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童年
從來不乏講故事的人,
故事常包含實在的生活經驗
與翱翔無垠的想象
我們的童年從來不乏講故事的人,故事常包含實在的生活經驗與翱翔無垠的想象。講故事的人曾經是遠游歸來的探險家,聽故事的人也會追隨成為轉述者,在口口相傳、添油加醋之間,故事逐漸生長、豐滿、流傳。在近幾十年的現代化進程中,中國的遠游者常常是從鄉村出發前往都市,但他們在離開之后迷失了回家的路,家鄉在城市化進程中淡去甚至消失,祖輩與鄉土的記憶被模糊甚至遺忘。分享生命經驗的偉大能力在均質化的當代生活中淪為平庸,那故事的本質:生命的偉大之謎似乎不再神秘。在碎片化的信息籠罩之下,似乎再無故事可講。
好的藝術家是會講故事的人,此次展覽邀請了兩名廣受好評的女性藝術家合作對話雙個展。當綺麗幻想同嚴峻現實相遇,當個人私密同社會聯結相融,段建宇的繪畫揭示了想象力可以如何以假亂真地成為現實生活的孿生姊妹,她以生動的語言與活潑的畫面講故事;胡曉媛的木繪與錄像裝置則彰顯了藝術家如何通過身體性的觸感對個人同社會之間若即若離之關系進行細致觀察,兼以表象描述與隱晦感知講故事。
“我的作品并不想固定于傳達什么必須的中心思想,但它們又確實是我極為‘個人化’的思維結果。我愿意它們的意義是開放的,希望它們有可能觸及每個人情感和思考中隱秘、深入的那一部分。”美術館的二樓中央,從天頂垂下一雙木繪裝置,《木/璇底之漩/二》(2012年)與《木/璇底之漩/三》(2012年),木板表面被藝術家深深淺淺、溝溝壑壑地雕刻成地景,部分被涂成白色,覆蓋著描畫有原本木紋的綃。還記得2010年在上海科恩畫廊首次得見胡曉媛的《木》系列,在不斷細致入微地描繪木紋肌理的勞作里,進入了一個由油墨拓就的內窺之旅。這一系列和這細致入微的勞作均延續至今。《木/物體/一》(2012年)和《木/物體/二》(2012年)是兩塊形態奇異的酸枝木根,胡曉媛在極其堅硬的木表面一點一點雕琢、將釘子截成三分之一長短逐個逐個固定綃片。在這一過程中,從創作之初對木塊本身的形似想象(狼牙與豬蹄)抽象至作品本身作為“物”的存在,個中的存在感于親手琢磨中被不斷強化,直至這雙木根對藝術家而言成為時間之物的存在表征。
展廳右側的《無用》(2007年)同樣彰顯了時間對存在的作弄,藝術家以滿溢的情緒盡力將長幅宣紙盡量撕碎,再用數月時間拼合起來;終時的呈現對初時的似是無奈只是無用的努力,恰如假造的回想被撕紙時的聲響帶入畫面,卻飄落了。飄落的,還有一切生命對存在本身過度用力的掙求,隨著死亡而靜止。作品《夏至》(2008年)與《忽略從未停止,一如河流》(2010年)選用了類似的舊寫字臺,都用手紙紙漿翻制了一些日常用品,抽屜里也都裝滿了蟬蛻,只是這次多了兩件“活物”:時刻滴答滴答的鬧鐘,與一對活潑生動的麻雀標本。于胡曉媛而言,每個物件都是過去存在的遺留物:幾段關于被蛻下、被拋棄的記憶,已死卻暗喻新生,脆弱而易被忽略,然而生命的輪轉永不停止,如河流一般,如春去秋來,依然如期而至、蟬鳴如斯的夏至一般。
三樓展出了三組錄像,其中三頻錄像《溺水之塵》(2012年)來自另一組三頻《伐冰渡海》(2012年)的一場美麗意外:河北昌黎的海,是難得一見的中國北方的海,風中凝固著冰冷與遙遠。綿延千里的海浪冰原在旋轉著的旋律間轉動,一個短發的人站在海邊,背對著時光,面對著大海,海呼嘯著后退,一浪又一浪,直至這個人隨著鏡頭的遠去淪為微小的一點。這一點,在微距的觀察下變身為浸過咸澀海水的紙的邊緣、充滿顆粒感的濕得滴水的布料表面、和細菌表面一般的骨形珊瑚。這一點,早在《哪是那兒》(2007年)時便已顯現,光作為描繪主題而非客觀條件進入鏡頭,模糊的光斑仿佛濕潤的眼睛看近處的陽光,一圓蜂窩狀的光暈里,細小的生命在蠕動。
蠕動著的還有二樓小黑屋中的作品《看》(2012年),全白的畫面中,觀眾似乎無物可看;但只需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似乎有著淡漠的線條慢慢挪動著。胡曉媛以此向觀者發問,觀看的過程、觀看的方式、觀看的對象之間的間隔,所見與所見之物未必有必然的關聯。所謂的真相藏在畫面對面靠墻的一個小監視器里,但它緊貼著墻,閃著屏幕的白光,真相卻無從尋找。作為觀者,我們可以在胡曉媛的作品前駐足良久,沉醉在她詩意的標題文字里,沉入其釀入時間的創作冥想中。
段建宇的繪畫貫穿于四、五樓,你可以看到她通過繪畫塑造的各色個性鮮明的有趣人物:穿著藍色制服、身材豐腴、充滿自信的空姐“姐姐”,一身紅衣、臟兮兮的圣誕老人“紅”,在廢紙版上畫地圖、帶著癱瘓父親想象旅游的當代孝子“胡鄉”,篤篤悠悠、趾高氣昂的雞—“藝術雞”,它們對藝術家而言,“不僅是游吟詩人,還是自由散漫的思考者,也是美的質疑者”。
段建宇的作品被稱為“文本性繪畫”,比如《美麗的夢—海的女兒》和《地圖》就來自其系列文本作品《紐約巴黎駐馬店》。還有她編輯、撰寫、配圖的兩本《生活手冊》,其中提出并解決了不少生活中的實際問題,除了實在的文字之外,當然還有她的精彩繪畫。
這種文字性,很可能會遮掩其繪畫本身,正如《生活手冊》,繪畫淪為了“配圖”,而使其繪畫呈現出某種所謂的策略性。然而,作為現實生活的敏銳觀察者與記錄者,書寫對段建宇而言更多類似于某種訓練,通過這種訓練,藝術家對畫面的把控更游刃有余、更鮮嫩多汁、更滑稽幽默、更貼近生活。她的繪畫好像是一名操著鄉音、油嘴滑舌、打扮花俗的大嬸,沖著你嘮嗑,聊聊她的一次鄉間遠足,或是對童話里那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的遐想,或她作為繡花女工的日常,或她引以自豪的審美感,或只是一個玩笑。正如故事里的角色多少會折射出寫故事書的人的模樣,段建宇繪畫中的所有人物也多少折射出她本人。作為一名生動出色的講故事高手,她還繼承了講故事的人最可貴的品質之一,即會提出忠告。這些忠告,隱含在她草草幾行的打油詩里,潛伏在大紅大綠的色彩與刻意粗拙的筆觸之下,實現對現實的“迂回”表達。在這場雙個展中,觀者未必能即刻在現場體會醍醐灌頂的神力,但確可收獲不少鏗鏘有力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