灰燼堆起。

灰色的夜?；疑镍B。

今夜我為每個人祈禱。

“俯身于一張白紙……”

俯身于一張白紙

我不停畫同一幅畫：

明亮的房間，坐在

桌子邊的父親，母親，和

他們幸福的女兒。

地板上舒展身體的狗。

（在這個夢里只有狗是真實的）。

“我給你帶來這首詩……”

我給你帶來這首詩，

這間村舍曾住著一朵白云，

你在此溫暖身體

或獨自一人。

在餐桌上

他們不用銀湯匙。

這里也沒有紅地毯。

但我不想你

在此留下

今晚

它已沒有屋頂。

“活著就是渴望永恒……”

活著就是渴望永恒。

種一棵樹是要修一條路

通往我們內(nèi)心

另一個世界。

飲盡愛情的最后一滴血

為了它還能逗留一會兒，

在心底結(jié)出一枚果實

為了，延長渴望。

從一枝高高，高高的銀色

百合上

攀向一顆星辰

在那里

在無限里

留下我們的簽名

如標記

表明我們不只是螞蟻。

“那過去的不能過去……”

那過去的不能過去。

惟有街道和廣場

忘記了火的氣味。

惟有原野

忘記了血的味道。

被拋棄的鐵帶著銹仍在滴血。

過去的不能過去。

時間不是野獸，它不能

以其粗糙、濕潤的舌

舔噬傷口。

我們在體內(nèi)承接著它的傷。

它被隱藏在平常的閑聊里，

在短暫的停頓，苦笑，和祈禱里……

在一封發(fā)黃的信

或幻想的墓碑里……

我們隱藏著傷口，以嬰兒的手心

以不屈的瑣事日常

以巴赫或肖邦……

我們希望它們能被一個親吻安慰……

雖然，并不愈合。一只手無意的觸摸

它們就會流血……

在偶爾的和平里

它們真實地綻放，如玫瑰

如詩……

“帶著充滿恐怖的眼睛……”

帶著充滿恐怖的眼睛

我們聽著一種外國的語言

注視一輛輛外國的坦克，

它外國的腳

重重踏在我們的土地……

透過眼淚的洪水

望著載滿乘客的火車

考納斯的舊火車站

哭喊聲，尖叫聲。

然后，

夜復一夜

引擎的轟鳴

在我們安靜的郊區(qū)街道

在涅穆納斯

回溯當時還只有

干凈和快樂的河水。

那時我們?nèi)贝虬纾?/p>

旁邊一堆衣服和面包，

全副打扮，

旁邊是一堆衣服和面包，

只是等待。

它就是我們的轉(zhuǎn)折？

就這樣，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

安提戈涅

別了，我的新郎，我未及吻過你。

別了，我的兒子，你未及誕生。

愛將我?guī)?，也將送我離開……

顫抖的手上飄動的只是一陣被捕獲的晨風。

但我會再來。

一千次，

穿過沙漠，

浸透雨水的泥土，

火爐邊，

我會回來。

在死寂的夜里埋葬我的兄長。

我將赤足而來。

手無寸鐵，空著兩手。

那召喚我的天條凌駕于所有律條之上。

假如他們詛咒我，

或反對我，

或者讓他們的法庭判我死一千次，

我卻不應受譴責。

我會回來

在夜里經(jīng)過戰(zhàn)場時

纏繞他們

這含咸的地殼

我在其中

埋葬我遍體鱗傷的

兄長。

暴君的影子盤旋在陸地和海上

奴隸的名字烙印在我們臉上作為恥辱的標志，

因此我必須回去。

一千次，

呼吸你的身體被祭獻其中的黑暗。

抬起無助的頭顱。

迎著刀刃。

被一千次地判決。

你的妹妹。

你的安提戈涅。

荷馬們

他不會回來了，你的奧德修斯，這一次他不會回來。

沒有在紡織機嗡嗡作聲的輪邊

等待他的珀涅羅珀。

卡桑德拉沉默，無聲的卡桑德拉沉默。

失去武器的阿喀琉斯孱弱如孩子

倒下如一株草。

諸神游戲，懲罰，報復和死亡。

但伊薩卡和特洛伊將從夜晚，煙霧，火焰里——

再次站起。

荷馬們——盲目而看見一切的歌者——

將走過千年，

從南到北，以它的名字

召喚每一個國家。

林立婕的詩

如湯沃雪

爸爸，你為什么住在那女人的身體里呢？

綆短汲深是一種向往嗎？

迷樓吸引你嗎？

爸爸

從那個莫諱如深的女人身上

你才能隔著玻璃撫摸自己

曾經(jīng)年少的影像在鐘樓里升升降降

你和媽媽是因為愛還是恐懼而生下我？

我與生俱來的善變、怯懦、貪婪、心猿意馬

是專屬于我的精華嗎？

慢，多么稀薄

稀薄翳入未來

衰老的氣味從腔腸溢出

我親愛的爸爸

你擁有祖產(chǎn)、家世的碗、祖母的手邊錢

強悍地在鏡里的領土插進旗幟

宣示深入那個溫柔女人的瞳仁

辛苦了，爸爸

乘風破浪的搖晃中

一直看守鑰匙很辛苦吧

每段航行的返程

媽媽仍不備熱水

依舊拖鞋敲蟑螂

爸爸??！舵就在您的手中，舵就在我的身上

那個耽溺善感的女人

摘下了眼鏡

放下了頭發(fā)

脫下襯衫、裙，和貼身衣物

她是我的媽媽

穿上了勤勞嘮叨和幻想泡沫便成為你的妻

看著連續(xù)劇

絮絮秘語，花開遍地

斑斕與兵災，同時綻放在耳邊的湖畔

大部分時間都認真的女人的瞳仁搖晃著爸爸

就是那搖晃

多么存在

存在，

流進了靜脈

瑰麗的建設起自絕對的破壞

壞的喘息

喘息的壞

暹邏貓崩潰

聽到排泄

閃爍魔幻

橫禍無所不在

我走了進去

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

一片黑暗

一片白光

口腔期失望手槍

沒想到陽光支配交配

花瓶奴隸他的夢想

他的夢想逃到遠方建筑起屬于自己的

用說的吧

難道塞揉內(nèi)在

不要不要不要

我們一定要

好好計劃

土耳其藍

希臘白

茴香

“你一定要認真用功”

已經(jīng)

一整夜都在維護冰雕的完整了

明日

便是來生了

夜對我最好

夜是懂得人性的靈獸

有棕馬的柔和大眼

豹的鼻

百合的舌

它圍覆我教我聆聽

總能無壓的吞吐指揉

使我愿意赤坦

掏出壞心腸

剔出惡心眼

淋瀝明白

留下騷動

看清楚肉底下包裹的氣味

再搓成鮮餡

喂給明天

很薄活著，很厚唱歌

卷的寂寞

羽毛狀的潑

森林里橫陳著

愛的冷和死的熱

愛多么冷死那么熱

沒來

你沒來沒有關系

沒來

他們沒來也沒有關系

反正

如果你想很快走到迷宮的盡頭

非死不可嗎？

結(jié)局一定要有人死嗎？

迷宮的盡頭

除了門

我可不可以茍延殘喘地曲在迴廊角落

或坐在尖塔的樓窗口

摔下去

摔下去一枚環(huán)

摔下去一個肯定

一個超越

一個薄

一個飄忽

a piece of cake

不經(jīng)意

就把一片小蛋糕吃完了

還有草莓醬

含果粒的

含妖精的

你滿懷希冀給我的

不要來

你不要來

最好都不要來

雖然我已經(jīng)準備好錄音筆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不要

用我僅有的低溫的，冷冷的快樂

冷冷的擦

熱熱的身體，磨逝的、低調(diào)的呼喚

好似一灘紅艷濃熱的血，活著

是森林，沒有出口的森林

是眼睫毛

是回頭一望

有，什么也沒有

現(xiàn)在的我僅只發(fā)出走路的聲響

伴隨一些壓抑的情緒

尋找你幽靈般的鼻息氣味

唱一點壯膽又似乎是慰藉的歌

雖然

雖然

活著很薄，唱歌很厚

紅妝的詩

傳奇

曾經(jīng)

有兩座

遙遠的山

放棄了各自堅守的地基

默默地向彼此傾倒

奮不顧身的投入

以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響

代替了山盟海誓

曾經(jīng)

你我相遇

我走進你滄桑的夢境

你闖入我青澀的故事

我為你寒冷的歲月

帶去綿綿不盡的春意

你使我每一個平凡的日子

變成今生寫不完的傳奇

松

那個天長地久的諾言

已經(jīng)千年了吧

望眼欲穿

盔甲，早己磨成了一身細針

堅定的身軀

依然在峰巒凝望

依然在懸崖邊傾聽

依然在水湄低喚

依然在能感覺到海的方向守候

見到那片帆影之前

不敢老去

甚至，不敢枯黃

寒風里，清香如初

大雪中，蔥蘢依舊

出水紅蓮

是怎樣神奇的光亮，

能夠穿越水下黑暗的地層，

從不迷失本性？

是怎樣執(zhí)著的魂魄，

能夠經(jīng)過深深的淤泥，

不染一塵一星？

聽風，

是不是過濾層層喧囂，

只沉淀清的馨香遠的幽靜？

沐雨，

是不是洗去庸脂俗粉，

只留下雪的皎潔冰的晶瑩？

又是怎樣鬼魅的精靈？

淺淺一笑，

驚起滿湖蕩漾的漣漪；

盈盈低頭，

羞紅了天邊的云醉倒了山巒的影

黑色

燃盡一段

熾熱的思念

成炭，成灰

隨風彌漫成

夜的幕

覆蓋天地

是透明的渴望

還是粉紅的向往

再也沒有區(qū)別

都是一樣的暗潮洶涌

無聲無息

距離

已經(jīng)徹底模糊

天塹的遙遠

終于

近得

可以相依

星河囈語

是什么，讓我停下匆匆的行程

心念電轉(zhuǎn)

不，不是萬有引力

該是因你而啟動的第六磁感

為了償還前世欠你的一個許諾

我駐足回眸

迎接你拼卻一生發(fā)射的光箭

就此沉入酣甜的夢幻

時差已經(jīng)不再重要

恍惚中

我已經(jīng)讀完你過去的每一頁

你太古代石炭紀的絕望和痛苦

你侏羅紀石堊紀的向往和渴念

你第三紀第四紀的尋覓和嘆息

你上下五千年的求索和企盼

用不著移動半步

眼光搭成的七彩虹橋

早已跨越銀河飛渡天塹

就這樣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忘掉千年萬年的時間概念

忘掉未來和從前

只放任心跳

奏響這一個瞬間

最好地火在此時燃起

把我們一起燒成一縷云煙

可以浪跡天涯朝夕相伴

如果熔巖在此刻噴發(fā)

或許我們能把這個相視的姿勢

無限蔓延

平安無事美輪美奐的夜晚

不如讓我們凝望成兩顆星吧

交響輝映的時候

近如咫尺

而光年的距離

可以定義

一個最遠的永遠

夏夢

曾經(jīng)

屏息等待一場雷雨

只為了

攀著閃電

駕著狂風

可以穿越時空的隧道

可以追溯到

比荷葉更清幽的記憶深處

聆聽你最初走近的足音

也等待

繁星隱匿

霓虹熄滅

蛙鼓停歇

只留下點點螢火

可以伴我輕靈的身影

飛掠你思念的叢林

如今

盛夏的綠色

已經(jīng)洶涌成無邊的熱浪

就讓我化作

蟬聲中醞釀己久

透明的一滴

沉墜你深深的夢海

茶

那些歲月中干枯了的葉片，

只要一杯滾燙的水，

加一縷溫潤的心思，

就可以還原

一個花季的熱烈和纏綿。

青山一樣清新的記憶，

一層層舒展。

品一口

記憶的滋味，

醇厚綿長。

象青澀的無奈，

微微的苦，

象散落的甜言蜜語，

甘冽的香。

一幅水彩畫，

裊裊升騰在杯中。

依稀仿佛，

青春的山野

郁郁蔥蔥。

是誰的身影玉樹臨風？

是誰杏花春雨中綻放的羞澀笑容？

誰的思念，象山泉澄澈，

誰的柔情，如月色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