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依稀祖母

弟弟與我不隔屬相，媽生了弟弟，我剛會走，就由奶奶帶養(yǎng)。記不清跟弟弟爭奶吃，媽媽打我多少次，我心里親奶奶，更勝過媽媽。

聽村里老年人說：奶奶是安徽人，娘家是富農(nóng)，建國后來我們家，目不識丁（舊社會很少讓女子上學(xué)）。但她心地善良，性格柔中有剛。奶奶為新娘時，因娘家成分高，表現(xiàn)很積極，高級社時就入了團(tuán)，還當(dāng)了村婦聯(lián)主任，集體勞動樣樣領(lǐng)先，是村里人人夸獎的“好媳婦”。

1957年以后，是中華民族大動蕩的年代，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爸爸吃食堂時出生，相繼三個叔叔、兩個姑姑出生。老家的三間茅草屋增添了活蹦亂跳，爬上爬下的挨肩六個生命。用奶奶的話說：“六張小嘴六堆債。”六張小嘴成天像餓狼一樣，要張一齊張，要哭一起哭。一家老小的吃、穿全靠奶奶一人。樹上的桑葉、楊葉、榆葉，地里的馬齒莧、大小薊、澀拉秧熬的湯大人灌肚；星星點點的地薯、玉米給孩子充饑。大人肚里常響鼓，心臟撲通撲通往外跳。孩子餓得面黃肌瘦。這些苦，奶奶咬咬牙，把悲痛埋在心底，臉上還掛著笑，她心里唯有“多子多福”的信念。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總是顛著一雙粽子樣的小腳，下地、做飯、洗衣，為我們操勞著，從來沒有歇息的時候。爺爺是當(dāng)?shù)孛嗅t(yī)，經(jīng)常沒白天黑夜地給別人看病，奶奶多病，常年臥床不起，爺爺在村委會里忙公事，早年的十口之家，地里家里繁重的勞動，全靠奶奶一人支撐。當(dāng)時村里差不多都是男人下地干活，女人操持家務(wù)。可是奶奶又忙地里的莊稼活，又忙家里的紡織、針線活，并且樣樣干得出色。她都是白天下地干活到昏天黑地，回到家，孩子橫七豎八睡倒在院子里，還得對著豆大的油燈，紡棉花紡到深夜。不管生活多么艱難，她都能樂觀豁達(dá)地對待。奶奶用賣雞蛋、喂豬、紡棉線換來的零錢供爸爸、叔叔上學(xué)，維持著全家的生活。從那半年糠菜半年糧的困境中硬是熬了過來，撫養(yǎng)了幾個子女，養(yǎng)老送終了兩位老人。上世紀(jì)80年代初，媽媽生下我，還缺雞蛋糖呢，而奶奶撫養(yǎng)兒女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我們這一代人又來到了這個世界上。爸爸在醫(yī)院里忙碌，因添了弟弟，未離奶的我就又投進(jìn)了她的懷抱，我記事時的奶奶就是我的媽媽。

我和弟弟都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她對小孫孫的疼愛更勝過自己的兒女。嘴里常念叨著“心肝寶貝”，含在嘴里怕化了，頂?shù)筋^上怕掉了，攥在手里怕飛了，真是百般呵護(hù)，萬分疼愛。孩提時，弟弟和我圍著奶奶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冷了熱了就鬧，餓了就哭，全不顧及奶奶的艱辛和年老體弱。奶奶總是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變著戲法哄我們玩，像春蠶吐絲一樣為我們操勞著。我和弟弟打架抓破了手，奶奶哄我們?nèi)ソ稚稀按堤侨藘骸薄８艿軤幫婢呶铱匏[，奶奶用紅薯給我們做“甜丸子”，還常常燒一把干柴在門后用鐵勺給我們炒雞蛋。早晨還沒起床，奶奶就烤好了熱紅薯給我們?nèi)M(jìn)被窩。家里窮，雖沒有“洋食品”和“洋玩具”，但一經(jīng)奶奶的手整制就成了“美食”和“美物”，我們吃得有滋有味，玩得格外開心。

夏天，一次我和小朋友下河洗澡，被奶奶知道了，就拿著竹竿打我，一直攆兩里多。在荒郊野鄉(xiāng)外，我跪著奶奶，并向奶奶保證以后不再淘氣了。奶奶沒舍得打我，哭著說：“你大叔就是九歲時下河洗澡淹死的。”至今提起，奶奶心里還隱隱作痛。如果誰有個頭痛腦熱，她便眼淚汪汪，急得四處奔走，找單方，尋藥引，支起藥罐熬中藥。我小時候得了肺炎，住院打了半月吊瓶，是奶奶形影不離地守護(hù)在病床邊，直到我不發(fā)燒、不咳嗽病好了，她才松口氣，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奶奶雖不識字，卻對我們讀書學(xué)習(xí)非常關(guān)心。是奶奶用各色花布拼成圖案給我們縫制上學(xué)的第一個書包，是奶奶用賣雞蛋的錢給我倆交的第一次學(xué)費。假期里，我們帶回的書隨便往哪一扔，奶奶總是收拾得井井有條。臨行時，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娃兒，鄉(xiāng)下人考上大學(xué)不容易啊，要好好念書，對得起父老鄉(xiāng)親！”

蓋著奶奶織的棉布里被子我上完中學(xué)；穿著奶奶做的“千層底”布鞋我走進(jìn)了大學(xué)。人們說，在那每人每年幾尺布票的年代，爸的姊妹們從來穿戴整齊、干凈、合身。無論地里撿來的棉絮，還是棉稈上的霜桃，都在她手里奇跡般地變成了花布。多少年來，每到秋天，夜深人靜，月掛柳梢，星星眨眼，只聽到時遠(yuǎn)時近蟈蟈細(xì)細(xì)的叫聲，家鄉(xiāng)的老屋里，奶奶織布，從用豆大的棉油燈到用上電燈，從入社時的新娘織到戴上老花眼鏡，坐在那臺舊織布機(jī)上，用那雙筋骨傷痛的手，織呀織，織夠了爸爸、叔叔結(jié)婚的被單，織夠了姑姑出嫁的嫁妝。兩年前，爸爸接奶奶到城里逛百貨超市，那里真是百花齊放滿園春，奶奶對那些“洋貨”卻是不屑一顧，仍執(zhí)著地紡織著她的棉布，編織著她如絲如線的心緒。

我仿佛看到已近七旬的奶奶，在村頭的責(zé)任田里向遠(yuǎn)處癡癡地凝望。在她灑過汗水的地方每一棵莊稼苗都寄托著她厚厚的深情，這是她養(yǎng)育兒孫的家園！她多么渴望兒孫都在她跟前。

一會兒，奶奶提個包袱來到我眼前，說：“孫兒，你說‘參加工作接我城里住’。城里我是住不慣的，你爸、你姑那里我還不去呢。這是我給孫媳婦織的被單，這是我給重孫孫做的衣服、老虎頭靴子。剛畢業(yè)參加工作，要好好干公家的，別想家……”說著說著，眼里流出一串串淚花。我驚喜地看著這小巧玲瓏的衣物，說：“奶奶，我還沒找對象呢。”奶奶很不高興，哭得更傷心了。

我在夢中驚醒，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單位還是在家鄉(xiāng)，恍惚間，奶奶那慈祥的笑容，勤勞樸實的身影在眼前閃現(xiàn)。她雖是平民百姓，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壯舉，沒享受過榮華富貴，以一個女人的瘦弱之軀，頂起了將要傾斜的家庭大廈，養(yǎng)育了兒孫一群，培育了大學(xué)生、研究生，給國家做出了貢獻(xiàn)。

我永遠(yuǎn)忘不了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永遠(yuǎn)忘不了奶奶。我在數(shù)千里之外向她祝福，等工作有空閑，一定回家看望奶奶，請多保重——奶奶！

責(zé)任編輯：趙 波

剪紙插圖：唐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