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為時代背景之鮮明特征的網絡當中,傳統的道德行為秩序、價值評判標準等,多少面臨著某種自我更新的需求。
網絡作為一個直截了當的信息生產與傳播渠道,它所改變的并不止于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交流方式。正是由于網絡本身的匿名性和網絡中言論主體的相對平等,傳統現實社會當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社會階層、體制構架等,在面對網絡語境時多少顯得有些未逢其適。
在這樣的背景下考察科幻小說作者寶樹的作品就有其特殊意義。不同于錢理群等立足于傳統社會道德和言論方式,對網絡言論環境的抗拒,也與馬伯庸等人試圖以既有的傳統中華文化或主流意識形態等角度來觀察分析網絡中言論主體的一般行為和習慣;寶樹實際上是在嘗試著從當下的言論主體的群體身上直接地來理解或構建網絡文化的契機: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由“80后”作者們身處其間的文化環境所導致的,但作者本人有意深入到身遭目見的表象之下的創作態度,則更可見其個人化的鮮明特征。具體來說,寶樹在《古老的地球之歌》當中,試圖呈現的,常常是對日常生活中習見或敏感事物,進行社會道德層面的解構并重新尋找或者建構其意義。這種創作態度也不同于馬伯庸式對某些荒謬邏輯或事物的直接推演,寶樹作為情節背后之支撐的哲學式思潮更為清晰可感。
《古老的地球之歌》當中的《在冥王星上坐下來觀看》,“宅文化”的納入是其主要特征之一。本土“宅文化”多少在其生存形式上與日本的“御宅族”有著相當的相似性,尤其是其“宅男”“宅女”“阿宅”等顯然是近于日式的稱呼方式。但具體來說,國內當下的“宅文化”群體,一個鮮明的,與日本、臺灣有所差異的特點在于:網絡從一開始就是他們信息獲取與傳遞的主要方式。當網絡的無界性與“宅”的私密性相聯系時,其中表達的第一特征即是性禁忌的松動。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動漫、電視劇、網絡游戲等同樣可以作為“宅文化”頗具代表性的組成部分,但通過網絡傳播的“性”,以其相對的個人化和私密化,與“宅男”的生存狀態更為接近。
不同于性解放運動以性開放或對性的去魅實踐,直接挑戰傳統社會意識形態中的性禁忌,“宅文化”更多地表現為對性禁忌——而不是性行為本身——的調侃與嘲諷。在寶樹的《在冥王星上坐下來觀看》當中,作者有意將AV女優的細胞提升到延續人類生命始祖的地位上;而《三體X:觀想之宙》中,作者將《三體III:死神永生》中作為三體文明與人類文明之融合的化身的“智子”,同樣被描繪作另一個AV女優武藤蘭。在這一過程當中,用AV女優,或者變形后的具有性指向、性意味的隱喻性言語方式,來解構日常生活中的習見話語、政治話語式的宏大敘事等是最為常見的方式。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宅男與性的敘述并不止于以性作為解構和逃避崇高的場所,《在冥王星上坐下來觀看》中,作者首先明確無誤地通過主人公的名字將宅男(翟南)與性(迪克,即Dick)放置到統一的話語環境當中。其中迪克的行為表現無疑意指單純在欲望控制之下,個體的行為表現,因而在“觀看”了AV之后,迪克的自尋死路顯然就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那么,當如小說中構建的“最后一個人類”產生而既有的人類社會消解之后,籠罩在“性”或者AV女優身上的價值判斷,其自身的基礎消失之后,作者便以此實現了對性本身的解構,乃至于從中發掘出“她們是青春,她們是愛,她們是光”的意義:在文章的最后,讀者的目光甚至隨著作者的引導而在時光的盡頭找到“人類最后的希望”。
對政治話語的解構方式與上述在結構上具有某種相似性,在《古老的地球之歌》里,作者將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生人童年記憶當中極其深刻的《喀秋莎》《國際歌》等,升格為“星歌”。在其語境當中,初看仿佛僅止于另一種對時代記憶的解構,但通過對這些歌曲音樂特質的描述,作者實際上試圖達致的目的,是在于使讀者跟他一起剝離這些歌曲的政治色彩與時代背景,以注目于隱藏在鮮明政治色彩背后關于反抗、新生的理念。作者將這種理念落實到“比大統一方程式還要神圣莊嚴的正義感”上,但究其創作本身而言,作者力圖在被消解或遺忘的事物中,尋求出更深刻,多少也更適于傳統道德被消解的網絡語境的意義系統。
同時應當指出,由于作者時常深深沉溺在這種對“表象之下的理念”進行的解構和思索,其作品時常由于這種理念本身對具體現實的抗拒而多少顯得空泛。在這方面作者采取的是手段,是對“前文本”的喚起。在西方文學理論當中,這種對既有文本當中情節模式、人物形象的隱喻式重述或復現,一般因為語言的表達方式和既有文本“自身”并不固定的詮釋與存在方式,其語境當中的“互文性”實際上具有更大的開放性,而寶樹的創作則更多地類似于網絡空間當中的“同人文”。“同人文”幾乎可以稱作某種“現象”,最為常見的創作方式,是不同作者對某一“中心作品”當中的事件或人物進行多角度的重述,在這過程當中,對“前文本”的指涉實際上是相當明確和固定的。
作者的成名作《三體X》作為劉慈欣《三體》系列的接續自不必說,在《古老的地球之歌》這本選集當中,《在冥王星上坐下來觀看》里在冥王星上的博物館幾乎是《三體III死神永生》中類似建筑的復現;《這個女人來自地球》與電影《這個男人來自地球》的相互指涉一目了然;《古老的地球之歌》大體的故事框架是《全頻帶阻塞干擾》的翻版——包括“風雪號”飛船也無疑是對《全》中“萬年風雪號”具有標識性的模仿;而《昔日的陽光》當中對真實歷史與現實國家情感之間的態度也多少有劉宇昆《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的影子。
當然,作者的題材自然不僅限于具體的文本或情節描述,類似“程欣”(指《三體III死神永生》的女主人公程心)這樣名字反復出現,以及“解救肉犬”等事件對讀者經驗環境的各種暗指,所體現的大多是與現實本身的關聯,但作者的目的依舊是在于發掘具體事件背后的某些意涵。如前所述,這種創作方式相對討巧,因其前文本的存在,作者能夠在保持基本的敘述完整性的同時,趨向于更深層次的意義開拓。
這種意義層面的深入挖掘在此前寶樹的《三體X》中得到了相對系統的呈現:劉慈欣《三體》系列構筑了相當宏偉的宇宙觀念,但僅止于對其的描述,或如劉慈欣所言,是試圖向讀者傳達宇宙或科技的“美感”。這種“美感”的傳遞本身要求對作者描繪對象的真理性認定,讀者所沉溺其中的,實際上是作者對具體對象的想象:在這過程當中,被描繪的特定對象到底是怎樣的,這個其實無關緊要。這也是為何在劉慈欣的大部分作品當中,讀者在“物理法則打擊”或“宏電子”,無論是“地球大炮”還是“流浪地球”,作者所喚起的宗教式體驗大體相似,但在《三體X》當中,寶樹在依托前文本進一步描繪世界的同時,更嘗試著賦予其描繪的世界以意義。
如《三體X》對前文本當中“降維”作了進一步闡述:從原初的“十維空間”到我們所處的“三維空間”,以及被“二向箔”平面化的宇宙,維度的降低《三體X》中被描述為“每降一次維,時間就延長許多許多倍”。直到這里,作者的想象與表達的美感依舊是與前文本如出一轍,甚至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劉慈欣《鏡子》中的類似說法:“有空間啊,近千億光年直徑的空間!還有時間,一百億年的時間!時空是最實在的存在!”
但與此同時,寶樹將對時間的描述從一開始就是在醞釀著從中尋找更為深刻的意義:“有了時間,才有希望、臍帶、等候、驚喜、回憶、遺忘……才有了——自由。”在這里,單純指向世界之存在本體的描述,突然就轉回到讀者經驗世界的更高層面,而這些深刻的、復雜,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豐滿”的概念,同時也因為科幻小說所展現的超驗世界而更具有明晰的、生動的表達。在這里,通過作者對“意義”的構建,科幻小說這一文類多少重新體現出了它作為思想實驗之絕佳平臺的固有特征。這一特征在大多數號稱“內容文學”的科幻小說當中,這一結構性的特征或功能多半是被遮蔽的,作者的表達往往被局限在或者被淹沒在多少與讀者的現實生活經驗有些抗拒的想象和情節當中。
在國內現有的科幻小說作者當中,劉慈欣的創作顯然屬于以科學的真理性追求為思想本體,而對真理及對真理的審美為具體的表現方式,盡管作者總是能夠有意識地復歸對人類本體的關注,但其著眼點始終游離在“當下”與“現實”之外。在能夠以科幻小說的形式來直接地切入國內外的、當下的作者當中,韓松或許可算作某種代表,但寶樹則趨向于另一種對隱藏在現實與歷史表象下哲學精神的考量。
這種思考仿佛只能在網絡對舊有道德、價值標準的消解和并存當中,才能成為深刻影響著我們作為人類主體的生活與思維方式。而也正是由于這種思考的對象實際上深藏于人類自我與社會當中,寶樹的創作因而以另一種方式可以實現與現實的接續。寶樹的作品當中對習見文本、事件,以及具體的文化產品等表層信息的重述或者復現,恰使得讀者能夠將目光投向故事情節的背后,直達我們作為存在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