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紀錄片一向以細膩的人文情懷見長,善于讓觀眾從細微的紀實中體會導演訴求。社會背景下的個人命運、小人物的抗爭、歷史回顧、弱勢族群及家庭、及至最為私密自我的人格剖析展露都是臺灣紀錄片常見的范式。臺灣女導演吳汰便是這座“秘密花園”中的一朵美麗的花。
回顧近年作品,吳汰坦言自己是在人生最低潮時進入紀錄片領域,原因只是“太想知道別人是怎么活下去的”。正如在她的處女作《快不快樂四人行》中,吳汰不避諱將鏡頭對準自己并介入拍攝對象。
真誠的態度映射于作品中,散發強烈的個人風格,使這部作品一舉奪得當年臺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獎和南方影展評審團推薦獎。而后,幾乎每一兩年,吳汰都會推出新作品。但不管鏡頭中是何樣人物,“通過拍攝別人去了解人生”的主旨卻從來沒有變過。
戛然而止的處女作
《快不快樂四人行》中,吳汰介入到了精神病患者的家庭故事中:朱媽媽和兩個有精神分裂的孩子,在亡夫留下的小小房子里的幽靜生活,被女導演慢慢地記錄下來。觀眾恍然發現,原來生命就是生活,不論快不快樂,都要好好走下去。但吳汰說,這部影片并沒有留下一個特別愉快的回憶:影片醞釀、發酵,卻還未來得及變成醇美佳釀,在酸澀時便停止了——對朱媽媽和她的孩子來說,攝影機從新鮮玩具變成局外人手中的刀,其中苦痛,只有自己知道。
影片最后,朱媽媽的質疑困擾了吳汰多年:你拍這個有什么用?一點用也沒有。這個質疑也影響了之后吳汰創作的狀態和方式。
借由這部作品的拍攝過程,吳汰更確定紀錄片是自己理解這個世界的重要方式。此后當生命課題里有不了解的地方,或遇到想要探討的主題時,她便去拍相關主題的紀錄片。
一路走來,吳汰的作品都有著特殊的坦然和與生命連結的呈現,無論是婚姻系列(2005年《》、2008年《尋情歷險記》),或者親情系列(從2003年紀念母親的《再會吧,1999》,再到《日落大夢》中父親的身影,或者關于職場母職的《帶孩子,上班去!》),一場一場都是關于自身生命經歷或未來的探問。
“我”即影片
“我是個持攝影機的人,但對于拍攝對象現有恐懼,又有浪漫的幻想?!眳翘f道。
初拍《快不快樂四人行》時,吳汰對拍攝本身的意義不甚了解,而對象的陌生和特殊(精神分裂癥)又讓她格外謹慎,故而整部影片中的交流一直處于緊張、保守的狀態。但之后在臺灣紀錄片雙年展上為臺中定制的《夢游境》則是導演在美學和藝術形式上的“突破之作”。影片一反常規,把空間作為視角,捕捉了真實質感的“現場”——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世界。“眼之所見即是真實,但真實場景卻給人與時空格格不入的不真實感”,這正展現了臺中“轉運站”式的地域氣質,以及當時導演本身那種“常旅客”的狀態。
隨后,吳汰決定了自己的創作之路:走一條能與大多數人溝通和對話的創作路線。對她而言,拍攝是壓抑、隱藏自我的過程,而剪接才是“誠實”狀態,在嘗試了多種方式后,吳汰發現只有參與其中,才可能將想說的直接表達出來。
“我把自己當做被攝對象時會盡情呈現真實的自己,剪接時,看見自己在剪接室電腦熒幕里的狀態,則會理性認知:原來這就是我。拍片過程中,只要是有很貼近生命歷程的,我都會考慮將自己放進去。但每次放進去都需要勇氣,公開放映更需要勇氣。直面部分對我來說需要很大勇氣,但幫助很大。我終于能明白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并且知道我到底怎么了。這對自己很殘忍,但卻有巨大的推動力,能讓你變成更好的人?!?/p>
直面現實中的故事
人們常說紀錄片有兩種模式:一是講故事,二是拍狀態。其實不論什么樣的電影,故事都是第一要義,是所要表達的載體,通過故事才能進入人物的內心,打動觀眾。
人生如戲,無論達官貴人又或販夫走卒,都在大千世界中演繹自己的角色:愛恨情仇、家長里短、鍋碗瓢盆……,當攝像機對準一個人一段時間,故事便有了。但講故事卻是個古老的技術活兒,最見功底,也最有世俗感。很多紀錄片導演就這樣日復一日拍攝、創作,盯著鏡頭中的主角,想盡辦法講故事,吳汰也如是。
從《快不快樂四人行》刻意處理的“負面內容”(所有最激烈的狀態都是通過敘述轉達),到《日落大夢》中同一畫面內的紀實敘述和演繹手法的共存,再到《尋情歷險記》中自我演繹、自我嘲解、自我入戲,吳汰始終在紀錄片中將自己與被攝對象共同呈現,并享受擦出火花的過程。
有些外國作者調侃:只有中國導演才會糾結紀錄片的真實性。這句話雖不免以偏概全,但也不無道理。誠然壓抑和隱藏的表達方式會產生某種張力,形成特殊價值和藝術風格,但缺少了直接表達的自我真實,也是作為導演的某種缺憾。
“拍片子的方式很多種,不一定非要遵循電影語言的邏輯性,只要達到想要的結果就好?!眳翘缡钦f。
尋愛的歷險記
彼時,吳汰以30歲“高齡”經歷情感低谷,而朋友們的好事卻紛至沓來,一連收獲7張“紅色炸彈”(請柬),讓她備受打擊,開始承認自己不懂愛情,承認自己渴求親密關系。抱著這樣的自我認知,她去聽了一場于婚姻的演講,演講人正是世紀大媒婆陳顧問。隨后,因為思考婚姻的價值和意義,吳汰開始拍攝《尋情歷險記》。
雖然在決定拍片之時觀念已經有所轉變,但陳顧問奉行的“先結婚,再戀愛”的理念卻并不能被吳汰所接受,她也沒有考慮要將自己放進片中。起初吳汰始終保持一種“安全”的觀望狀態,但是每晚結束拍攝后躲進棉被的哭泣使她明白自己的渴望:有個人能相守的溫暖。那種執子之手到白首的信任,那種感情生活中經營的甜美,甚至那種互相傷害之后還堅持在一起的篤定,都讓她深深感動和向往。作為導演的人生正在走向成功,但是作為女人的人生卻很失敗。所以吳汰下定決心,去找陳顧問幫忙。
徹底放下顧忌的吳汰很快找到了適合的另一半,她恍然大悟,感悟到婚姻才是愛情修煉的場所。夫妻的愛無關浪漫和激情,而是一種生命共同體,對另一半完全負責的狀態讓人感動。 所以“先結婚,再戀愛”和“先戀愛,再結婚”的區別無非就是你選擇正吃甘蔗還是倒吃甘蔗。這和導演本身的創作異曲同工—進入,且體驗當下;記錄,且感受美好。
對于吳汰來說,婚后最明顯的變化是:婚前,她甚至不懂得體恤工作伙伴,沒有人情味,太過嚴厲,而婚后,她開始學習如何愛人,如何拉近陌生的生命。吳汰半開玩笑地說,當這種感情沿用到其他人身上時,甚至提高了團隊的工作效率。
不完美的完美
從吳汰導演的紀錄片中,看出真誠:鏡頭下的人自然放松,甚至流露出本性里不完美成分。
吳汰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生活中的“平凡”角色:《尋情歷險記》里的男女主角們有科技宅男、不婚主義的女子、二度婚姻的夫妻、新婚小兩口以及結婚多年的怨偶;《日落大夢》拍是導演的親身經歷:拍片過程中接到爸爸的電話,需要授權抵押房子研發“世界第一”的調理機……而劇情所發生的場景,也是普通人生活周遭的情境:家中的客廳、廚房、陽臺,社區的公園、小吃攤等等。主角們之間的對話,更是你我生活上常見的對白,有時能博觀眾會心一笑,有時卻叫人心酸凝噎。主角們之間的矛盾沖突與問題,都是真實人生,沒有一絲的刻意與安排。
因為這樣平凡與真實,讓觀眾與劇中人物沒有任何隔閡與距離,感覺如親友、同事般親切,甚至有些過程也是自己正在面對的問題,雖然影片不一定有最終的結果,但自己卻能清楚看到自己問題的核心所在。再對映到自己所發生的問題,一下子整個思緒就能被打通,不再一直陷于當局者迷的框框中。
夢想照進現實
紀錄片最美妙的一點莫過于角色在影片結束后依然可以延伸進現實,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快不快樂四人行》中的朱媽媽現在安好,影片記錄了大兒子因慢性精神分裂進醫院前的一段自由時光,而小女兒卻逐漸好轉,甚至談起了戀愛?!度章浯髩簟分械陌职诌€充滿精力,一直健康,只是暫時還沒賺到錢。而導演本人也順利嫁人,成為人母,得到一個可愛的兒子……
但朱媽媽的那句質疑:“你拍這個有什么用?”對于吳汰仍如鯁在喉,她唯有身體力行去作出回應:將這些作品展示給更多人看,以積極心態去幫助更多人,把“行者”展示給大家,打破“當局者”的迷思。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對于未來美好人生或夢想的希望——這是我希望作品可以呈現出的樣子?!睂τ趨翘瓉碚f,人生的深度值得一直挖掘,情感的厚度值得永遠累積。而紀錄片像是一個寶藏,她還遠沒有探尋夠。
“我會一直拍紀錄片,直到一個極致的狀態?!眳翘@樣說著,眼睛里閃著溫柔堅定的目光。
編輯語:
當我們將目光聚集在自身,總是苦惱滿懷,但放在他人身上時,他人的種種美好便被敏感和智慧的人所發現。吳汰關注的眼睛從對自身轉向他人的過程,攝影機無疑是重要的緣起。
人生的舞臺上,每個人都扮演自己的角色,關鍵是如何演?!秾で闅v險記》中的“正能量媒婆”、《日落大夢》中的“執著老爸”,這些人物在這個“戲院”中演繹精彩的人生,無疑是人間的智者。同時也因導演本具的智慧,才可能讓我們看到這些美好。宛如一個漫步在花園中的孩子尋找自己心愛的花。
將花展示給眾人的孩子終將得到善果。正如吳汰導演最終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人生。這與獲獎與否無關,而是心靈成長的過程。
[責任編輯:石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