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記憶深處的興里山,遙遠得像一個時代久遠的夢,說不清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卻親切得像一幅掛在心頭的畫,無論怎么都割舍不掉。小橋流水人家、雞聲燈影樹丫,任何熟稔的往事,都不動聲色地回放在這幅波光瀲滟的風景上,直至自己沉醉在昔日的記憶里。
我出生在興里山,但是真正在興里山僅十多年。小小的興里山,真像填滿鄉(xiāng)音的搖籃,浸染著我一生難改的鄉(xiāng)音后,又剪斷了鄉(xiāng)愁的繩子。以后,在更多更忙碌的歲月里,我就依靠回想那十幾年的舊事,和興里山留給我的印象,來重溫我對興里山的懷念,來慰藉我那顆不曾安分的心。水草豐茂的老江河,村影搖曳的老江河水,炊煙纏繞的黃昏,雞鳴犬吠的黎明……多么美麗的遙想,伴隨著我漫長的思念,一橫一豎地寫著我透明的興里山。興里山的古老,使我對他永遠懷著虔誠的敬畏。在永念、子都、爾桑、古涅,無數(shù)先輩英雄曾經(jīng)踏過的這片土地上,我感覺到思想的分量,或許,我在興里山每踏出一個腳印,都可能覆蓋在五百年來英雄的足跡上。這樣的幻想使我感到親切。那一棵百年古樹紅豆杉,也時常懸掛著我的猜想。粗大而又凹凸不平的樹干,支撐著興里山的歷史,根深葉茂生長在我豐滿的日記上。而延續(xù)了生命的一股山泉,早已消失在歷史的深處。接水用的澗槽早已不翼而飛,或許只能在民俗博物館里勾起人們行將衰老的記憶。在若干年后,或許只有在墻根上曬著太陽的老人才會記得由此衍生的某一段故事。通往出水處的一條小路,那一塊塊被腳步磨光的石板,光滑得能依稀看見人的容顏,石板悠遠的過去和日漸長大的腳印,不約而同地磨著穿過小路的時間,并逐漸告別了一聲聲遠離興里山的熟悉的足音。更多的是,在它的上面,仍踩著那些滯留在鄉(xiāng)村的腳板,石板便以堅硬的表面,反復地消耗著生命的質(zhì)量,伴以哭聲和哀樂,及至一排整齊的腳步,直至離開了村落,直至消失在村落的憶念里。
我對興里山充滿了感情,他是我永遠剪不斷的精神臍帶,連接著心靈與心靈的距離,連接著我與興里山最初最純的感情。
耳朵是有靈性的,但是城市的噪聲不能讓他舒展,仿佛有一層保護膜,駐守在耳朵和城市的聲響之間,默默接納,又暗自拒絕。也或許可以這樣說,是城市的聒噪和喧囂使耳朵失去了真正傾聽的意義。
然而,一回到興里山,人的整個聽覺系統(tǒng)便得到了空前的釋放,那層膜就不復存在,耳朵的靈性恢復了。雞鳴狗吠似乎成了調(diào)音用的話筒,使一個長時間生活在城市里的外來者做著適應的前奏,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與闊別的鄉(xiāng)鄰操著濃濃的鄉(xiāng)音侃侃而談。
對一個外來的人,或是一個體面的衣錦還鄉(xiāng)的出息者,故鄉(xiāng)一貫表現(xiàn)著他的寬容與豁達,他總是毫無保留地拿出它的一切可以招待的東西招待你,卻還自卑地為自己的寒酸而忐忑不安。
雞狗的歡跳就像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在你竄東鄰走西戶時前呼后擁著,似乎不足如此,就無法證實自己的存在,也像是在爭著為一個榮歸故里的人引路。一只叫喜鵲的鳥更是讓父輩的臉上綻開了一朵花。各種聲音夾雜著,不過那些聲音,經(jīng)過廣闊的大地、星空、房屋、莊稼和樹木的折射、稀釋、溶解和蒸騰,最后都成為天然的音樂,閑散、悠揚、自由自在。最終給你的感覺不是亂騰騰的聒噪,卻仍然是一個“靜”,這種由動體現(xiàn)出來的“靜”,最終會讓每一個心浮氣躁者心平氣和。
走在夏日的山路上,蟬聲塞滿耳鼓,這夏日不可遏制的精靈在不厭其煩地告訴我,生活需要歌唱。
修辭學里有通感一說。也許這是來自感官系統(tǒng)的彼此錯位和糾結。反正在興里山,我的聽和看,常常混融在一處,難解難分,卻不會覺得煩。
興里山之謐,就這樣糾結在回程的夢中,是斜陽里燕子的歸巢,是蕎浪間甲蟲的隱匿,是老祖宗喝著苦蕎酒坐在樹蔭下的綿綿納涼。還有沒通電夜晚吞吐的松明子花,把興里山娃讀書的身影拉得憨憨的,長長的,搖曳成夢。沒有聲響,有了聲響,俱是一派天籟。
興里山是生動而多情的,一年都在炊煙與流水的細聲叫喚中,度過它的白天和黑夜。散落在興里山的胳膊上,數(shù)百座老屋成新居。以窄窄的屋檐留著章母子鳥的“家”,這一大群從遙遠地方遷徙而來的“鄰居”,以熟悉的羽影,飛掠過興里山村莊青藍的天空,以悅耳的聲調(diào),穿過家的寂靜,從黎明到黃昏。
興里山村莊因而生動得快要跟著這一大批章母子鳥的翅膀飛上天空。興里山的每一個角落,都棲息著章母子鳥的聲音,都棲息著我們迷茫的眼神,我就曾帶著疑惑的心事,走在屋檐下,長時間地佇立在他的下面,仔細地觀察著這細小而又熱熱鬧鬧的生命。這么多鮮活的生命,從何處飛來?又飛向何方?他年復一年來來往往飛翔,不僅能準確地辨認哪條路是回家的,哪一條是離家的方向,又能認識我居住的村莊,認識他們?nèi)ツ昃幼〉牟莩玻嗝搭B強的生命,舞動著村莊內(nèi)心蘊藏的堅韌,數(shù)百年數(shù)千年守住這一塊風來雨去的故土。
興里山的生動,還在于他一年四季綠化的舞蹈。沿著老江河岸旺盛生長的村,吮吸著豐沛的雨水,肆無忌憚地生長著它的繁枝茂葉,撐起了興里山的幽靜和安謐,撐起興里山的悲傷與快樂。
樸實無華的興里山,每年總會向四面八方輸送出幾個俊才。這是每一個興里山人引以為榮的,或許他們出去后再也不會回來,或許他們探家時不會遞給你一根煙,或許他們早已不記得你是誰。但這無妨,我的親親父輩會仍然為出了你這樣一個“人物”而自豪,而祈禱,而祝福,你仍是他們口中的傳奇,盡管你可能站在他面前并不認識他。
一個人出生在一個地方,就永遠地把根留在那里了,誰也奪不走,砍不斷。一座孕育堅實靈魂的興里山,一座成就了心靈溫馨搖籃的興里山,永遠長在從興里山出去的每個人的血液里。成了他們一生回眸的方向,成了記憶深處的根,成了在遙遠的地方飛翔時最惦念的土地。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