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境
居美變成一個宿命主義者,那與他做的幾個神奇之夢有關。
40歲時,我們每每酒酣耳熱之際,什么樣的話題都討論,在現(xiàn)場如果有一個膽小的被冼腦者,他聽了一定會睡不著覺呢。說者無畏,聽者肯定嚇得六魂無主。當我們談起對命運的看法時,居美就講起他的幾種夢示。我們聽完嚯嚯大笑,居美顯得有些尷尬。他說,我不講你們逼迫我,講了你們又要笑話,我先就說過,現(xiàn)在果然如此。我說我沒笑你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夢瑜珈來,便想:你上世會不會也是個修行之人,因此此生有一點靈性。居美的神情又變得認真起來:可不要亂說,這是要造罪業(yè)的。鄧真揚著手臂叫道:你看你看,這有啥造不造罪的,看來,還沒把你改造過來呢。我說:人世間如果千人一面,那這個世界可真是瘋了呢。居美說:我總是不明白,為何我們教育里的東西與現(xiàn)實間的距離、差別那樣大?我們一旦進入社會,每個人都得重新改變自己。我說,這就是社會呀,兄弟們,目前只有俺老兄撈上了一官半職,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呢。他們立刻圍攏們過來,把我擠壓在中間,人人動手,對我好一陣毒打,吼道:讓你得意,我們面前可沒有啥當官的。酒液又從我們的喉嚨中幽涼而下,進入肚子,彌散到腦子,又化作縷縷芳香飄逸在嘴邊,待發(fā)酵到某個時刻,便化成了呱啦啦的言語,再伴之以瘋狂或豪情的動作、手勢,它讓我們腦子里的思想飄渺到天上云端去了,多少無聊的現(xiàn)世風景、人物都逃之夭夭……趁著酒液的甘露,居美的故事飄然蒞臨。看得出那是他內心的一個結,一個想用唯物者眼光或用科學解開的一個結,或者,那于他倒也是個精神的指向吧?只要人生還有疑問,一個有心人總是會向著疑問最終釋然的道路不斷地探究下去的。這樣色彩絢爛的故事,在地球村里越多越好吧。下面就是我模糊記得的居美的夢境:
夢 一
我看見一大片荒蕪的田地,沒有人耕作,白白地丟棄在那兒。我覺得可惜。那人就說:那是給阿來預備的,名人嘛。口氣有些不滿。
在打場旁邊,我們生起一堆火。只有三五人,大家在風中偎著那堆火繞來轉去。風很大,不時把火吹滅。我讓弟弟去揀拾柴火。我們雖然烤著火,但是暖了前邊,背上卻背了一層寒冰,反而把心箍得越發(fā)緊了。我們也就作鳥獸散。
在高大的塔頂,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無端地卷進那場風波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退路了。敵方揮舞著劍向我頭頂砍來。第一劍,我徒手攥住,掌心感到火辣辣的疼痛,那人隨勢把劍向后一抽,掌心的肉在滋啦啦聲里剖成了兩瓣,殷紅的血嗒嗒滴落下來。那人再一次砍來時,我因為只顧著自己的傷口,腦袋被砍成了兩瓣。死去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想:原來死亡就是如此啊。然后,我看到自己倒了下去,魂兒像一股風一樣升騰而上。塔子上,激戰(zhàn)正酣,被刺被砍的人紛紛墜落下去。我飄浮著離開了那兒。在回家的路上,在村旁的殘墻邊,站著許多人,我一打聽,說是阿來安排的,他喜歡來點意外的曲折——那是他慣用的手法呢。我一回到院落,有人說你要投生到鬼道里去,我還沒來得及細想,魂兒就消散了,我看到自己突然變成了一頭豬,被妻子吆喝到圈里了。樓底的畜圈擁擠而煩躁,我直哼哼著不想待在里面。可是,妻子和兒子卻不斷地用木棒打我捅我,一出去,嘴上挨了一棒,一回圈,老母豬張口就咬。我在心里憤憤地想:為何妻兒對我都如此殘酷呢?一傷心,淚水簌簌落下……
我突然在夢中之夢中驚詫地醒來。
誰說是夢呢?這明明是阿來在文章里安排的情節(jié)呢。我的魂兒清醒地意識到這點時,我看到我在夢中笑了。
夢 二
澤仁再次面對空曠的荒野時,內心有一種想哭泣的沖動。這頭全身毛發(fā)稀疏,瘦骨嶙峋,兩排干癟乳房下垂,跑動時身子喜歡搖頭晃腦的母豬終于被送歸到自然的懷抱了。說實在話,澤仁對我講,這頭老豬下崽多少年了,每年幾頭,十多年來,為我們家生崽幾十上百只,我其實也不忍心宰殺它的,但老婆與兒子說,養(yǎng)肥了就宰殺吧,不然,你做啥?似乎天地之間,所有家畜都天公地理地供人類食用的。我說,我是不會吃它的肉,想想它老成這樣,為我家下了這么多崽,我牙齒無論如何都咬不下去。老婆嘲笑道:嚯嚯,你啥時變得這樣慈心善懷的?那你過去為何不放下獵槍呢?是絨木活佛讓你戒獵的吧?澤仁說:還提啥古時候的事情?我不是早已放下槍了?兒子說:阿爸,你把它養(yǎng)肥吧,到時我來宰殺它。那幾天,似乎它有了某種預感,每天不安地“嗯嗯嗡嗡”伸著個長嘴滿院子、樓底、畜圈里躬來躥去。那一天,兒子已經燒開了鍋里的水,犁尖在灶火里燒得紅艷——待把死豬泡在木槽要拔毛時丟進開水里加溫——院里,縛頸繩和絞棒也準備就緒。澤仁去給它喂最后的早餐,下梯時,兒子還在叮囑:阿爸,別喂得太飽,等一下它不愿到食物面前來。澤仁沒有應答。他叫喚時,老母豬歡快地跑來。一見汁濃多料的食物,埋頭就吧嘰吧嘰聲吃起來。看著老母豬,他突然生出一種面對老母親般的憐憫之情來,他眼噙淚水抬起頭,這時,他突然聽見一個聲音說:“你不要殺我。”他驚悚地看老母豬,老母豬埋頭吃得正歡呢,滿嘴流汁,不時發(fā)出愉快的“哼哼”聲。他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當他再次有些不安地四望時,耳旁再次出現(xiàn)了那個聲音:“你不要殺我。”澤仁心里突然涌出恐懼的泉水。他慌亂地再盯住老母豬,見老母豬正抬著腦袋,伸著長嘴,嗯哼嗡嗡地聞來嗅去,似乎它也感受到了某種異樣。是誰在說話?難道不是母豬,另有精靈鬼怪?澤仁感到自己的毛發(fā)唰唰地直豎起來。他突然變得像個小青年一樣,噔噔上樓沖進屋里,對兒子說:“你不能殺它,它說‘你不要殺我’。”兒子以狐疑的眼光看著父親,心想:父親是不是瘋了?嘴里卻反問道:“誰說不要殺它?”澤仁吼道:“還有誰?你要殺的老母豬。”兒子爆發(fā)出笑聲:“豬還能說話?阿爸,你不是……”“是,是我瘋了。我要把它放生了。”說完就走了出去。這當兒,兒子變傻了,他呆呆地望著父親的背影,好一會兒沒有了魂魄,當他滿心懷著“我阿爸瘋了”的恐懼來到院子里時,父親正趕著老母豬往外走呢,他并沒有看出父親的異樣來。難道真的……,想到此,他忍不住自嘲地笑起來:怎么可能?老母豬的一只耳朵上掛著一縷紅毛線。看來阿爸已經把老母豬放生了。
澤仁看著老母豬一顛一抖地跑向荒野,心里又涌起一股難舍的情懷,像是自己的某個親人突然遠走它鄉(xiāng)了。當然,放生并不需要把它趕走,在家里讓它老死也行,但他有一種沖動,也生起一絲擔憂:兒子心中罪惡的觀念開始變得像霧一樣淡薄了,或者說,他們全沒了因果報應的觀念,說不定某一天趁他出門,將母豬宰殺了呢。母豬慢步跑著,看著它解放了回歸家園的樣子,他相信自己聽見的話語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老母豬也一定不會再回來了。
不久,村里傳開了這個奇聞。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些人不無擔心地說:說不定這是澤仁要瘋的征兆呢。還有人猜測:澤仁可能要走了。澤仁愛嘮叨此事,希望像兒子一樣的年青人相信輪回,相信果報的存在。可是,苦口婆心的結果是遭到嘲笑。有個無法無天的小伙子竟然說:你還相信所謂活佛的神通啊?人家外國人都飛到月亮上去了,活佛們能造一根火柴么?澤仁憤怒地瞪著眼,心里生起孤單的感受。
我在村子里像個失魂者一樣四處游蕩。有一天,我夢見我的四周出現(xiàn)了四條狼,我舉起棍子,恐懼地又打又砸,終于把它們打死了。我神清氣爽地醒了過來。猛看見幻影般的澤仁進屋來了。我驚慌地大叫起來……
一個夢的片斷
將他帶離之前,他提出對手下人要處理。
見答應了,我將下人們帶到帳篷里。他令他們隨意而站。他拿出一盒紙箱,再在上面鋪上一層布皮。帳外的陽光射到誰的前面,誰就得死,他兇狠地說。
斜線的光芒落到唯一的女人的腳前了。
他在女人煞白的臉色前可惡地笑起來。
像是誰都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或者說,有一個替死鬼和陪葬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呢。
敵手處死他,那他也要處死一個下人。
我們的善心開始揪緊了。
當所有人覺得無望時,陽光偏斜到另一方去了。是小個子的阿絨最先發(fā)現(xiàn)的,他高興地叫道:看,看,光不在那兒了。
大家躬身去看,發(fā)現(xiàn)那束光落到紙箱角落邊的一灘水漬里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那兒涌出了水汪,并浸漫到紙箱。
很多人的臉上出現(xiàn)了解脫的神色。
夢 奸
李勇夢見自己把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小紅睡了。雖然艷遇的歷程有些朦朧,但是,魚水之歡的情形異常清晰,醒來后仍沉浸其中,神智恍惚,一切像親歷般真切。那種切膚的幸福感久久難以忘懷。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胯間流了一灘稀液時,也不覺得羞愧,心里反而樂陶陶的。他想:我真睡了她也不過如此。
喝酒之后,李勇怎么也憋不足,就把此事說了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終于,全村人都知道了。
有一天,李勇剛要起床,警察登門而來,不分青紅黑白,就把他從床上抓起來拷上雙手帶走了。
小紅因被李勇夢奸而跳河自盡了!
夢
惡夢來了,似乎在傳達某種極為不安的兆示。
我說,我打算不去接母親了,讓她們自己找車回來吧。
我總是在各種混亂不堪的夢境里奔波。可是一醒來,那些夢只在眼皮上停頓片刻,便像一縷風一般消失了。我恨不得重回夢境,攥住夢魘的頭發(fā),將它狠揍一頓。
大弟說,我夢見房子倒塌了。
我說,你的夢沒個準數(shù)吧?
他很不高興,說:準呢,所以才去打了卦。
那說啥?
俄絨說要念‘咱’經,做‘木’法事,似在兆示著屬馬之人。因為咱們家沒有這個屬相,所以不太要緊吧。
我的心突然生起某種不安的感覺。啊,討厭的這些神秘的種子!它們總是在雪域肆意姿狂。如果真因為我的失意釀成大錯,那……可是,誰又在造那夢的因子呢?
去它的吧!我才不怕。只要心不造作,我便是自己的主人,任誰都奈何不得!那些夢不過是串聯(lián)的習氣在它虛無的大地上獨自成熟罷了。我不理,它只好夭折!
噶瑪巴千諾!保佑我母親平安回來吧!
夢的囈語
夢是心靈的另一種方式,一種溝通白晝和暗夜的虛無之橋,是冠冕堂皇和欲望赤裸罪惡盈天裹合的混合產物,也是心靈能夠通達的最為遙遠的國度。當我暢游夢境時,我是輕快和靈敏的,也是愚鈍和聰慧的。每當我在清晨的黎明中醒來,我總是忍不住去捕捉夢里的境象,再度回嚼那些奇異的經歷,有時,甚至墮入恍兮惚兮之態(tài)。對我而言,夢之世界是我平凡世界的補充,夢之想夢之語也是我的另一種古老的神秘力量。我本來就是神秘家族的一裔,是神性與魔性皆具的流浪人,因此,時常到夢里流浪這本身就是我生命旅程的重要一環(huán)。我還在夢里將現(xiàn)實里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讓它真切而生動地化現(xiàn)。在夢里,那些作古的親人與我們又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生之親情旅跡再度歷歷重現(xiàn),這對我的懷念之心是多么大的加持啊,它猶如甘露使我幡然覺醒,增長智慧,同時我因為返回到往昔,重新回復了青春和活力,像一個年少的人回到愛的國度,令我流連忘返。當然,當神山或天地間的某個精靈,或者家族之魂,想要托夢給我,或者給予我啟示時,夢也在扮演著另一種身份,它以先知的形象出現(xiàn),讓我對塵世生活有了幾分預感,心靈有了些許準備,在現(xiàn)實的荒唐上演之前能夠先行一步,使自己有了圣人的氣質。在天地之間,心的禪定之力是我終生追尋的,當然是難以達成的,就像雪山也無法永恒地瑩白——地球的暖流正在摧毀著關于雪山不老的神話。——夢里的天意之光,使我的心靈變得豐富多彩。它是我的文字得以保存空靈的第三只翅膀。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如同現(xiàn)實制造穢行罪惡一樣,夢工廠也源源不斷地產生各種垃圾,它使我們的心靈時常污穢不堪,心靈的天空陰霾連綿。作為神秘家族的后代,母親們對此頂禮膜拜,常常把靈魂交付給它,甘愿被蹂躪,反而把自己的主人身份忘掉了。當它把僧人的許多法事都吞咽干凈之后,夢之翅這時又微笑熠熠展開,給虛幻世界帶來明凈的天空和耀眼的太陽。母親也會覺得自己贏得了一場勝利。我是一個捕夢者,一個出入夢境內外的藏人,一個用文字記錄夢游歷程的歌手,可是,雖然我看似被它奴役,卻是我自己和夢的主人,對天地而言,我是自由的精靈……
我還想說,在雪域到處都有捕夢之人,描畫夢相之人。一些修行者還執(zhí)著于法力在夢境里修煉,那稱作夢瑜珈,總有一天,或許成為一種時尚和舞蹈……
我的一個夢里,蓮花生大師曾預言:你終將承接到神秘家族的最后衣缽,成為一個游走于陰陽兩界、虛幻和塵世之間的最后詩人,像一個以血肉為衣裳的護法之神。我期望這成為我此生真實的歸宿,而不是夢的又一次欺妄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