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在千里之外的大舅打來電話,要媽媽幫他找一些過去的老照片。大舅少小離家,完成學業后留在京城,成為了一名地質研究專家。如今年過古稀,日日在家與文字相伴,著書立傳。久別的故鄉對年邁的他而言,終成了一個魂牽夢縈、卻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任何關于故鄉、親友的文字和圖片,大舅都惜之如珍寶。
那些老照片同樣也是我媽媽的“寶貝”,因為沒有底片和掃描儀,只有一張張重新進行翻拍。由此,我有了一個恰當的理由和機會再次跟這些泛黃的照片零距離接觸。記不清上次看見它們是什么時候了,兩三年前抑或是數十年前,天天被忙碌紛繁的現實生活挾裹擠壓,誰還有時間和心情去耽于陳舊歲月的回憶呢?!
單是裝照片用的影集就算得上是“古董”了,一張張黑色的卡紙上覆蓋著白色透明的軟紙,側邊用螺旋狀的金屬條串在一起。或大或小的黑白照片就分門別類粘貼在黑色卡紙上。
這冊不算厚的影集里裝著我媽媽和她的父母以及兄弟姊妹及其孩子們的照片。不多,僅有三、四十張。大部分照片的場景是在相館,人們穿戴整齊、表情專注而統一地凝視著鏡頭。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照相無疑是件頗具儀式感的事件。只有在生日節慶、家人團聚的時刻,合影留念才會被作為一項必不可少的活動。而相機作為那個年代的奢侈品,也不是家家都有的。于是,老少眾人,紛紛梳妝打扮,穿上平日里不舍得穿的衣服,鄭重其事地步入相館,在攝影師的擺布指點下,留下自己彼時彼刻的影像。
看著照片上我的那些長輩們:氣宇軒昂的阿爺、精明能干的阿婆、端莊秀麗的姨媽、英俊帥氣的“雙胞胎”舅舅,我幾乎忘記了歲月的流逝,忘記了他(她)們已是作古的故人。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在上世紀的四、五十年代。他(她)們曾經有過怎樣的青春和人生際遇呢?!
翻遍整本影集,我也沒能找到一張六十年代的相館“集體照”。想想那時,我的舅舅、姨媽們已是而立之年,各奔東西,各自忙于應付各自的生活,恐怕再也沒有閑暇和精力聚在一起去照上一張合影了。
之后是七十年代。那時我剛上幼兒園。還記得那時每年大舅都要利用探親假回來看望阿婆。除去相館之作,余下的為數不多的照片都是大舅回鄉時照的。七十年代初的一年,大舅又帶著相機回來探親了。散居在小城各處的大姨、二姨和我媽媽終于又得以相聚在鏡頭前。只是這一次,她們都已年過三十,簡樸的衣著透露出生活的艱辛,她們的前面齊刷刷地排列著她們各自最小的孩子。大表哥神色嚴肅,倚著大姨媽,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前方;二表哥嘴唇微張,斜著眼看鏡頭。最左邊的我比他們要矮整整一個頭,緊抿著雙唇,目光炯炯,酷似一個假小子。照片的背景是一截石砌的矮墻和破舊的瓦房頂,更是憑添了幾分蕭瑟的意味。
我小時候的照片很少,獨自一人挑起家庭重擔的媽媽特意讓我在矮墻瓦房的背景前多照了幾張,還把它們仔仔細細地粘貼在同一張卡紙上。隔著三、四十年的光陰,童年時的我生動地再現在眼前:頭戴一頂海虎絨軍帽、身著補巴的燈芯絨外套(據說那是撿我哥的),只有腳上的花棉褲尚可以證明我的性別。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我那扎在外套上的兒童皮帶,那應該是我不受大人們安排,在著裝上的唯一一處自作主張了。它緊緊地系在身上,小小的人兒頓時挺直了腰板,有了一種別樣的氣場。而我也不辜負媽媽的美意,對著鏡頭做足了表情,有抿嘴橫目的,有露牙傻笑的,有一張竟是抬頭昂首,撮著小嘴,仿佛要對渺茫時空和未知歲月獻上純真一吻。那樣陽光燦爛的神情形態,足以掃蕩去覆蓋在人心上的任何陰霾。每每乍然面對這幾張照片,我都會有一陣恍然,懷疑照片中的那個小人不是自己。可不是么?按照佛教的說法,分秒之間,我們早就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為大舅一張張整理好昔日舊照,被瑣事俗念糾纏著的心也隨之漸漸沉靜下來。世間萬物,終究是要在光陰流轉中灰飛煙滅的。陳舊的老照片也許會讓我們傷懷,感念人世的無常。而更多的時候,它為我們真實地還原了過往的年月,呈現出生命盛衰的流程,讓我們在細細品味曾經的悲喜哀樂之余,能夠寵辱不驚地面對未來的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