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時,有一次趁星期天從學校回家,見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晾曬著剛從地里收獲來的花生。那年月,花生對我們來說是稀罕物,只有來了客人或逢年過節,家里才可以買半斤或一斤,平時根本無法吃到。后來,鄉里號召村民調整種植結構,推廣大面積種植花生,并免費提供種子。村里大部分村民改種了花生。而我家仍舊種植的是小麥。倔犟的父親始終認為老百姓以食為天,花生米難道能頓頓當飯吃?
晚飯時,聞著從鄰居家飄來的煮五香花生米的味道,我抱怨父親當時沒選擇種植花生,不然我現在就可以吃到香噴噴的花生米,還可以帶給老師和同學們吃。父親罵我沒出息,說人可以被餓死但沒有被饞死的,讓我長點出息,像個男子漢。但母親堅持要到鄰居家買一些花生來給我吃,父親卻堅決制止,兩個人繼而發生了爭執。我在心里站在母親一邊,因為我知道,父親之所以急紅了臉阻攔母親去買花生,一定是虛榮心作怪,生怕鄰居嘲笑他當初沒種花生的失算。
父親和母親的爭吵讓家庭氣氛很壓抑。我因為第二天要早起趕回學校,就抱著對父親的些許不滿早早睡下。第二天剛睜開眼,一股撲鼻的煮五香花生米味道就飄了過來。我趿拉著鞋奔到灶間,見父親蹲在地上往爐膛里添著柴,母親正在蒸氣彌漫中從鍋里往外撈煮熟的花生。一定是母親最終說服了父親,從鄰居家買來了這大半盆花生,我充滿了對母親的感激。
母親說:“你爸在咱們都睡熟后,一個人冒著大風和小雨,悄悄到村里人秋收完以后的花生地,一鎬一鎬刨了一夜,把一畝多地深翻了一遍,才一粒一粒撿回了這大半盆花生,要親手煮給你吃。”我心頭一熱,這才平生真正第一次真正意義細看蹲在灶間的父親:頭發花白、背微駝,一雙布滿了老繭和傷疤的大手正把柴送進灶膛,明滅的火光照亮了臉上溝壑的底部,雖然被灶膛中倒嗆出的煙熏得不停咳嗽,但微瞇的雙眼分明透著一種笑意。我這時才第一次發現父親真的老了,也第一次看到倔犟的父親流露出來的笑會這樣充滿溫情。望著父親放在灶旁烘烤著的濕透的衣服,我心里發熱,淚往下流,滴在了那冒著熱氣的花生上面。
“不許吃著東西掉眼淚,要有個男子漢樣!”父親又再大聲教訓我。我第一次感到父親的吼聲是這樣的悅耳,我期望父親永遠這樣教訓著我。
走出家門去學校時,我繞道到父親夜間撿花生的那塊地,見新翻的泥土在陽光下冒著絲絲霧氣。我心口異常的溫暖,不只是我的衣服里面揣著一包還未涼透的熟花生,最重要的是我感到那被父親深夜刨過的一畝土地,處處都在透著父親對兒子無聲的關愛。
那一畝地的父愛,讓我終生無以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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