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德：陳毅麾下的弈林猛將

陳祖德是當之無愧的圍棋泰斗。1964年、1966年、1974年，他三次奪得全國圍棋錦標賽冠軍，同時還是首位戰勝日本九段的中國棋手、“中國流”布局的開創者、中國棋院首任院長。然而，在圍棋泰斗與陳毅麾下一小兵之間，他或許更樂于接受后一個角色。

陳毅善弈是出了名的，南征北戰時總是隨身攜帶著棋盤棋子，面對紛飛的炮火仍能從容對弈。開展體育外交時，最擅長的圍棋成了其手中分量最重的一枚“棋子”。陳毅在“文革”中挨批，造反派甚至罵他：“陳毅不會打仗，只會下幾著臭棋。”

陳毅關心圍棋，在他的努力下，中日兩國頻繁開展圍棋交流，中國圍棋的整體實力得到不斷提高。對日本，從仰視到偶勝，再到相爭、超越，在這個過程中，陳祖德無疑是最兇悍的一名開路先鋒。而陳祖德與陳毅的交往，也被傳為美談。

少年祖德大戰陳毅市長

陳祖德很小就顯露了驚人的圍棋天賦。七歲那一年，他坐在小帆布凳子上與父親對弈，仰首望著窩在沙發里的父親大叫：“爸爸，你坐大沙發，我坐小帆布凳，這樣不公平。”父親樂了，戲言：誰水平高就坐大沙發。兩個月后，換了座位的父親一屁股就將小帆布凳坐散了架。

雖然被“趕下了王座”，父親卻為兒子的天資而欣慰，便將上海棋界頗有名氣的“周文王”請到家中。結果，只下了一盤，“周文王”便拒絕再下，因為他意識到，必須找一個真正的名師才能指導陳祖德。于是，經其介紹，陳祖德拜師于顧水如名下。

顧水如是什么人呢？原來，棋壇曾有“南劉北顧”一說，所謂“南劉”，是上海的圍棋名宿劉棣懷，“北顧”就是顧水如老先生。值得一提的是，顧水如一生指導過不少棋童，但真正承認是自己學生的只有兩位，除陳祖德外，另一個便是無可爭議的“天下第一”吳清源。

在顧水如的指導下，陳祖德棋力大增，很快就下出了名堂，連時任國家副主席的李濟深都知道上海有這么位小小圍棋高手，甚至寫信問其是否愿意到北京一邊讀書一邊學棋。

一天，顧水如跟陳祖德說，有人要找他對弈。見老師表情興奮，還帶著幾分神秘，陳祖德忙問道：“誰呀？”

得知是陳毅市長后，陳祖德十分好奇，開始追問其棋力。顧水如說：“陳市長下棋就像他打仗一樣，很有氣魄。”不過，考慮到陳毅的特殊身份，他還是不斷叮囑陳祖德，要注意分寸，不能殺得太兇。

當陳祖德跟著老師到達陳毅家中時，會客廳里已經坐滿了上海政界或棋壇的客人。陳祖德抬頭看了看，覺得陳毅雖然個子不算高，但給人感覺非常偉岸，而且有種獨特的帥氣，立馬對其產生了好感。

然而，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當陳毅親切地問其姓名時，陳祖德竟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還好，當棋盤擺好，人坐正，陳祖德便不再害怕。他落子如飛，不斷發動猛攻，老師的交代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還好，陳老總也不是吃素的，只見他兵來將擋，從容應戰。一見陳毅是把好手，技癢難耐的陳祖德更是使出混身解數，全力攻擊。陳毅雖然棋力高超，大局觀強，但在細節把握上畢竟經驗有限，逐漸陷入劣勢。這時候，顧水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朝著陳祖德猛使眼色。可埋頭于棋盤的陳祖德哪里知曉，依舊猛砍猛殺。眼見陳毅的局勢越發不妙，顧水如不得已放棄了“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古訓，親自來到陳毅跟前，支起著兒來。隨后，其他幾位高手也紛紛發表高見。以陳毅的悟性，有人支著兒，自然豁然開朗，關鍵棋的應對著著精深，很快就扭回了頹勢，獲得勝利。

顧水如松了口氣，跟著大伙一塊夸獎陳毅的棋藝。倒是陳毅頗為自知，他樂呵呵地說：“那不是我高明，是我的參謀高明。我這個司令如果沒有參謀，就要在這個小孩面前摔跤了。”說罷，親切地摸著陳祖德的頭，不住感嘆“后生可畏”，還對陳祖德提出了期望——盡早超越老前輩。

吃飯時，陳毅對著陳祖德大聲招呼：“小弟弟，過來過來，坐到我身邊來。”

陳祖德怯怯地坐在陳毅旁邊，此后，他多次與陳毅吃飯，都是坐在其身邊，不再緊張，卻同樣地快樂。

在吃飯的過程中，陳毅講道，圍棋是中國發明的，但現在卻遠遠落后于日本，真是對不起老祖宗。然后，又要求老將們一定要努力培養年輕人。說著說著，陳毅再次對陳祖德說，要好好把老前輩的本事學過來，超越他們。

陳祖德牢記陳毅的教導，刻苦研究棋藝。后來，在兩人的對弈中，陳祖德逐漸占據了上風。但隨著年紀漸長，他也開始更多地替人考慮，為了讓陳毅更多地體會到下棋的樂趣，他學會了“留一手”。這時候，心知肚明的陳毅都會來一句“你讓我了”，有時還會接上句：“你跟我下不要客氣，看到你進步我才高興。”

后來，陳毅從上海調到中央，臨行前，對著一干棋手，他說：“我一直是個圍棋愛好者，也是個支持者。我在上海抓了圍棋，到了中央還要抓的。我要爭取實現和日本的圍棋交流，到那時要看你們顯身手了。”除此之外，他還特地鼓勵陳祖德：“將來屬于你這樣的年輕人。”

陳祖德力克杉內雅男，打破日本九段不可戰勝的神話

1959年，十五歲的陳祖德獲得上海市秋季圍棋比賽冠軍，盡管奪冠過程充滿波折——由于經驗欠缺且過度緊張，陳祖德在第一場比賽中便出人意料地來了個“自填滿”，將到手的勝利拱手相送——但陳祖德的棋藝還是由此實現了質的飛躍，想想陳毅的期望，更是有了趕超日本的決心。

1960年，陳毅和日本自民黨議員松村謙三共同促成日本圍棋代表團的到訪。這是中日圍棋交流史上的破冰之作，日方盡遣高手上陣，陳祖德作為年齡最小的棋手獲得了寶貴的交流機會。在與坂田榮男九段的對陣中，陳祖德開局連施狠著，令對方直說“困難”。只是坂田榮男終究功力深厚，陳祖德全力以赴，還是敗下陣來。不過，此役可謂雖敗猶榮，顧水如逢人便贊：“祖德能讓坂田叫苦不迭，真不容易。”

經過與中日兩國高手的不斷交流、學習，當年全國首屆圍棋賽，陳祖德已經具備奪冠實力。可惜由于年輕，犯下了些本不該犯的錯誤，痛失冠軍而名列第三。閉幕式上，陳毅特地趕來為棋手頒獎，在給陳祖德頒獎時，陳毅一邊樂呵呵地為他戴上銅牌，一邊說：“得了第三，很不錯嘛！”通常，陳祖德聽到陳毅的表揚總是激動莫名，這一次，卻因懊惱于個人失誤，心里羞愧難當，實在高興不起來。

幾個月后，中日棋手再度開戰，中國隊連吃敗仗。惡戰中，陳毅來了，由于一再輸棋，陳祖德見了陳毅，實在抬不起頭。然而，陳毅卻不介意，他一邊招呼陳祖德和對手復盤，一邊再次鼓勵道：“要好好學習。”同時還說，周總理原本也要過來的，臨時有個重要會議，只好取消此行。陳祖德握緊拳頭，暗暗發誓，以后周總理過來觀戰，一定要下出水平，拿好成績。

正所謂哀兵必勝，隨后兩場比賽，陳祖德均一鼓作氣拿下了對手，算是洗刷了部分恥辱。但另一個恥辱卻狠狠地刻在了所有中國棋手的心上：日本一個五段女棋手，竟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中方名將一個個劈落馬下，取得了八戰全勝的戰績。這使陳祖德受到巨大的刺激，他再次發誓，一定要打敗日本，不負陳毅的厚望。

陳祖德不久之后就做到了。

1963年，陳祖德在與日本軍團的戰斗中取得了全勝，尤其是他擊敗日本“棋仙”杉內雅男一役，更是打破了日本九段不可戰勝的神話。此役，陳祖德坐鎮頭臺，相持中發現一向心理素質絕佳的杉內雅男居然也因為緊張而發出了嘀嘀咕咕的聲音。雙方苦戰良久，終于到了讀秒時間。通常，中國棋手皆缺乏讀秒經驗，在嘀嘀嗒嗒中容易出錯，然而這一局，陳祖德出奇地鎮定，只見他步步為營，牢牢把握著微弱的優勢。倒是杉內雅男心理壓力過大，在讀秒中連出軟手。

下完最后一個子，陳祖德確信自己取得了一目的優勢，于是將身子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輕松地呼出一口氣，輕輕嘆道：“一目。”不想，這微弱的聲音竟讓一位日本記者聽到了，后來他在報刊中發表感嘆：陳祖德在讀秒時居然還能準確無誤地看出結果！棋盤另一邊，杉內雅男久久地凝望著棋盤，一算再算，終于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我輸了。”

這場比賽足足進行了十個小時，陳祖德在筋疲力盡中創造了歷史。通過《人民日報》等媒體的報道，陳祖德迅速成為雷鋒、王進喜一樣的偶像級人物。

當晚，日本圍棋界授予陳毅名譽七段的證書。為一個國外人士授予如此榮譽，在日本棋界尚為首次。

此次中日爭霸，陳祖德與對手吳淞笙成績出眾，被日本棋壇稱為“陳吳時代”。然而，事實上，由于中日圍棋實力懸殊，這是一組讓先的比賽。要真正接近日本，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

陳毅顯然清楚這一差距，1965年，日本代表團來訪之前，他決定不再接受日本讓先，而是要分先較量。他說：“我們要爭一口氣，分先下即使贏不了，也不要緊，我們下回爭取贏。下回還贏不了，再下回贏。棋可輸，氣不能輸！”也就在這一年，陳祖德分先戰勝了另一名日本九段巖田達明，了卻了陳毅的心愿。

當然，大度的陳毅對陳祖德也有過不滿。一次比賽中，陳祖德與日本主帥開始了第二局的較量，此前一局，陳祖德獲得了勝利，這一局，更是順風順水，一路領先。就在對方棋勢差、時間緊的時候，陳毅來到了賽場，聽說陳祖德形勢大好，不禁興高采烈，表示要在比賽結束后大宴群雄。豈料，陳祖德一味沖殺，竟遭遇伏擊，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了。

陳祖德愣了，更要命的是陳毅看到贏定的棋都給輸了，非常掃興，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現場。陳祖德自下棋以來，無論輸贏，陳毅都是一個積極的鼓勵者、支持者。但這一次，陳毅的失望使陳祖德大感愧疚。后來，陳毅對他說：“比賽可不能開玩笑，這關系到國家的榮譽。”

“士兵”對元帥的思念

陳毅一如既往地支持著圍棋事業，每逢春節或大賽期間，都會過來看望大家。乒乓球運動員奪得世界冠軍，陳毅馬上來到圍棋隊，鼓勵大家早日奪得世界冠軍。原子彈爆炸成功，陳毅自豪地說，這是“九段水平”，同時關心地問：“你們何時能達到九段？”

然而，“文化大革命”到來了，大字報鋪天蓋地，圍棋運動被中止，娛樂場所到處掛著“禁止下棋”的牌子，唯一的圍棋刊物——《圍棋》停刊，這對正處于上升階段的中國棋壇打擊沉重。陳祖德陷入痛苦之中，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不顧一切地寫了一張大字報，上寫“要抓革命，促生產”，然而，他的“作品”剛剛貼出，就招來了無數的攻擊與謾罵。

還好，陳毅仍在崗位上，在他的努力下，日本代表團如期到訪。

戰幕拉開，面對強勁的日本九段，已經幾個月沒有下棋的陳祖德，見陳毅不到，心里不是那么踏實。

還好，陳毅來了。盡管戰局緊張，陳祖德還是聽見了陳毅對日本朋友說：“圍棋交流能加深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現在雖然在搞‘文化大革命’，但我們依然在進行圍棋交流，‘文化大革命’后我們還要進行圍棋交流！”

由于工作繁忙，陳毅僅僅待了一個小時就離開了賽場。臨走時，他還對陳祖德點了點頭。然而，沒有人能夠想到，這竟是兩人的最后一次見面。

不久，陳毅遭到批判，“罪狀”之一竟然是“提倡圍棋”。陳祖德看到一張陳毅低著頭接受批斗的照片，感到無比的痛苦和憤慨。隨后，圍棋運動被取消了。

1971年，陳祖德的戀人鄭敏之因病住進了三○一醫院，陳祖德在探望她時得知陳毅也在這個醫院就醫。不過，陳毅住在將軍樓，一般人是不讓進去的。陳祖德呆呆地望著將軍樓，深切思念著陳毅，卻無法踏前一步。一個傍晚，一名護士特地告知陳祖德，陳毅走出將軍樓，散步去了。陳祖德大喜過望，拉著戀人，在偌大的醫院里四處追尋，看到身著呢制大衣的身影便追上前去。然而，直到夜深人靜，遭遇一次又一次失望的陳祖德，終究沒有找到他尊敬的陳老總。

陳祖德想起多年前的一幕：一位日本友人指著陳祖德等人說：“他們是你的部隊。”陳毅聽罷，哈哈大笑。一向崇拜陳毅的他想，能夠成為陳毅手下的一員士兵，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1972年1月9日上午，正在勞動的陳祖德接到通知，陳毅已經逝世，要求其在12點前趕到三○一醫院，向陳毅的遺體告別。而此前幾天，陳毅夫人張茜和廖承志一直在尋找陳祖德。

看看時間，已經快11點了，陳祖德快速沖出廠門，鉆進了公共汽車，由于走得匆忙，竟忘了帶錢，只好不斷向售票員賠不是。當陳祖德等人趕到現場，已經遲到，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們。陳祖德看著“沉睡”中的陳毅，頭發白了，身子瘦了，不禁悲從中來，想到再無相見時日，看了一眼又一眼……

第二天，追悼會在八寶山公墓舉行，小小的禮堂里，擠滿了人，如此空間、如此規模，令人更是增添了幾絲悲涼。還好，毛主席、周總理都來了，周總理悲痛地念著悼詞……

回去的路上，陳祖德顧不得許多，在眾人面前淚流滿面。他是一個堅強的人，在后來父親病故，自己重病在床的時候，都未掉下過一滴眼淚……

日本的眾多友好人士銘記著陳毅。1972年9月29日，日本棋院追贈他為名譽八段，陳祖德代表陳毅接過證書時，百感交集。

陳毅雖逝，但其影響力依然存在。當“四人幫”企圖再次撤消圍棋時，陳祖德給鄧小平寫了封信。信寫好了，卻怎么也送不過去。后來鄭敏之建議，可以通過陳毅的兒子送信。果然，鄧小平在收到信后馬上作了批示，圍棋運動得以保留。

后來，陳祖德先后患上胃癌、肝炎、胰腺癌，于青壯之年淡出一線，但他仍以圍棋工作者的身份，創立了圍棋等級分制度，促成國際盛事“春蘭杯”。臥病期間，一向熱愛閱讀名人傳記的陳祖德，以每日五百字的速度寫出了自傳《超越自我》，成為激勵一代人的名作，并在1994年與王蒙、張煒、宗璞等文壇巨匠一道獲得人民文學獎。

2012年11月1日，陳祖德病逝，享年六十八歲。如果能在天堂遇到陳毅，相信他們不僅僅會談到圍棋，還會談起文學、談起奮斗、談起人生……■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