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中國人的話題拉回至家庭。
漂在北上廣的,漂在任何一處異鄉的人們,正在制造一年一度的,地球上最龐大、壯觀的遷徙流,在路上的他們,大部分都共享同一個身份:兒女。
“陪父母過個年”,春節的功能,在今日已經很大程度上縮減為“盡孝”。
盡孝,聽起來很無奈:
兒女很愧疚,打拼自己的人生,年邁的父母孤鳥般守一個“空巢”;
兒女很“壓力山大”,中國變化最劇烈、發展最快速的三十年,撕裂了傳統的價值與秩序,加之巨大的城鄉差異甚至城市間差異所帶來的子女與父母生活語境、生活態度的天壤之別——兩代人之間的溝通與理解,從未像今天這般艱難,當親情的傳遞與流動受阻,原本應像溫厚的土壤般供給我們力量與無形支持的大家庭反倒變成“焦慮”的千百種來源之一,聯接被打斷,一個一個個體,孤獨四散在情感與人生沙盤的各方。
當盡孝僵硬為一種義務,情感變得苦澀。
并非沒有人拿出勇氣與耐心,尋找一個解決之道。
在重塑兩代人情感的過程中,很多人想到了一場旅行。
各大旅行社的統計顯示,5月母親節與父親節,重陽節以及年末均是父母一輩出行的高峰,其中八成是兒女為父母預訂,購買主體以中青年為主。而面對情況路線比較復雜的出境游,兒女不放心完全交付旅行社而陪同自助出行的人數也逐年增加。據國內中國公民出國旅游老人情況的調查,相當數量子女選擇陪同老人一起實現“出國夢”。
我們希望通過旅行實現的夢想
在這里,旅行最大程度上回歸到其精神上的指向:每個人的一生總要經歷幾場意義重大的旅行。與父母同游的那場,應當出現在這個清單之上。它像一場人生的交換。反哺與回饋是最直接的動機:“8歲那年,爸媽帶我去看北京天安門;38歲那年,我挽著他們站在艾菲爾鐵塔下”。
它還隱含著一種良好的發心:“我看到的世界,我也想展現給我的父母看”。旅行內化為中國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是最近十來年的事。而這十來年,也恰恰是80后、70后一代,逐漸在主流社會中成長成熟、穩固根基、自由財務,實實在在面對人生及家庭各種問題并開始細嚼“責任”一詞含義的時間。旅行,如同這十年中發生的其他消費熱潮一樣,最適逢其時地滲透、參與到了年輕一代對他們生活態度的建構中。于是,送父母一場旅行,帶他們一起去體驗我們所心儀的美好,便不僅僅是“反哺”,也必然帶上一種溝通父母與子女兩代人各自所處的“世界”,進而溝通語感與心靈的色彩。
電影《朝圣之路》便是通過一個虛構的故事與處境,最好地呈現了這種以旅行為媒介的溝通,盡管是從反向的角度:父親主動通過旅行理解兒子。
父親是成功的美國中產階級,兒子被常春藤名校錄取,一條金光大道正要在他面前展開,他卻放棄,選擇流浪在歐洲,做一名“嬉皮士”。父親無法理解,“他是怎么想的?” “他要追求什么?”而因一場暴風雨死在法國至西班牙那條著名的朝圣之路上的兒子,也再沒有機會親自回答。一輩子選擇做“正確的事”的父親,在拿到兒子骨灰甕的一刻突然決定要自己走走看這條讓兒子失去生命的徒步路線。于是這一路上發生的一切——與比利牛斯山區壯美風景的對話,與各種動機與行事方式的年輕人的對話,與旅途中尷尬又喜劇的小意外的對話,與昔日的基督教徒所留下的信仰遺跡的對話,以及,非常重要的,與這一行中自己的身體所感受到的艱苦的對話……全部都變成一場與兒子的隔空對話。旅行,這趟旅行的時間與空間所圍合起的全部內容,無聲地說明著兒子的選擇。旅行在這里像一場儀式:進入,體驗,改變發生。
而當一段行程展開,父母被子女帶離熟悉的環境,日常被甩在身后,父母在長期、堅固的日常中所背負的負擔,所習慣的角色“面具”,都被這一新的“空間”淘換松動,對孩子的依賴生長出來,年輕時的夢想顯露出來,關于兩代人生活的最坦誠的打量成為可能。“我所期待于這次旅行的,是陌生的環境和旅途可以給我和她都提供一次直面對方的機會”,準備陪母親在歐洲玩一圈的李梵這樣說。
不僅僅止步于理解,我們甚至希望通過旅行改變父母。讓他們接受,生活中可以有享受,那些既當不得吃、也當不得喝的“美好”是我們的人生所應當擁有的一部分。然而——
一場旅行真的能負擔起這么多意義嗎?
我時常在飛機上或海關入境處遇到這樣的父母,他們要去國外看自己或留學或工作的孩子,也或許,正要與他們會合,展開一場旅行。他們不懂外語,搞不清出境入境各種繁瑣的手續,長途飛行令他們疲憊不堪,而滿眼望去、所有既往的經驗全都失效了的陌生的環境、人群令他們恐懼不安,他們謹小慎微、敏感易受傷害,陪著笑臉前來,請我為他們填寫入境卡,幫他們在一身制服的海關官員面前解釋,自己入境這個國家的動機是什么。
看到他們仿佛看到我自己的父母,我感到一種很難說清的心酸。
這種心酸或許來源于,我們徹底看到了父母的脆弱、無助、衰老。是的,對我們來說,拖個行李去旅行,輕松得如同上下班換乘地鐵,然而對父母,卻極可能是仿佛將他們孤零零拋在一個陌生的舞臺上,聚光燈打著他們,他們不知所措,身份調換了,他們像“孩子般”無助。
一定要意識到,一場旅行,尤其是境外的長途出行,對父母來說,可能第一并非是享受,他們首先需要付出點努力,才能跟得上你“又輕又快的腳步”。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我們又一心想塞給他們一場夾帶太多我們迫切“私貨”的旅行,旅行往往會“崩盤”,欲速則不達。
很大程度上出于溝通目的的,如上文所述,甚至有些許儀式意義的旅行,對父母來說,是艱難的。我們處于人生的開放期,而父母,卻早已經步入封閉期。對他們來說,溝通、講和、接受一種新的觀點或態度,可能意味著,首先要對他們的過去進行批判,這個過程甚至有些殘酷。
旅行并非不能承擔起這么多的意義,而是,這些意義的發生作用,只能是“潤物細無聲”式的,而非生硬說教式的。“如果你真的打算這么做,要準備好的耐心,可能不比養個小孩兒少。”一位曾經吃過點這方面苦頭的朋友頗為沉重地說。與其對一次旅行寄托過多文藝青年式的美好期待,不如回到一個實事求是點的態度,并且,講究點戰略戰術。
最有誠意的態度首先是:這是一場我為我的父母準備的旅行。主角是父母,甚至“客戶/上帝”是父母,兒女應當有充分的服務意識:爸媽喜歡什么,有什么需求,怎樣旅行身體會最舒服,甚至,在什么時候,我應當適當地恭維下老爸老媽,拍拍馬屁,來幾句贊美,讓他們心花怒放,充滿自信……這其實都是最簡單的人際溝通技巧,只是通常我們會對陌生人寬容,卻對跟自己最親的人嚴苛。
在這樣的旅行中,原則、對錯,甚至都應當退居其次。有一些子女不滿父母身上的一些習慣:講話大聲;特愛端著相機拍攝別人的小孩;自助餐取太多;喜歡拉住人就聊家長里短……一個心靈雞湯式的錦囊是:你是帶父母旅行來的,不是錚錚鐵骨明察秋毫厘辨是非來的,抱定一個“原則”、“底線”不讓步,其實是不想花費力氣解決問題,在“同理心”前提下,柔和地引導,大部分父母還是可以察覺到你的委婉與為難的。
當然,這樣的旅行非常累——對兒女而言。所以,我看到不少“自由派”的戰略或者救星是——旅行團。不得不說,這其實是個頗聰明的處理辦法。選擇一個比較適合爸媽的旅行團,為幫助他們打消初次旅行時的不安,跟他們一起走。現在的旅行團中,中老年人的比例都非常高,爸媽會自動“抱團”,在這些人中找到他們的話題與樂子,這會緩沖掉不少兒女跟父母時時刻刻在一起時的壓力與沖突。帶著走上一次兩次之后,父母完全可以甩開你,自己參團甚至自由行。而多一些旅行的經歷做鋪墊后,適當地每年或每隔兩年安排一次與父母的家庭出行,就“水到渠成”多了。
美好的事物,每個人都愿意去享受。其實,變化已經在我們的父母一輩中劇烈發生。他們開始逐步改變“重積蓄、輕消費”、為子女打拼而忽視自身感受的傳統觀念,尤其在子女成家立業后,父母一輩卸去重責,許多人開始將精力和金錢投入精神享受中。統計顯示,國內有70%的老人準備在兩年內出游一次,其中又有90%的老人打算今后還要出境游,銀發族成為旅游市場新寵。在這其中,甚至出現了不少銀發族旅行達人。最為我們熟知的是“花甲背包客”兩口子,從2008年開始,自助旅行了歐洲、北美、南美等地數十個國家。
其實,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給他們搭建起一座通往世界的小小橋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