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宗教學界多有人將儒家認定為宗教;儒學圈內,也有人以儒教方式復興儒家。本文簡略分析孔子以來儒家存在之社會形態后指出,儒家從來不是宗教,而是文教。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形態是“一個文教,多種宗教”。基于這一事實,本文認為,儒家之宗教化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恰當的。
關鍵詞:儒家;儒教;文教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3)04-0072-11
圍繞儒教之言說,實有兩個雖相關而不同的議題:第一,儒家是不是宗教?第二,是否應當以儒家為本,建立一種宗教?
這兩個問題的爭論已持續數百年,過去三十年來也相當激烈。人們站在不同立場上,各執己見。至今日,宗教學者似多接受儒家宗教說。近十幾年間給人以強烈印象的大陸儒家,則從事于儒教之構建,似乎正好印證了這樣的學術結論。儒家是否宗教之爭論,似已塵埃落定。
本文重返此一問題。一方面,筆者作為學者,擬對儒家宗教說從學理上予以反駁。另一方面,作為儒者,擬對儒家同門建立儒教之努力予以澄清。由此分別得出結論:就歷史事實而言,儒家從來不是宗教;就現實的發展方向而言,儒家也不應當成為宗教,儒教說已構成儒家復興之障礙。
一、儒教言說之簡單回顧
過去數百年圍繞儒教之言說,因言說者的身份之別,而有兩大范式。
第一種言說出自致力于儒教構建之當事人,很自然地主張儒家為儒教說。
近世從事這一努力最早而最有名者,為南??涤袨橹ā翱捉獭?。康南海先生通過《孔子改制考》,在思想上沿著公羊學孔子為素王之思路,而發展出孔子改制立法之理念。接下來,似乎受西方教會制度影響,康南海發展出孔子為教主之理念,而形成孔教構想。愈到晚年,康南海愈對此事用心,而不惜與袁世凱、張勛合作,引來諸多詬罵。
應該說,康氏此說頗具先見之明。董仲舒推明儒術以來,儒家價值深入人心,儒家士大夫透過“學”而成為社會治理者。雖有道統、政統之分,但“政教”——此處之教是教化——統合于士大夫身上,如歷代循吏所昭示的:以政為教,以教為政。聯結華夏共同體、維系基本秩序之共同價值乃是由士大夫守護、傳播、教化的。康南海以先知般的天才預知,現代國家之構建必然讓這樣一套政教體制崩潰。事實上,康南海變法的核心主張就是廢科舉,令士子改習西學,士人必趨向專業化、技術化。如此則必然出現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誰來守護儒家士大夫守護、對社會基礎性秩序而言至關重要之中國價值?康南海計劃讓孔教承擔這個責任。在士人專業化、遠離價值、不再承擔教之職能的時代,這將是一個專業化的教會組織,專司以儒家價值教化民眾。
然而,康有為變儒家、立孔教之說,當時即遭到儒家士大夫主流之強烈反對,比如張之洞。原因在于,它從根本上顛覆了儒家。關于這一點,后面將會詳盡討論。
二十世紀最初的十幾年,以傳授儒家之學為本的傳統文教體系迭遭猛烈沖擊:廢書院,廢科舉,廢除讀經。儒家士人普遍接受現代知識,包括人文與社會科學訓練,由此出現了不信奉儒家價值但研究儒家之學者。他們以旁觀者的身份,以科學、學術的視野研究儒家之義理與社會形態。由此形成了第二種范式之儒教言說。
應該說,二十世紀早、中期的學術界的主流看法是,儒家不是宗教。似乎是受這種觀念影響,較為年長的現代新儒家人物,如梁漱溟、熊十力、錢穆、張君勱等人,也都不認為儒家是宗教。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圍繞著儒教的爭論,大體上在不信奉儒家價值的學者之間展開的。宗教學、社會學、人類學、思想史等領域的學者們站在儒家之外,以某種價值中立的科學態度,在儒家宗教說與非宗教說之間展開爭論,包括力主儒教說之任繼愈、李申等先生,亦不信奉儒家。
這個時期的看法,與二十世紀上半期相比,發生了明顯變化。略加觀察可以發現,宗教學領域的不少學者傾向于認定儒家是宗教。這也許是因為,此時,主流意識形態對宗教的定性已有所變化,宗教不再全然是負面的。不過,思想史、觀念史等領域的學者,一般則傾向于儒家不是宗教。
不管怎樣,這樣的爭論與學者的生命、價值沒有關系,只具有知識上、學術上的意義。這些學者有一個共同的預設:儒家已經死亡。因此,他們的爭論只關乎對儒家的歷史存在形態以及歷史上的中國政制、文明之理解。這是一個學術問題,具體而言,是一種歷史學術問題,而不具有什么現實意義。
九十年代以來,大陸儒學興起,導致此一爭論的形態發生重大變化。
首先,學術界之內、之外出現了一批“儒學者”。他們從事學術事業,研究儒家之學,但在相當程度上信奉儒家價值,比如杜維明、郭齊勇等先生。與此前研究者不同,他們具有儒家身份自覺,因而站在儒家內部討論該問題的。似乎正是因為這樣的身份,他們對儒家義理有更深入之體會,從而能夠超越貌似客觀、實則皮相之爭論,打破儒家宗教一非宗教說之對立,依據自己的精神體認,提出超越學院爭論的觀點:儒家不是基督教、伊斯蘭教意義上的宗教,但是,儒家又具有宗教性。
儒家具有宗教性之觀點,自有所承: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港臺新儒家”就持有這種觀點。而九十年代以來,港臺新儒家在儒學研究圈中居于支配地位,因此,儒家雖非宗教但具有宗教性的觀點,在儒學研究圈中,影響相當之大。
本世紀初,中國社會又出現另外一種力量:具有明確自我身份認同的“儒教徒”。這以2005年蔣慶先生倡導儒教為起點。與儒學者相同之處在于,儒教徒信奉儒家價值。但比儒學者更進一步,儒教徒對儒家的信念更為虔誠,并更為強調個體之踐行。在義理上,他們突出儒家的宗教性,并嘗試建立各種宗教教義和儀軌,讓儒家成為西方意義上的宗教。
于是,在中國知識界,關于儒家是不是宗教,出現了一種異常復雜的局面:首先,外在于儒家的宗教學界傾向于承認,儒家是宗教。爭論似已不必要。在同樣信奉儒家價值的人群,則因為其信念的堅定程度不等,而出現了分歧:儒學者強調儒家具有宗教性,儒教徒則已開始自覺地過一種儒教式生活。也就是說,外部視角的結論,與最為內在的視角的結論之間,竟出現了奇怪的重合:客觀的學術和價值的實踐似乎都表明,儒家是宗教;儒家應當是宗教。
本文不同意這兩個結論,擬對這兩者均予以考察,并提出下面的觀點:歷史上,儒家不是以宗教形式存在的,而呈現為“文教”,其具體形態多種多樣?,F實地說,作為一個整體的儒家,也不應成為宗教。
二、儒家是文教
儒家是不是宗教?欲就此得出結論,需對歷史上儒家存在之社會形態進行考察,以揭示儒家是什么。儒家以儒生為活動主體,故此處之討論,可有兩個面相:第一,儒生群體如何生成、存在?第二,儒生群體如何影響更為廣泛的社會?
首先來看孔子本人之行跡。《論語》首章、末章分別為: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p>
《論語》的編排有其內在邏輯,首篇《學而篇》實為《論語》全書之內容提要,首章則是對孔子對自己一生事業之描述,也是孔子對孔門存在之社會形態的交代。這兩章清楚說明,孔子之事業,也即孔門作為一個社會組織存在的形態就是學,目的在于養成君子?!墩撜Z》及儒家早期文獻中,“學”字反復出現。
劈頭一個“學”字,已清楚表明,儒家的社會存在形態是“學”,而不是神靈崇拜性質的宗教。然則,何謂“學”?以現代語言表示,孔子、儒家之學具有兩個維度:學術,教育。
孔子整理三代尤其是周之文獻,而形成詩、書、禮、樂、春秋五經——當然,還應當加上《周易》,而成六經。這就是《述而》篇“子以四教文信忠信”之“文”。孔子以文教授弟子,這就是“教”,也即教育。在整理這些文、并以文教育弟子、與弟子教學相長之過程中,孔子形成一系列思想、理念,涵蓋現代人文與社會科學各個領域,這就是今人所說的“儒家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創造了一個儒生社團,且首先為學之社團??鬃又螅组T弟子以六經之文和孔子思想開門授徒,主要是教育社會上層人士。在此過程中繼續發展儒家思想。
這樣,完整的儒家之學包括兩個方面的學:經學和作為諸子之學的儒學,兩者密切相關而又有性質上的區別。儒家同時以這兩者教育各種愿意受教之人士。由此,儒生社團的規模不斷擴展。這是一個全國性團體。
這就是儒門存在之基本社會形態。這個社團是以教育的方式形成和擴展的,連結他們的則是文,尤其是文中所蘊含的價值。一個儒生的人生,從根本上說,由兩個相互關聯的部分構成:研究儒家之學,也即經學或者儒學,由此形成儒學之積累;另一方面,儒生多從事教育事業,養成下一代儒生。
這種儒生教育模式,歷史上有所變化。最早,一如孔子,儒者私人開門授徒。至漢代,政府立博士,并為博士設弟子員。而同時,大儒亦自行開門授徒。由此形成官、私兩個儒學教育系統并行之格局,一直延續至二十世紀。如宋代,各級政府立學校,而儒者又紛紛設立書院。
關于儒生群體塑造社會秩序之機制,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最為普通、甚至潦倒的儒生,在基層社會廣泛設立教育機構,比如明清時代之私塾。他們完全談不上思想的傳承,遑論創造,對儒家之學其實也一知半解。但是,他們其實是儒家式社會秩序的主要塑造者:他們對殷實甚至普通人家弟子進行教育,教人識文斷字,同時教化儒家價值。他們讓儒家價值滲入社會各個階層、群體。這些儒生還通過通俗性語言文字媒體,比如小說、戲曲等,對普通民眾進行儒家價值之教化。也就是說,儒家在中國社會中首先呈現為一個教育網絡。這是儒家參與塑造中國社會秩序之最主要渠道。略加觀察就可以發現,這是一個“以文化人”的過程,屬于人文教育的事業。
當然,儒家所養成之士,還是社會治理之主體,或者是通過某種考核程序,進入政府,擔任官員,此即大夫;或者接受過儒家之學的教育,卻未能通過資格考核,而停留在社會,或者在擔任官員之后退休重返社會,兩者均憑借著知識和道德權威而在基層社會組織民眾自我治理,此即社會學家所說的“紳士”。他們共同構成“儒家士大夫”。
這個“儒家士大夫”群體之權威來源在于其所掌握的文,及在接受文的教育過程中養成之德;反過來,他們也會運用自己掌握的權力或者權威進行教化。這種教化不只是說教,不只是以身作則,更有一系列制度安排。比如,歷代循吏之作為,宋儒之確立祠堂制,儒家士君子建立、基層紳士維護各種社會組織等。這些組織把普通民眾置于宗教、文化、社會公共生活等過程中,從而化成人心,早就美俗。
總之,最為粗略地考察儒家存在之社會形態,即可發現,儒家之本在學,儒家發揮作用之渠道是教。兩者結合,就是“文化”,也即以文化人、以文教人。儒家是一個文教體系。儒生群體以儒家所守護的文,通過政、教等各個渠道,在社會各個層面上教化民眾以普遍的中國價值。在此過程中,儒生組成多層次的團體,首先是一個教育和學術團體,由此而是倫理、文化團體,進而成為社會政治團體,但始終不是宗教團體。這是一個教化團體,儒家士君子在此自我教化,同時教化民眾。這里雖有一個“教”字,但與今日所理解的宗教之間有極大的區別,更為恰當的詞是“文教”,以文教化,而非以神教化。
三、儒家之神道設教
儒家是文教,不是宗教,并不意味著中國沒有宗教。
近二三十年來,一直有啟蒙知識分子感嘆,中國社會之所以混亂,中國之所以沒有出現民主憲政,就是因為,中國沒有創造出宗教。這種言說相當流行。它是以基督教作為宗教之標準,衡量多樣的宗教。
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宗教觀,在當代中國知識界、精英群體中影響極大。同時,被人們普遍接受的現代政治之基本原則——政教分離,其實也是在基督教之政治脈絡中形成并有效的。因此,本文討論儒家是否宗教,以及是否應當成為宗教,也立足于這種流行的宗教觀。
放眼歷史、現實,在儒家文教體系之外,中國始終存在著豐富的宗教傳統。他們對信奉者的心靈、生活乃至政治傾向具有重大影響。儒家作為占據主導地位的文教體系,必與之發生關系。其中或有沖突,但也存在另外一種有趣也重要的關系,也即“神道設教”。
此詞出現在《周易》“觀”卦:
《彖辭》曰:“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p>
《大象》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p>
這里的兩個“教”字,都有今人所云“宗教”之義:圣人設天之神道為教,使天下敬順天道。這就是中國源遠流長的天道信仰,由此演變出祭天之禮。“省方觀民”者,巡省四方民之習俗,而神靈信仰、崇拜為民俗之大者,故先王設之以為教。這就是所謂“祀典”制度。
關于后一設教之義,春秋后期魯大夫展禽有一段全面的論述: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肆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禁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國語·魯語上》)
概言之,“神道設教”就是把自發形成的、民間的神靈信仰、崇拜納入國家看護之下。具體地說,具有崇高道德和政治權威的先王立基于民眾已有之神靈崇拜,將其予以改造:灌注以正統價值,厘定其祭祀儀節,在此基礎上列之為正式祀典,使之更為有效地且普遍地教化民眾。
這里所崇祀的對象十分廣泛,從天地、三辰,名山、大川,到前哲、令德,當然還有各家之祖先?!抖Y記》,尤其是其中的《祭法》等篇,較為詳盡地記載了三代之祀典。
神道設教的顯著后果就是多神信仰之理性化。實際上,《尚書·呂刑》與《堯典》所記帝堯時代之“絕地天通”,就是多神信仰之理性化。天下形成一個等級性神靈崇拜體系,天子、諸侯、大夫所領導的不同層級的政治共同體崇奉、祭祀不同的神靈。各共同體都以祭司替代巫師,祭祀的主體是各共同體的首領,祭司只是協助禮儀。這既為共同體提供了公共性信仰,也防止了巫師私人借助神靈擾亂公共秩序。由此,華夏社會治理才走上理性化之路?!坝^”卦《大象》用“先王”,說明此事極為重要,而完成此事需要高度的審慎、智慧,唯有具有崇高的道德和政治權威之王,方可行之。
三代形成之種種宗教,一直以各種形態延續至少后世,以至今日。在漢武帝表彰六藝、董仲舒推明儒術之后,中國出現了這樣一個精神、文化格局:一方面,儒家成為社會主導性文教體系,另一方面則是源遠流長而十分豐富、并且經常具有高度地方性的神靈崇拜體系。這構成具有很突出之文明特征的“中國宗教現象之一”。
在這種格局下,儒家采取的基本策略是,對本已存在的豐富的神靈崇拜體系予以改造,灌注以儒家價值,使原有的各種宗教均成為儒家價值之教化渠道,這就是儒家的神道設教之道。
也許可以說,佛教之中國化,是儒家神道設教最為成功的案例。形成于印度、經中亞傳入之佛教,與中國人傳統的宇宙觀、生命觀、價值觀之間的差異是極大的。佛教傳人漢地后,與中國固有傳統,道教、儒家,或有沖突,這種沖突迫使佛教進行調整,而有中國化過程。所謂中國化就是儒家化,也即,儒家價值進入佛教體系中,且其越來越明顯,以至于唐代以后,佛教也成為精英群體教化民眾以儒家價值之渠道。二十世紀的“人間佛教”,則達到儒家化之極致。當代佛教基本上是以佛教儀節,傳播儒家價值。此一佛教中國化過程就是一個儒家士大夫群體神道設教過程。
這提示了“中國宗教現象之二”:所有宗教都可被儒家“神道設教”。事實也確實如此。歷史上,伊斯蘭教曾經有過儒家化努力?;浇淘诙兰o上半期同樣有過儒家化過程。即便在儒家相當弱勢的今天,當代基督教內部,也有一些有識之士進行這種努力,欲做“中國基督徒”,與儒家進行對話。
僅此一事實本身就足以說明:儒家不是宗教。因為儒家不是宗教,諸種宗教才對儒家沒有戒心,接納儒家價值。
從宗教學角度看,儒家確實相當特別:儒家本身不是宗教,反而可以包容宗教。實際上,在中國歷史上,存在著“中國宗教現象之三”:恰恰是在儒教作為一種文教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能夠形成宗教寬容。而在儒家的文教地位遭到侵蝕的時代,則可能出現宗教間沖突,如北魏太武帝滅佛,恰恰是因為儒家微弱,而有道教、佛教之爭奪。
由此出現了一個中國儒家史和宗教史極為重要的現象,也即“中國宗教現象之四”:儒生本身可同時崇奉多種民間神靈,信奉社會上流行的宗教。由孔門開始,儒生自然而普遍地接受華夏族群內有源遠流長的多元神靈崇拜。魏晉以降,儒生則或者信奉道教,更為普遍地信仰則是佛教。幾乎所有大儒都有出入佛老的生命經歷,有些人固然最終歸宗佛家,有些人卻終生深受佛教影響。
據此而言,荀子的一段經常被人引用的論述是不足為憑的:
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兇也。(《荀子·天論》)
《論語·述而》篇確實記載,“子不語怪、力、亂、神”,《八佾》篇記:“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但這并不表明,孔子不信神靈。孔子只是不愿輕易對人談論,也不愿濫用理性,對神靈的世界進行探究、思考——這種探究必然導致虛無主義。孔子只是信、禱、祭而已。在儒家思想傳統中,茍子具有較為強烈的世俗化傾向,所以他相信,君子不當崇奉那些虛無縹緲的對象。
但是,這并不是儒家的主流理念。歷史上,儒生群體普遍具有神靈、宗教信仰,故而,儒生本人也會祭祀各種神靈。即如卜筮,大儒如朱子,也常于公私生活中用之。
盡管如此,儒生群體確實會對神靈信仰體系進行改造,這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文之”,也即,節之以文,建立合適的祭祀儀節,使之成為更為理性的信仰體系,從而更好地滿足民眾的信仰需求,又可更為有效地發揮儒家希望之教化作用。
儒生崇奉各種神靈或者信奉佛教、基督教等宗教的現象同樣說明,儒家不是一種自成體系的宗教。從一個角度看,這或許是儒家的弱點。人皆有宗教性需求,而儒家是一套文教體系,那些孟子所說的“思”的能力極強的大儒、通儒,確可借儒家之極高明而道中庸之學安頓身心。普通儒生則通常做不到這一點,只能借助神靈崇拜、佛教等宗教安頓身心。
這個時候,儒生實具有兩個身份:儒生,他信奉儒家價值,從事文教;某種宗教的信徒。儒生信奉宗教,雖屢遭批評,但是,并不為儒家所嚴格禁止。因為,神道設教之后,儒家與宗教之間并無明顯沖突,相反,倒可以相互補充。
與此相應,則有“中國宗教現象之五”:儒生之外的普通民眾,普遍奉持儒家價值,但同時,也普遍信奉一種甚至多種神靈乃至成為某種系統的宗教之信徒。甚至可以說,普通民眾的社會身份,首先是作為神靈崇拜者,由此而接受儒家價值。這是神道設教的重要含義所在。
上面所列舉的種種中國宗教現象說明,作為文教的儒家,與并存之民間神靈崇拜、宗教,乃是兩種不同性質的精神之物。在中國社會治理的整體框架中,它們處在不同層次?;蛟S可以說,經由神道設教,在基層社會廣泛地存在民俗意義上的儒家。明清時代,紳士們編撰了大量的勸善書,借用佛教、道教等理念,傳播儒家價值。其功能與作為文教有所重疊,但性質上仍有重大差別。作為文教的儒家群體之數量并不多,但作用巨大,始終作為中國文明之具有創造性的主體存在。他們致力于“以文化人”,“文”包括儒家傳承的經典,也包括禮文,包括制度、禮俗。
儒家之文,還包括祭祀各種神靈之禮文。由此觸及儒家與宗教關系領域中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
四、儒家宗教說論據之辯駁
儒家宗教論者為其主張提出過若干理據,但略加辨析即可發現,這些理據均不甚堅實。
儒家宗教說的最為重要的理據是,儒家士大夫有一明確的信仰對象——天。
天道信仰確為中國人最為崇高的信仰。如《尚書》、《堯典》、《呂刑》諸篇所表明,華夏天下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形成,也即自覺的華夏文明之開端,就是天道信仰之確立。由此信仰,發展出了祭祀天及與天相關之神祗的儀軌。如《禮記·祭義》篇所說:
燔柴于泰壇,祭天也;瘞埋于泰折,祭地也;用辟犢。埋少牢于泰昭,祭時也;相近于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時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日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
這里的祭祀都是公共性的,主祭者為共同體之首領:周王或者諸侯。所有這些公共祭祀都是為邦國、天下之公共福利而祭,而不是旨在解決個體身心安頓的一般宗教。
在這些公共性祭祀中,有專業人士承擔“相禮”之責,即《周禮·春官宗伯》所說大宗伯之職:
凡祀大神、享大鬼、祭大示,帥執事而卜日,宿,視滌濯,蒞玉鬯,省牲、鑊,奉玉粢,詔大號,治其大禮,詔相王之大禮。若王不與祭祀,則攝位。凡大祭祀,王后不與,則攝而薦豆籩,徹。
由此形成一套以郊天為首的公共宗教系統,遠在儒家出現之前,它就已存在。
孔子的時代,禮崩樂壞,公共祭祀制度也趨于崩壞,這包括,郊天之禮被廢棄,其他公共祭祀制度也相當混亂。
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刪述六經,以總結禮、樂,包括公共祭祀之禮、樂。由此,孔子對古典信仰系統十分熟悉。而且,孔子對古典的祭祀之制均保持敬意。尤其重要的是,從《論語》看得出來,孑L子具有明確的天道信仰?!睹献印芬粫脖砻?,孟子也具有明確而堅定的天道信仰。
略加比較就可以發現,諸子百家中,只有儒家保持了天道信仰?;仡櫲寮覛v史就可以發現,天道信仰在儒家的理論構造中占據隱秘而重要的地位。而其他各家,比如墨家、道家、法家,則本乎子產所說的“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而放棄了天道信仰。
另一方面,由于記錄古典禮制,熟悉禮制,孔子與他的弟子們確曾承擔相禮之職,包括參與各種公共祭祀。大約因為這個原因,“三禮”記載了大量祭祀之禮。儒家對祭祀之義,也即祭祀的社會功能,也進行了深入思考。
基于這些思考,秦漢之際,儒家發生了一次重大的思想轉向:陰陽化,也即,天道信仰之顯性化,從而形成“天人相應”說。其理論之集大成者為董仲舒。而董仲舒的一個重要政治努力是恢復郊天之禮。關于這一點,可參考《春秋繁露》一書中《郊語》以下各篇。而漢代儒家士大夫進行了一場絕大的宗教政治努力:要求漢家廢除承繼自秦的五帝之祀,而建立郊天之禮,事在《漢書·郊祀志》。
正是在儒家推動下,以天道信仰為中心的更為理性的公共祭祀制度逐漸建立起來,凌駕于皇室各種混亂的神靈祭祀之上?;实奂漓氲淖罡邔ο蟀l生了重大變化,不再是人格化的神靈,而是天、地、日、月本身,也即天道。
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實是,在所有這些公共性祭祀中,儒家士大夫都不是主角。儒家推動建立了郊天之禮,歷代皆有復雜的公共性祭祀體系,儒家士大夫在其中都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比如:論證祭祀的必要性,設計和主持祭祀之禮,撰寫甚至誦讀祭祀之文。但是,祭祀者卻是端居政治秩序之頂端的皇帝,儒家士大夫向來都不是主祭者。
須從公共祭祀的性質來理解儒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許可以說,在這些公共祭祀之禮中,儒家士大夫也不是公共祭司,而只是孔門弟子曾經從事的職業:相,也即相禮者。正因為他們只是相禮者,所以,他們沒有能力與皇帝祭祀的神靈溝通。
因此,這些公共性祭祀,包括祭天,并非儒家士大夫本身之宗教。在傳統政治中,儒家士大夫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念頭。
當然,儒家士人確實始終信仰天道,盡管在不同儒生那里,程度不等。據此,儒學者主張,儒家具有宗教性,是可以成立的。盡管如此,在儒生群體中,天道信仰始終沒有形成公開而系統的崇拜儀軌。毋寧說,天道始終是儒家心目中一切正當性的終極淵源。它更多地是一種理性的宇宙論信仰,而非宗教信仰。
主張儒家宗教論的另一重要理據是,儒生崇拜孔子,且有孔廟、文廟之建制。在這里,儒生拜祀孔子,且配以歷代儒家賢哲。
但是,略加分析即可發現,此亦不足為儒家宗教說之憑據。首先,文廟之制出現甚晚,如《新唐書·禮樂志五》:貞觀四年,“詔州、縣學皆作孔子廟”。此前,孔子廟并不普及。其次需注意,文廟乃附屬于學。這清楚表明當時人之認知:儒家首先是學,建立文廟只是為了讓儒家士人尊敬先師、先賢,從而督導其學。再次,在這里,被崇拜的孔子不是神,而是先師,或者是被追贈之王。當然,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文廟只對儒生開放,學以外的人沒有資格祭孔。因此,包括文廟在內的祭孔之禮就不構成一種社會性宗教,它更像是儒生團體內部的一種行業性祭祀。最后,文廟之文充分表明,儒家就是文教。
總結一下,上述兩種與儒家士大夫關系最為密切、也最具有宗教性質的制度,并不支持儒家宗教說。在這里,儒家士大夫關心的對象不是神,而是祭祀之禮文。儒家傾向于認為,禮文本身就具有塑造健全精神之功能。因此,皇帝或者儒生自己參與祭祀本身,乃是一種文教。在儒生眼里,最為重要的就是文之教。
五、蔣慶儒教論辨正
上面論證了,歷史上,儒家的社會存在形態不是宗教。不過,歷史上,同樣有一些儒者試圖將儒家宗教化。
較早的努力實見之于明末陽明后學。宋明儒學重視心性,故多有某種神秘體驗,陽明后學尤其如此。另一方面,陽明一脈重視結社,且其范圍超出士人,旁及農、工、商。兩者相結合,其活動就具有新興民間宗教之顯著特點:其領袖具有自覺的教主心態,比如傾向于啟示式演說;其所建立的團體也具有宗教性團契的特點,比如強調舍身破家之決絕。但是,這樣的團體也就是一般的新興宗教,而很難說是正統儒家。陽明學遭到正統儒家士大夫之排擠、打擊,肇因正在于此。
儒家宗教化的另一次努力是康南海,欲借助國家力量,建立覆蓋全國人口的建制化孔教。康氏努力遭到正統儒家士大夫之猛烈阻擊,而歸于失敗。
明末、清末儒家宗教化努力之失敗恰恰說明了,正常情況下,儒家不是宗教。宗教化努力通常會給儒家帶來嚴重困擾。
不過,到當代,另有儒教之說興起。政治儒學之代表人物蔣慶曾提出設立“中國儒教會”之主張,此說令儒教說不脛而走,仿佛當代大陸儒家正在走儒教之路。
身為儒者,對此事不可不予辨正。首先,儒教說只是大陸儒家復興潮中的一種思路。實際上,過去十幾年,儒教爭論的一個新特點就是儒家信奉者加入,而態度嚴重分歧。有一部分儒家確以儒教自命,但相當比例的儒家反對儒家之儒教化。儒教只是當代大陸儒家的一種立場而已。
其次,細繹儒教說代表人物蔣慶之說,實為儒家復興之操作性方案,而非真以儒家為宗教。
在《關于重建中國儒教的構想》一文之開頭,蔣慶先生首先分辨儒家、儒學、儒教三個詞。儒家、儒教之別在于,儒家義理價值是否居于“王官學”地位,也即儒家是否通過其禮制、文制,全面而深入地滲透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從而塑造中國為儒家式文明體。這個意義上的儒教,其實就是儒家之教化。蔣慶先生又說:
儒教的“教”,既有中國文化中“禮樂教化”的“德教”之義,又有西方文化中“神人交通”的“宗教”之義;既有信奉“昊天上帝”“天道性理”的超越信仰之義,又有實現“神道設教”“事神致?!钡闹问拦δ苤x。如果不拘泥于西方的宗教概念,儒教肯定是一種宗教,只不過是一種與西方宗教不同的獨特的中國宗教。
蔣慶先生雖然承認,儒教具有神人交通的宗教之義,但他又明確指出,儒教不同于基督教意義上的宗教,是一種“獨特的中國宗教”。既然如此,自稱儒教就容易引起誤解,因為,儒教會被理解為宗教的一種,而今人觀念中的宗教就是西方意義上的宗教。蔣慶先生的儒教說,存在著語詞的游移。
上述論說乃是一種歷史性論說。在此,蔣慶先生論述了一個不同于西方宗教意義的儒教。另一方面,蔣慶先生意在起而行道,故又從策略角度論述儒家復興之道。而在這里,蔣慶先生所說的儒教,比之“獨特的中國宗教”趨于狹窄,其西方意義上的宗教色彩被放大。對此,不妨略作考察。
對于重建儒教,蔣慶先生提出上行、下行兩條路線。所謂上行路線就是,儒家士大夫通過其學術努力與政治實踐,使儒教義理價值進入到政治權力中心,使儒教上升為“王官學”。然而,這一上行路線在當下不可期待,為此,儒者不能不尋求下行路線:
所謂“下行路線”,就是在民間社會中建立儒教社團法人,成立類似于中國的基督教會或佛教協會的“中國儒教會”,以“儒教會”的組織化形式來從事儒教重建與復興中華文明的偉大事業。
蔣慶先生詳盡設想了中國儒教會所涉各項制度,包括儒教的政治形態、儒教的社會形態、儒教的生命形態、儒教的教育形態、儒教的慈善形態、儒教的財產形態、儒教的教義形態、儒教的傳播形態、儒教的聚會形態、儒教的組織形態。與本文討論問題密切相關者為儒教的生命形態和儒教的聚會形態。
儒教的生命形態實關系儒教徒信仰之對象。蔣先生列舉了傳統祭祀的各種神靈,而以昊天上帝作為唯一之至上神。然而,在歷史上,這些神靈信仰、崇拜與作為文教的儒家在性質上本來有別,并行不悖而有所交叉,此即神道設教?,F在,蔣慶先生將兩者混為一體,儒者的兩個社會身份——儒士與宗教信徒——合一。問題是,儒家統攝這些神靈的義理何在?同時,這些神靈崇拜也存在于不同層次、不同地方,而自成體系?,F在,蔣慶先生也將其統統納入儒家的統攝之下,從而將其構造為一個體系。問題是,這些神靈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最大的問題當然是,經由這種處理,儒家因此而變成一個神靈信仰、崇拜體系,從根本上改變儒家為學之性質。
蔣慶先生設想的儒家的聚會形態就是西方式的教堂——這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文廟不是如此,祖廟、宗祠不是如此,社稷也非如此。也因此,其構想存在著巨大矛盾,比如,神靈祭祀與四書五經之間,并不匹配。四書、五經是儒家之核心經典。然而,這些經典所討論者,最多只是神靈崇拜之禮,對于神靈本身并不關注。兩者關系如何處理?神靈崇拜似乎是儒教之本,這些經典還能夠得到人們尊重么?
綜合上述種種構想可以看出,蔣慶先生建立儒教之方案類似于當年康有為建立孔教的方案,確乎致力于將儒家宗教化,建立建制化的儒教。但其間存在巨大張力,因而成功的可能性極小。
然則,何以提出儒教之說?蔣慶先生明確指出,儒教實為儒化中國之不得已之策,旨在構想一個儒家義理價值進入中國社會、使之上升為“王官學”的渠道。既然上行路線不可行,不可能依靠政教,自上而下之教化儒家價值,那就只能在民間尋求發展。具體地說,就是直接訴諸普通民眾。而要訴諸民眾,就只能采取宗教化方式。建立儒教會旨在于民間社會中塑造一個具有堅定儒家信念的小團體,也即儒士群體。再由他們通過種種努力和實踐,推動儒家義理價值體系上升為“王官學”。
然而,儒家在不利的社會環境下被迫在民間發展,是否必須借助宗教化形式?孔子以后至漢武帝表彰六藝之間數百年,儒家都在民間生存,但是,儒家并沒有采取宗教化方式。其根本原因在于,儒家基于其核心義理,并不籠統地面對普通民眾,希望通過構造一個龐大的信眾群體,發揮作用。這是儒家存在之社會形態的根本特征。
自孔子始,儒家宗旨不在于安頓個體之身心,而在于追求優良秩序。這雖然包括優良之心靈秩序乃至天人秩序,但這些直接關聯于社會、政治秩序。這一點,與人們熟悉的宗教完全不同。另一方面,君子一小人之別始終是儒家社會理論之核心,其行道天下的策略,也由此決定。儒家之學,只是面對民中“困而學之”者,目標是塑造一小群君子。可以看到,即便在儒家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儒家士君子的數量也許并不多,遠遠比不上各種神靈之崇拜者。但既然是君子,他們就可以在教育、文化、社會乃至政治領域中發揮巨大的引領作用。儒家之命運可因此而改變,社會秩序也可因此而可被重新塑造。
反之,明末諸賢、康有為、蔣慶等儒者的努力,雖細節上有差別,但有一共同點:瞄準普通民眾,試圖以儒家義理直接教化普通民眾。這樣的構想在相當大程度上放棄了儒家養成君子之道,以及以君子正庶民的治理之道。這也許是儒教說最大的問題所在。這種構想也許基于對現代社會之誤解。正是基于這一點,儒教倡導者乃不得不放棄以文化人之道,轉而借助神靈信仰、崇拜——籠絡數量極為廣大之普通民眾,唯有此道。但這實際上讓儒家降格了。
總結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神道設教之后,儒家之存在形態出現了分層:作為學的儒家,與民俗意義上的儒家。后者包括滲透、傳播儒家價值的各種民間信仰,比如祖先崇拜。從某種意義上說,蔣慶先生的儒教說是將兩者整合,其用意是以民俗意義上的儒家拯救作為文教的儒家。但這樣做的結果是將儒家整體降格為民俗意義上的儒家,儒家也就喪失其本有的思想的創造力,從而喪失其為中國文明創造生機之歷史性作用。
六、儒家不當儒教化
雖然在蔣慶先生那里,建立建制化的儒教會只是一個工具,而并非儒家存在的終極形態。但略加分析即可發現,蔣慶先生的這個構想存在自相矛盾:工具化的儒教反而構成了儒化中國的目標實現之障礙。
道理很簡單;既然你自居為宗教,那人們就將你視為一種宗教,其他宗教、公眾就會要求你與其他宗教組織平等,政府就不能不按照處理宗教問題的一般憲法原則來對待你。這樣,儒教設想反而矮化了儒家在中國文明體中所刻意扮演的角色,限制了儒家影響乃至支配中國人之范圍,從而不利于儒家之復興與中國文明之復興。
蔣慶先生建立儒教之目標是確立儒家為“王官學”。本來,這是目標,但蔣慶先生又要求,作為工具的儒教會享有“王官學”之地位,中國儒教會“雖然是一民間的宗教社團法人,但與其它的宗教組織的關系并不是平面的平等關系……擁有其它宗教組織沒有的政治、經濟、文化、組織方面的特權”。很顯然,這一想法是不可能被其他宗教組織接受的,也不可能被社會普遍接受。尤其是,這段話中透露出來的中國儒教會將永久存在的構想,也將令儒家陷入本節開始所說的困境中。
因此,從儒家復興的角度看,儒家儒教化之構想不可取。假如儒者的目標是復興儒家,儒化中國,那儒家就不能宗教化。儒家復興并最大限度地塑造中國秩序之唯一正道,就是傳統的“文教”模式。事實上,過去三十年間,儒家正是以文教的方式復興。
二十世紀初,在西方沖擊下,敏銳的儒家士大夫及后來的現代知識分子,對于儒家在中國構建現代秩序之能力逐漸產生懷疑,進而絕望,而逐漸拋棄儒家,最后否定儒家。到20世紀中期,權力則掀起摧毀儒家價值及其所塑造、反過來又承載儒家價值之各種制度。
不過,儒家不可能被摧毀。一旦權力放松,儒家就自然地復蘇。過去三十年的中國故事其實就是傳統在復興,儒家在復興:儒家首先在鄉村社會恢復,表現為儒家式風俗之復歸,比如宗族重建,祠堂重建。隨后,有儒學研究之出現、繁榮,大學紛紛設立國學院、儒學院,在此基礎上涌現了一批儒學者。接下來,其他社會群體,主要是企業家群體意識到儒家的重要性,思想界不約而同地轉向儒家。誦讀經典在社會各個層面上出現。在蔣慶先生影響下,出現了一群具有較為堅定的儒家信念的儒教徒。凡此種種社會觀念與制度之變化,也推動政治理念之轉型:儒家理念進入政治生活,比如“小康”、“和諧”、“民本”等話語進入被作為政治綱領。
也就是說,截至目前,傳統的儒家文教之要件,已初步而相對完整地出現于中國?,F在唯一的問題是,對于儒家之復興,人們尤其是精英群體尚不自覺;對于儒家在現代社會的地位,精英群體內部還有分歧;對于儒家在當下的社會形態,比如如何進入教育體系,如何體現于政治中,尚無可行而清晰的方案。但是,儒家復興已是大勢,中國將會有一個再儒家化的過程,這就是未來中國半個世紀的核心議題。穩定的中國現代秩序一定是儒家的,儒家價值將滲透到社會各個角落,塑造文化,重建社會,重塑政治,乃至于安頓天下。
然而,正在展開的中國之儒家化過程,已經并將繼續呈現為多元的文教形態。也只有保持這種形態,儒家才有可能在當下順利復興,并全盤影響中國,塑造儒家式現代秩序。因為,作為文化、文教的儒家,進入任何領域,包括滲透到各種宗教中,都不存在任何障礙。
反之,如果儒家信奉者普遍地自命為儒教徒,或者儒家被公眾普遍地視為一種宗教,儒家就喪失了最為重要的教化渠道。比如,最為致命的危害是,儒家經典閱讀將不能進入學校,也不能進入社區。理由很簡單:現代國家不可能允許某種宗教進入公共學校系統。而本來,儒家經典就不是宗教經典,而是中國之文化經典,是完全可以進入學校的。
同樣,儒家如果自身成為宗教,也就喪失了神道設教之功能,不能以中國價值統攝中國人信奉的各種宗教。如此,大規模傳播、且處在狂熱階段之各種宗教,就可能因為神靈的對立而撕裂中國社會。
為了儒家之順利、全面復興,為了中國形成優良治理秩序,儒家信奉者不應當追求儒家之宗教化。當然,或許有一些儒家信奉者可以宗教式地生活,這也可以是儒家的一種社會存在形態。但是,這絕不能成為儒家之主要社會存在形態——也不可能如此。因為,就其義理,就其自古以來的存在方式而言,儒家就不是現代人所說的宗教,而是由文教而政教的社會治理之道。
一些儒者主張儒教論自認為有事實的依據:香港、東南亞等有建制化的儒教存在,并發揮著一定文化、社會乃至政治功能。然而,這一事實不足以支持大陸儒家之儒教化。因為,在東南亞,華人僅為少數族群,儒家義理價值從來不曾具有文明主體地位,儒家在這樣的異邦以宗教方式存在,自有其合理性。中國的情形也完全不同。中國向來就是儒家的,儒家也將全面塑造中國人生活之方方面面。故此,儒家不能儒教化,自我取消社會存在形態之豐富性。
七、結語
三代古典時代,中國人生存于多元宗教世界中。漢武帝表彰五經、董仲舒推明儒術之后,中國人生活在一個復合的精神世界:有一個居于社會主導地位的文教——儒家,有一組層次高下不等的多元宗教組合。經由神道設教,這些宗教普遍滲透著儒家價值。簡言之,就是一個宗教,多個宗教。未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仍然是一個文教,多種宗教。
比較而言,儒家之文教性質及其統攝多個宗教而形成的復合格局,乃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重大現象,對于今日世界也具有重要的示范意義。這個現象是值得中國的宗教學等社會科學認真研究的課題。
晚近以來,中國學人研究中國文明,總是傾向于以西方為典范,簡單地用西方的模式進行削足適履式的簡單判斷。這種做法妨礙人們對中國文明進行深入而準確的理解、研究。這不是說,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截然不同甚至相反,但兩者確有不同之處。一個文教、多種宗教的復合格局,似乎就不同于西方。而此一差異,對中國學人來說,實為大幸:這有助于中國學人對西方人文與社會科學既有的概念、范式,比如宗教、宗教寬容等概念,進行“第二次思考”,從而提升淵源于西方的概念之抽象性、概括性。這就是中國學人可貢獻于學術、思想之處。當然,欲有所貢獻,需審慎態度:不把西方既有的宗教、社會、政治等學術領域范之式視為現成的,而致力于西方學術范式與中國事實的雙向闡釋。
(本文初稿完成后,得到干春松教授、任文利博士、任鋒博士的寶貴意見;由上海市宗教學會秘書長葛壯言研究員邀請,于2012年12月21日報告于該會,嚴耀宗教授、晏可佳研究員給予富有洞見的評議,極有助于本文定稿,一并深表謝忱?。?/p>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