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與父母同游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背景之下。有的故事成為與父母最珍貴的回憶,有的故事則充滿遺憾甚至惱怒。
與父母同行如烹小鮮——當我們有意與父母一同上路,原料均是愛。但烹煮的方式和加入的輔料不同,得到的味道也千奇百怪。其中甘苦酸甜,值得我們借鑒考量。
01
那次旅行
像是看到了他的一生
一個朋友曾跟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他因工作原因外派云南三個禮拜,這三個禮拜里,他的父親通過發短信的方式,斷斷續續跟他聊天,讓他知道了原來父親對云南有那么深的情結。父親曾是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當年在云南拉練,再從云南開赴前線作戰。他說到在建水短暫駐兵時所見風土人情,說到個舊的物產,最后說到戰場上子彈如何擦著耳朵飛過。
在父母輩的人生中,有些地點是與他們一生的大事件聯系在一起的。曾經拋灑過青春的地方,年輕時夢想過的地方,甚至,難以回去的老家。陪父母往這樣的地方做一次旅行,意義重大,在旅途中,你可以看到一個你過去或許難以理解的人生。李悅心陪著父親回大陸老家的故事便是一個蠻極致的例子。在臺灣,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1964年于右任老人在臺北謝世后,他的這首遺作揭開所有在臺老兵的靈魂的隱痛。這里面的大多數人,在離開故鄉時,并沒有想到過回家的路會那么長而艱難。悅心的父親朱文海也在其中——他18歲隨堂哥離開揚州去往臺灣,本以為去去就回,不想再返故里時,許多親人已陰陽永隔。幸而這一路,尚有女兒相陪,大喜大悲中總有一個人默默扶持,以兩手暖暖。
兒時父親如山,如今他們或者垂垂老矣,已承受不了哪怕一次返鄉的悲喜。此時應盡孝左右,如父親小時扶持我們蹣跚而行時。
悅心和父親對于故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印象。每年清明,朱文海會帶著家里人一起折元寶,裝進一個紅色信封里,信封整齊寫著揚州故鄉的地址和他父母的名字。
悅心問:爺爺奶奶收得到元寶嗎?
朱文海說:當然收得到。
悅心不知道故鄉的方向和模樣,而那個地方的一草一木,卻是父親心上的烙印,當然收得到,因為記憶那么深,閉上眼睛,就能叩開家門。
朱文海18歲前一直在上海當理發學徒。除了學藝,另要擔負起眾多師傅家里的家務。生活盡管艱辛,卻有一個奶奶對他鐘愛。朱文海母親早亡,家中兄妹多有夭折,父親再婚后繼母對他刻薄,他便由奶奶帶大。去往臺灣后,奶奶也是朱文海最掛念的親人。
1949年,當兵的堂哥帶著朱文海逃往臺灣。一開始是搭火車,朱文海告訴悅心,當時所有人都發瘋似地往車廂擠,很多實在爬不進來的就趴在車頂,過隧道的時候,都聽得見車上面的慘叫。換船的時候又是一次殘酷的生死考驗,很多人踩著尸體往前跑。朱文海最終擠上了去往臺灣基隆港的航船,從此流落異鄉。
到了臺灣的朱文海繼續操持舊業,在一家美軍俱樂部給外國軍官理發。一句英文不懂,卻把這個行當做得不錯。這份薪水讓他一力養活了一家人,已經是當時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之一。
此后生活多平順,悅心卻深知父親的思鄉之苦未解。每年年夜飯,父親還拉著他們按照舊俗放炮,元宵的燈籠他也從來不在街上買。父親說,那哪是燈籠?他自己給悅心做,圓的、方的、兔子形狀的,他說,他打小就會,在老家學的這種燈籠才能叫做燈籠。
1987年底,臺灣開放返鄉探親。翻開那一年的臺灣報紙,幾乎所有版面上都被老兵探親的新聞席卷。人們幾乎要被油墨里那種煎熬了幾十年的壓抑鄉愁瞬間的沸騰炙傷。
兩年后,朱文海準備返鄉探親。
悅心此時已是臺灣當紅廣播節目“悅心時間”的主播。但是一聽說父親要回鄉,就硬是請了一個月的假。悅心說,她必須陪父親一起去。
一個主播請哪怕一天的假都極難,但她獲批了三十天。這里面有她的努力,也有當時社會對鄉情和親情的寬容與理解。
1989年4月,他們回家。
從臺灣飛往香港,在深圳轉機再飛往南京,乘坐小巴抵達揚州后,還要步行一個小時,才能到家。光是路途就要花費3天時間。期間悅心還陪同父親在香港買了那時臺胞返鄉探親“標配”的三件套與一些金銀首飾。
“怎么拿得動呢?”
“那時候提著走著,也就到家了?!睈傂恼f。
悅心的祖宅已經不在,借住的親戚家擠滿了人。1989年時正值電荒,12點后停止供電,后半夜才到家的悅心看見滿屋子陌生的堂哥堂姐點著煤油燈殷殷等待,心里有許多驚奇。
住在老家的那些日子要點燈睡覺,要煮水洗澡,一周騎車去一次揚州城里的大澡堂,悅心坐在爸爸的腳踏車后座上,得顛簸一個半小時才能到。
父親帶著悅心看老宅,看以前姐姐溺水而亡的小湖,看當年國民黨留下的梧桐樹,祭拜過世前還對父親念念不忘的太奶奶和爺爺,探訪每一個還在世的親人,其中有她的叔伯侄子,甚至還有100多歲的老舅媽。他們談家鄉的變化,老爺子走時的情景,這些年關于故土的空白記憶……悅心一路并不多話,她聽了很多父親那個時代的故事,老一輩們并沒有埋怨生不逢時,言談里只有無限唏噓,沒有辦法盡孝的朱文海甚至找來靈媒試著和陰陽遠隔的親人說說話。這一代的老人多是如此——因為歷史的捉弄背井離鄉,一生顛簸,吃盡苦頭回到故土,卻要承擔起子欲養而親不待、無法盡孝的追悔自責。悅心看在眼里,覺得心疼。
一路的勞頓,神傷,和水土上的變化,父親身體不適只能臥床暫時修養。父親臥床期間,當時遠在安徽、他同父異母的妹妹風塵仆仆趕回老家,那是父親還在世的最親的親人。兩人分別時還是少年,再見已鬢發如霜。
老人進門后,叫了一聲:哥。對著床頭跪下了。
朱文海從床上坐起來,轉頭對悅心說:“丫頭,把我的煙都送了吧”。
他抽了四十幾年的煙,一再嘗試都沒能戒掉,那一天起卻再也沒有碰過。悅心說,那大概是對自己了卻心愿后的一個承諾。
30天的返鄉之旅,讓悅心童年聽見的父親的回憶變得真實可觸。那個地方貧窮,卻有好吃的揚州早茶、包子、燒賣,正是一個故鄉該有的樣子。而她的父親,被幾十年的思念在頃刻間的爆發所沖擊,孱弱而憂愁,她第一次覺得父親需要她的保護。
回到臺灣后,悅心的家里陸陸續續收到了許多家鄉的來信,內容總是雷同重復:多年兩岸相隔,十分想念。家里現缺多少東西,又或兒子娶親女兒出嫁急需用錢,望能寄回。朱文海每每收到信就小心放起來,背著悅心的母親,偷偷拿出私房錢到郵局匯款。盡管如此,許多當時沒有拿到禮物或者匯款的遠親仍有諸多抱怨。
多次反復后,悅心悄悄給家鄉的親人寫去一封信,信里細細說了父親當年到臺灣一路的坎坷,四十多年里,父親并沒有別的營生,一直靠著理發的手藝養活一家人。家中積蓄不豐,弟弟也在讀書,如今父親60多歲,仍然每日站著給人理發……悅心背著家人寄出了這封信,她知道父親多希望補償那些錯過的歲月,哪怕傾其所有。她想保護自己的父親,保護父親心里最珍貴的純凈鄉情。
等到兩岸交流日益頻繁時,每次父親回鄉探親,悅心都一定相陪。再后來,堂哥寫來信,催他們一家多返鄉看看,什么也不要帶——人回來,就好。
02
帶媽媽巡游歐洲
李梵的故事是子女帶父母旅行的一個經典案例,適用于一切與父母有或大或小代溝、發心良好,試圖通過一次旅行改善與父母關系的青年。
我們通常設想的非常美好,然而,理想在現實面前卻常常被證實為是蒼白而虛弱的,父母一句對你精心挑選的酒店輕輕的嘟囔,就足以毀掉你對這次安排的信心,打擊你繼續溝通的耐心。然而,試圖通過一次旅行就一本萬利達成兩代人間的和解,只能說這么想顯得有點“誠意”不夠。如果你真的希望通過旅行改變點什么,切記,所謂“積重難返”,堅冰的融化不可能一蹴而就。過分著急在一次旅行中塞給父母各種你的審美、你的生活態度、你的消費喜好,并期盼父母為之“驚喜連連”,最可能的就是搞砸一次旅行。
無數人的案例說明:父母到了這把年紀,“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是格外強調“個人獨立性”的一代人,卻往往在打量父母的時候,希望自己的價值戰勝父母的價值,忽略掉他們的“個體獨立性”。尊重他們在過去五六十年的時光中形成的“人格”與人生態度,真正為他們“量身定造”一場旅行,并且準備好不是通過一次、而是可能通過十數次旅行,達成一點兩點與你的共識,這個才是靠譜的態度。
2004年,我24歲,在瑞典留學。利用一個復活節的假期我開始和媽媽的第一次旅行。
那時的我有一些微小的發現,我了解到父母一輩其實并不像我們想象中古板而實際,他們有那一代人所特有的浪漫。我為這種發現感到興奮,并且自認為我能夠理解我的母親。
出發之前,我很興奮,想象中的這樣一場旅行溫馨而浪漫,我為我的安排“ 沾沾自喜”,成功和圓滿簡直是必然的事。然而,真實的旅行既給了我打擊,也了給我關于這件事最實事求是的思考。
我,媽媽,理想
計劃中我將去哥本哈根接她,一起由陸路去丹麥北方的小港Hanstholm坐船,經北海到卑爾根,住上三天后再花近一周的時間去巴塞羅那和柏林,再一起回哥本哈根,我回卑爾根,她飛上海。
不讓她直接到卑爾根是因為那需要轉機(即便是上海到奧斯陸也要轉),這讓我感到不安。一方面是因為擔心語言不通的她無法在中轉機場應付自如;另一方面,也是決定性的,是因為我不想讓她只身處在一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格格不入的環境里。那個環境會讓她感到好奇而不安,她或許會用很長的時間找一個地方安坐,看完表拿出背包里洗凈的蘋果吃起來。她會四下張望,最后并不凝神地看著來來往往的外國人,這些人也看到她,但是他們絲毫不明白這位五十多歲、身材矮小的亞洲婦人的人生經歷,她為什么在這里,這趟旅程對她又意味著什么。
而有我在,對她來說,這個世界仍然是連續而可以溝通的。
我所期待于這次旅行的,是陌生的環境和旅途可以給我和她都提供一次直面對方的機會——那么多年來在家庭生活中積攢下的溝通的失敗,會在這里被擱置。我也希望環境的轉換能讓她從生活的洪流里走出來,她可以不必去扮演她自己,無論是別人給她規定的,還是她給自己規定的。我希望這種出走的經歷能給她的生活帶來積極的東西。
我還記得媽媽拿到我給她訂的機票時,在電話里興高采烈的口吻,而之前她還總是擔心所有的夜長夢多,和我的安排不周。
她在電話里問我,“西班牙熱嗎?能穿裙子嗎?”我說,“當然,穿啊!”,心里特別想帶著穿裙子的她在巴塞羅那的沙灘上光腳散步?;蛟S我此時說出來她會抵制,但我想等真的實現的時候,她會發現這正是自己很多年前所夢想過的。
這些對于媽媽夢想的發現和勾勒,起源于兩年前,那時她剛剛蒙受婚姻的破裂。一天早晨我六點起來,看到她在自己的房間里把我給她的那瓶CK香水向四下里絲絲地噴灑,看到我的時候沖我笑,說她喜歡這個味道……那一個月里,她自己學會了打字,收發電子郵件,她會花半個小時給我寫一封三四行的郵件,工工整整,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她還要發照片,當我從阿姆斯特丹帶來的郁金香花莖再度開放的時候,她把爸爸找來,讓他用手上的數碼相機拍照,然后給我發來。
可能在別的孩子眼里,這些細節之于他們的母親并沒什么特別,但我會格外注意和記得,是因為它們對我的媽媽來說是不同尋常的內容,“享受生活”對她來說一直是很陌生的范疇。我沒有教過她(當時的我也沒有能力教她),是她自己去學和源自她心底的。
也只是在這那兩年的時間里,我開始把自己的人生和身邊或別的時代里熟識或陌生的個體的人生等量齊觀。試著去加以比較和解讀,去發現一些共同點。這其中也包括我父親。
小年夜,大伯家的聚會之后他開車送我回家。他不經意地向我透露這輛Spark是他自己買的,而不是先前所說“借的”。他知道我會理解他的躊躇,我沉默地聽著。他說他很早就有開車的夢想,曾經做夢都會夢見自己在開車。這輛小車對他意味著一份安全感,這讓他有時候半夜里都不回住處,一個人坐在小車里也不開,就為感受那份安全和滿足。他說自己已經不能再奮斗什么,只是想給自己圓一些曾經的夢想。我沒有認真想過他在這場命運多舛的婚姻里是否自私,我恐怕永遠都不會去追究這個答案,我只是覺得在其中誰都是受害者,而現在他所說的一切都要更加人性,甚至美麗。他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我想著小時候在夏天晚上,坐在他自行車后的書包架上,任他漫無目的地在小鎮里瞎晃。我總希望他講西雙版納的離奇故事,他講得很少,雖然他從16歲開始在那里待了十年。
年前在另一座城市看朋友。他從北京回家看父母,我和他一起睡在他父母家的客廳里。一天清晨聽到他母親在坐在床邊對他說,她想去石河子、九寨溝、深 圳……一個接著一個,顯然是醞釀已久的。朋友一個勁兒地答應,我在一邊聽著也感動。朋友的父親癱瘓九年,他母親一人照顧。后來才知道大娘說的是如果丈夫先走一步后她的打算。朋友分析母親說出這些地名兒都有時代烙印,這是一個老工人年輕時就有的向往。而我媽媽為什么突然提到了巴塞羅那呢?那不是因為九二年電視里的奧運會又是因為什么?
當夢想照進現實
當我在哥本哈根接到媽媽的時候,或許我就應該意識到我的想象并不是這次旅行的全部。
媽媽的第一次出境意外地順利,她在飛機上認識了鄰座一個南通女孩的父母,一路的攀談讓她下機時已經自然地得到了幫助和照顧,我在出發前為她寫好的,包含目的地和我聯系方式的英文大字報都沒有派上用場。
我們在旅行中容易犯下高估父母或者低估父母的兩極化錯誤。父母在旅行里不可能和在家一樣萬事亨通,但其實只要事先為他們做好功課,他們能獨立解決的問題也遠超我們設想。
第一天我們住在哥本哈根的機場附近,這個遠離市區的住地讓我感覺良好。北歐的太陽走得極低,余暉打在教堂尖上,留下一道道啞光,圣潔靜謐。我想和媽媽一起分享這瞬間的美感,卻發現她對這個地廣人稀的地方興趣缺缺,我突然意識到我盼望在旅行中發現對立于上海城市生活的風景,但媽媽卻似乎正在尋找一個比上海更加盛大喧嘩的城市奇景。
第二天我們去往哥本哈根火車站,準備按照原定計劃乘車赴丹麥。我指著延伸往兩個方向的鐵路和媽媽介紹:“我們將走左邊這條鐵路去往丹麥。右方是馬爾默,沿著鐵路開半個小時就是瑞典?!眿寢岋@然對歐洲的細小感到驚奇,突然轉頭問我:“不如我們去瑞典吧?”
當時我很難理解她怎么能這么走馬觀花地面對旅行。但這似乎是那個年代生人的一個旅行特質,比起深入理解一個國家的歷史文化,占有一個國家的名字才是更酷的事情。這源于父母旅行的一種快感延續:占有盡可能多的地名能確保他們在旅行結束后更加驕傲地和同儕們分享。
遺憾的是,在那次旅行里,我并沒有很好地照顧到媽媽在這方面的需求。我可以做得更好,但當時的我并沒有足夠的犧牲精神去讓渡我個人旅游的趣味和步調。
這樣的情況在巴塞羅那與柏林一再重演,當我滿懷熱情來到巴塞羅那的圣加大教堂,打了一肚子腹稿想和媽媽介紹這個宗教建筑的盛大歷史時,她只留下一句“陰氣太重”,讓我瞠目結舌地轉身走了。為了這個心儀已久的圣地,我堅持花了一個多小時在圣加里參觀膜拜。哭笑不得的是,媽媽同時在教堂外的公園和一個東北大媽聊得火熱。原來在她眼里,圣加幾百年的歷史未必有一個東北婦女異鄉的一點叨念來的珍貴有趣。
柏林則更是一次理念灌輸的失敗。第一日,當我們住在市中心一個高墻大院的巴洛克式酒店里時,媽媽還算得上愉快。但是我很快搬離了那里,并且充滿信心和期待地把母親帶去下一個住處。它位于柏林市區內僅存的一片森林之中,和媽媽一起在都市最繁華處隱居山林,光想想就讓我醉心不已。我滿是自豪地和媽媽介紹,這里連德國總統也曾慕名前來居住體驗,卻發現隨著車行漸深,人蹤寂寂樹木參天,媽媽的臉色也越來越差。當我們最終抵達都市森林最深處的一排木屋前時,媽媽終于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么找了這么個地方?”
“媽,這是森林!而且還有野豬!”我難以掩飾自己的失落,費勁周折安排的浪漫住地沒有得到媽媽的認同讓我倍感挫敗。我不太明白,我明明已經發現了父母的夢想與秘密,為什么卻讓整個旅行充滿出乎意料的乏味與錯層。
在挫敗之中,我開始嘗試修正一些我對媽媽的理想假設。我發現原來媽媽沒有辦法像我們一樣用歷史和文化去串聯一次旅行。比起我們追尋的抽象體驗和感受,她需要可供完整敘述的具體事件。完成一次哥本哈根的運河環游,遭遇一場歐洲球迷大巡游,在巴塞羅那廣場喂鴿子,甚至是逛一下歐洲的菜市場。他們急迫地搜集可以被完整記憶和表述的旅行片段,并為即將到來的分享雀躍不已。他們甚至在去往一個地方前已經有了關于那里的一個彩繪,旅游的魅力對他們而言并非探索未知并開展一段沒有邊際的文藝想象。父母的理想與浪漫往往是標簽式地收集到印證自己關于一個地方所了解的資訊,而這種資訊又大多帶有我們并不理解的時代烙印。
在十天的旅行結束后,媽媽盡管充滿自豪感地完成了對“兒子帶著她巡游歐洲”這個命題的宣傳和分享,卻對我表示其實整個旅行她都不太自在。而我不得不承認因為我把自己的文藝理想套用在媽媽頭頂,這個糟糕的前提引發了諸多遺憾。
希望媽媽能用另外一種眼光看世界——夢想很美好,現實卻是艱澀的漸進主義。幸好,我對媽媽的在意與關切,通過這磕磕絆絆的十天,依然傳達得很好。媽媽雖然最終沒有穿著長裙走在巴塞羅那的海灘,但我們都用了一個更加柔軟的姿態,走近并最終擁抱了我們相隔千里的信念,和夢想。
03
從印度到西葡,
陪爸媽旅行進化史
不同的父母千差萬別,如同我們自己,有的愛玩有的宅。攤上愛玩的爸媽,你所需要做的很簡單:帶他們做一次旅行(通常是出境游),把他們帶進門。一回生,二回熟,第三次,恐怕老爸老媽就完全可以拋開你,自己去樂哉樂哉周游世界了。
通過適當的引導,鼓勵、誘惑他們走出去,培養他們旅行的習慣或對旅行的“癮”,在語言、通關技巧、基本的城市旅行技能方面給他們一些入門幫助,你會發現,老爸老媽會迅速成長為沒準兒比你還合格的旅行者。
這樣做有什么好處?至少你與父母間有了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超越了兩代人相處瑣碎尷尬的極好的話題。并且,其實我們這代人的父母,年輕時對于世界的夢想,不一定比我們不瘋狂。
差強人意的印度初體驗
09年夏,我決定把整個暑假消耗在印度。
這是我第一次長達兩個月的旅行,臨走前怕爸媽擔心,讓他們加了我的校內(現在的人人網),并教會他們如何使用skype,保證每周一個電話,有空就往校內的相冊傳圖讓爸媽也能圍觀我看到的世界。
雖然印度確實亂得很,我仍非常享受每天狀況百出的新鮮感,往相冊里傳的圖片也是越發的色彩艷麗。因為上網的不便,給家里電話的頻率卻越來越少,一個多月的時候,老媽給我打來電話,抱怨我的匯報不及時,夸贊了我照片好看,然后跟我說:“我看你玩得這么開心,我也想來看看,不如我跟你爸也買個機票來印度,然后我們仨一起回國吧?!?/p>
全家第一次由我主導的旅行正式成型。
有失誤,也有諒解
當時還在印度的我給爸媽列好了申請簽證的各步驟,填完了所有需要英語的資料,兩周后,他們便降落新德里機場。
說實話,這第一次行程規劃并不算很成功。那時我已經在印度待了近一個多月,大多數的日子都在背著登山包,只有大概目的地卻無明確計劃地亂晃,吃印餐,步行居多,對住宿基本沒有要求??扇绻闶呛桶謰屧谝黄穑撬麄円踩缤阋粯酉矚g這樣的混亂感,否則請計劃一個詳細的行程(時間、行程、食宿)好讓他們放心。
爸媽初到德里,就因為我沒有事先預訂,原先計劃中LonelyPlanet推薦的酒店客滿,不得不在旁邊的小賓館將就。這對我而言無關大礙,可是老媽是個甚愛干凈的主,印度又是一個可以臟亂差到打破你極限的地兒。后來她告訴我,當她看到房間墻角大片的霉點,偶爾爬過的幾只螞蟻時,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而在當時,不怎么會英語又不想掃了我的興的他們,就只能忍了。
好在印度仍舊是個非常值得圍觀的地方。當年我們從印度首都新德里出發,北上至瑜伽之都瑞詩凱詩,然后經泰姬陵所在地阿格拉,拉吉斯坦首府齋普爾前往恒河邊的瓦拉納西。那些顏色艷麗的城池,風格迥異的城堡,路上熱情好客的印度人終究是讓這段旅行打上了歡樂的標簽。
北部的瑞詩凱詩是瑜伽的發源地,傳說中披頭士樂隊當年也來此修煉。于是入鄉隨俗地給老媽報了個臨時瑜伽課,順帶給完全不能拉伸的老爸整了個精油按摩。在恒河邊,我跟老爸行至河邊目睹了焚尸的儀式,而老媽則弱弱地躲在街角咖啡店里喝芒果Lassi。
投其所好是我搞定爸媽的秘訣。老媽是個十足的吃貨,所以我們每到一地就要各種打聽當地美食一嘗方休。等吃飽喝足的時候再去提醒她減肥的事情好了。而老爸甚愛喝茶,由于印度當地沒有喝熱水的習慣,每到旅館我都會去跟老板軟磨硬泡,自己去廚房,或者付錢讓他們幫忙燒熱水泡茶。
幫助爸媽攻克語言關
有時候大家會擔心語言不通帶來的障礙,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身為子女的耐性地當個好翻譯。去過印度的同學都知道,沒去過的也可以想象下當地交通狀況的混亂。那里的基本交通工具就是一種叫Pikshaw的三輪突突車,基本每次叫車都要談好價格才能走。那時我一邊在努力辨認印度英語一邊老媽還不停在嘮叨“怎么樣了?談了多少了?要不就算了多給點走吧……”天知道我當時的頭有多大,為此一開始還發過小脾氣,后來內疚不已。在此要提醒各位子女,耐性和理解是首要的。若是不會英語的父母在外能依靠的也最該依靠的就是你一個人,所以要給他們十足的放心,遇到這樣的混亂狀況,耐下性子慢慢解釋總是行得通的。
為了以防你偶爾不在時的突發狀況,可以給爸媽的手機里裝翻譯軟件,或是買一本基本中英對照小手冊,最好是有圖的那種。比如Lonely Planet就出過一本無字手冊,里面用圖片標注了各種旅行中可能遇見的狀況、需求。記得在粉城齋普爾,我要去會一個舊友于是給了3個小時讓爸媽在旅店附近的寶石市場隨便晃蕩。等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他們早就在一家店里把貨都屯好,等著我去付款。原來他們用足了肢體語言,所有的討價還價都是用的計算機,寶石一個個拿出來,點個頭,劃個叉,店主就了然于心了。
所以這混亂的印度行就這樣的鬧鬧笑笑地收尾了。說實在的,印度是并不那么適合作為陪爸媽旅行的開始。如果可以,我會推薦東南亞或是歐洲這些相對更人見人愛、更易被接受的地方作為陪爸媽旅行的初始站。
進化版西葡之行
有了在印度的經驗教訓,我和爸媽的西葡之行就游刃有余得多。
當時簽證等手續都交給旅行社代辦。我重點做了線路規劃:從地中海畔的巴塞羅那沿著海岸線南下:路經海鮮飯發源地瓦倫西亞,西班牙最大宮殿阿爾罕布拉宮所在地格蘭納達,白色小鎮米哈斯,懸崖上的小城隆達,蘊含真正西班牙風情的塞維利亞,一直到歐洲大陸的最西端羅卡角,艾若拉,以及風景如畫小偷如潮的里斯本。
伊比利亞半島——愿望實現之地
行程里我挑選了伊比利亞半島最有特色的城市,希望能讓爸媽全方位感受這個我已然日久生情了的地方。行程里面不僅包含了城市交通酒店住宿,還加上了許多我在西期間累積的美食美景小貼士。
旅程的第一站設在了我生活了一整年的巴塞羅那,帶著他們去吃我最愛的海鮮飯餐廳,漫步在我熟悉的舊城小巷中,給他們介紹羅馬時代留下的遺跡點滴,查好天氣預報選個晴空萬里的時刻登上山頂城堡俯瞰巴塞全景,當然決不能忘記晚上帶老媽去商場血拼一番。一場完美的旅行需要天時地利人合,而你的責任就是做好完全的準備讓爸媽好好享受。
之后便一路南下,地中海岸的陽光實在討人喜歡,一路上拍了不少照片。其實對我來說,旅途中沒有什么能比爸媽牽著手,幸福地走在你前面更暖心的了。
現在想來,老爸老媽旅行的經歷其實比我多得多。我還年幼時,他們就帶著或者扔下少不更事的我,背著登山包去了不少地方。當時青海的蟲草也就幾塊錢一根,各大景區也沒有被各種開發。只是當他們的年齡日漸增長,不再那么能折騰,一家人再在一起旅行的時候,不同的旅行觀會造成雙方對于游玩時要求的大相徑庭。不過要記得,家人的陪伴會讓他們安心與滿足許多。而你要做的就是為他們打造一個完美的行程,告訴他們,有你這樣的兒子/女兒是多么的幸??鞓?。
04
冤家一對游西安
好吧,在討論這個選題的過程中,我們就發現了至少3起在旅行中與父母“打起來”的案例,其實這很歡樂好不好……
首先,跟父母旅行時,吵架幾乎是必然的,不同的大約只是大吵還是小吵而已。有人生箴言早就說了:要跟一個人結婚,先跟他/她來一場旅行。旅行被視為最佳的試婚手段,因為旅行就是個神奇的“異次元空間”,在其中,生活習慣、消費習慣、價值觀……有沒有公德心,是不是周全妥帖……全部都被集中放大呈現出來。跟另一半尚還是同代人,跟父母,被“消費時代”撕裂出巨大鴻溝的兩代人,更不用說了。
“我要下次再和你出來就不是你媽!”
伴隨著我媽的怒吼,我們的西安之旅打上句號。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次失敗的旅行。每次看到別的母女相處融洽,其樂融融,有的甚至可以成為推心置腹、無可不談的朋友,我總滿腹懊惱和好奇——同樣是與母親出游,為什么結果截然相反?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地位
回憶兒時與媽媽出行,印象多平順。這次旅行卻矛盾重重,實在讓我難以理解。深想之下,只能歸咎于經濟獨立性的差別。
兒童在旅行中不具備發言權,衣食住行全部父母定奪安排,坐快車還是慢車,腿兒著上山還是坐纜車,吃高級飯店還是大排檔……都是爸媽一句話的事兒。只要老媽秀出一句殺手锏——不樂意你自己走吧!我立馬就乖乖地跟在我媽身后,蹲在路邊吃早點攤兒多買的茶雞蛋油條當作午餐;或者在身體不適嘔吐完畢后一抹嘴兒跟著我媽后面去追趕即將出站的公車。
這個和平的前提在西安之旅中被斷然推翻。我掙錢了。
跳出跟班格局的我地位驟升——從選擇旅行地到安排旅行方式統統包辦。在西安時我堅持要去吃點當地特色,于是看上了西安的老字號“老孫家”,但是老媽表示,她早就機靈地打聽了本地人,說“老孫家”和北京那些老字號一樣,都是起到蒙騙外地人作用的,我們應該避開這類價格高、糊弄人的黑店,繼續去打聽本地人最愛去的飯館。
結果是:她指揮我去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未果,我倆就該不該去本地有名飯館在街上僵持了長達半個小時——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她,去西安“老孫家”就跟去北京“全聚德”一樣,吃的不是味道是概念。媽媽堅持不去,又放下狠話:要去你自己去!可惜世易時移,這招“殺手锏”早就失效,我二話不說掏出錢包就往老字號走去。老媽當即在大街上又開始教訓起我,盡管我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妥協了,但我倆的西安之旅也以街頭丟人現眼拉開了序幕。
永遠無法和一個有潔癖的人相處
如果你的父母、朋友是一個對干凈要求一般甚至不高的人,那么你永遠也體會不到和一個擁有極端潔癖的人相處有多難。
我家的干凈程度長期趕超醫院,回家后必須要經過門口脫鞋,廁所洗手,臥室換衣三步驟才能順利坐到沙發上。而家里的沙發和床的干凈程度又分好幾等級——穿家里衣服可以坐可以躺的是二級,晚上睡覺是頂級,必須要掀開層層床單才可以躺下。如果有客人來我家做客,最好帶上剛洗干凈的衣服來我家換上。要是忘了帶,那也可以坐我家沙發,但是請先等我媽鋪上報紙。要是實在有客人“不懂事”地就跟在自己家似的隨便一屁股就坐上了,我媽一定會在送客后的第一時間帶上套袖和塑膠手套開始“酒精+消毒液”的清洗工作,因為她絕對不允許外面的細菌在家里滋生。
面對老媽的潔癖,在家時還能隔絕出個人空間規避一二,可旅行在外時卻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為了讓旅行繼續下去,我開始嘗試妥協。飯館不去“老孫家”,按照她的建議改本地人最愛的飯館。這方面我經驗豐富——撇開各種攻略書、旅游圖,專挑人最多的地方擠,看看本地人都點什么菜,也照樣來一份兒,絕對不會錯。和媽媽參觀完回民街后,我們隨意在附近的小巷子閑逛,一轉彎就發現了一家完全符合我標準的小館子,雖然看著燈光昏暗,環境雜亂,但真是“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啊!我趕緊示意我媽在這解決午飯。然后就聽我媽“嗷”!我回頭一看,我媽差點在油膩膩的地板上滑一個跟頭,幸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個快散架的椅子背。她當即邁腿出了飯館:“這什么環境阿,這也太臟了,他們的服務員有健康證嗎?要是吃壞肚子還怎么玩?”隨即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了她的“寶物”——自制酒精棉球。擰開小蓋,拿出一個開始擦手,擦干凈了還不忘分享一個棉球給自己的親閨女。
最終我只好灰溜溜地帶我媽走進了窗明幾凈的麥當勞,在她發表“來西安怎么能吃哪都有的漢堡”這樣的點評前,迅速買好了套餐擺在她的面前。
接下來的行程里,不管我是偶爾摸臉或者撓頭,都會遭到她無情的呵斥,我想我倆的爭吵聲一定飄蕩在西安古城里久久無法散去。
媽媽的求賢若渴之心
在短暫的和平時間后,我們來到世界第八大奇跡——兵馬俑。
繞過無數推銷兵馬俑、秦俑小販的追擊,我買了門票剛要進去,我媽突然提出:“不行,我要找一名導游?!辈坏任姨岢霎愖h,她當即掰開手指數落——“你了解兵馬俑的歷史嗎?你知道兵馬俑是怎么做的嗎?你知道兵馬俑是怎么被發現的嗎?幾號坑又是先發現的嗎?”看我一時回答不上來,她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所以嘛,我們要在門口找個小姑娘當導游,給咱娘倆兒詳細講講這里的故事,你回去了別人一問你也好答得上來?!?/p>
老媽喜滋滋地走向一個昏昏欲睡的脖子上掛著導游證的小姑娘,我則像打蔫兒的茄子一樣跟在后面。我本來就對歷史的興趣一般,只想四處閑逛一下。誰想小姑娘敬業極了,用一濃重陜北口音的普通話口語開始滔滔不絕,語速之快極大考驗著我和我媽的中文聽力。在我終于放棄對歷史的求知時我媽卻來了精神,拉著小姑娘刨根問底,小姑娘幾次想閃爍其詞,都被我媽抓住把柄。直到快閉館,我媽那顆求賢若渴的心終于得到了滿足,小姑娘也暗中長出了一口氣。
隨后的三天,我和我媽的彼此折磨持續地重復上演。我每天都在解答我媽的疑問和忍受她的嘮叨,而她也沒有止境地沉溺在對潔凈食物和景點解說的強迫癥中諸多挑剔。直到我媽實在忍不住爆發了文章最初的那句話,我們的同行歷史就此終結。后來她又和同事、我爸國內國外玩了幾次,相處甚歡。
對于這次失敗之旅,我歸咎于我倆也許生肖相沖,也許星座不和,也許氣場不搭,也許兩代人習慣不同,也許溝通方式不對,也許……下次再出行必然路漫漫而修遠,在找到與父母出行的真正訣竅前,我們都默契地選擇了各自成行。畢竟,強扭的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