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誰,林樵啊,我到延安啦!”
真像是一部情節曲折的懷舊電視劇。全國上下都在評選“最美山村教師”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雖然相隔了50年但我一下子就聽出是她。因為那幾天我時不時總在想,如果我們那時候也評選“最美山村教師”,我推薦的一定是她,她那清脆熱情富有特點的聲音我一直記在心間。
她是我讀小學三年級時的老師,整整50年了,聽到她的聲音我首先想起的是她當年教我們的一首歌,順著調子一哼歌詞竟然全都記起來了:
戴花要戴大紅花,
騎馬要騎千里馬,
唱歌要唱躍進歌,
聽話要聽黨的話。
我們村的小學是一個初級小學,只設一到四年級,她是在“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剛過來到我們村當老師的。
新來的老師給我們帶來了美好,一時間學校也像換了新的一樣。她當老師的第一件事是帶著我們修廁所,那時我們才意識到自己的學校里應該有一個男女分開的廁所,而不是讓大家跑到學校旁邊的山圪嶗里去方便,盡管我們大手小手一起修起來的廁所是用高粱稈圍的,但老師說非常漂亮。她還要求我們每天上學來先在院子里站一排,伸出手比看誰干凈。第二件事是教我們學拼音、查字典,提高自學能力。最有趣的是她能將課文里的詩編成歌、將寓言故事編成情景劇,教我們去唱去表演,學校里一天到晚歌聲不斷、笑聲不斷。我們的學校太小了,四個年級的學生都擠在一孔窯洞里上課,講完了哪個年級的課哪個年級的學生就到院子里的土地上做練習,老師再接著講另外一個年級的課,這樣一來常常是二年級聽會了三年級的算術、三年級背過了四年級的課文。
記得有個學生特別愛打人,老師說輕了他不在意,說重了他媽就會來鬧事,歷任老師都拿他母子倆沒辦法,就送他媽一個綽號“母老虎”。但他有一個長處,歌唱得好。老師把《武漢長江大橋》的課文編成了歌:
小朋友你們瞧,
這座大橋多么好,
大橋跨在長江上……
后面是一個甩腔的長音,大部分同學都唱不好,但他卻唱得婉轉悠揚,老師就讓他擔任領唱,還參加了片區學校的演出比賽。他一下子就像變了一個人,聽話了許多,他媽逢人就說:來了多少老師,就數這個女老師好。那時候可能還沒有“快樂教學法”這個詞,但我們從此再不必害怕背不過課文就要挨板子,大家在說說唱唱中學會了許多東西。
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個留著短發一臉陽光整天和我們一起蹦蹦跳跳的女老師其實是滿肚子的苦水。她的父親原是閻錫山的部下,有兩房妻室,她被視為“國民黨軍官的孝子賢孫”,學習再好也沒有上大學的權利。高中畢業后她的初戀上了北大,她只能是在我們的小縣城里求職謀生,用微薄的薪水接濟著那個遠在京城的讀書人。再后來,她被貶到了我們這偏遠的山村,那個讀書的人也斷了音信。盡管這樣,她依然是那樣的熱愛生活,用她的歡聲笑語激發著我們這些山里孩子的求知欲、點燃著我們心中的希望。
記得有一年暑期收假,她背來一個病懨懨的孩子,說是同父異母所生的弟弟,患了肺結核。那時候,她的父親已經去世,她一邊給那個弟弟調養身子一邊補習功課。每天我們放學后,她還要背著那孩子到五里外的山下去打針,就這樣持續了兩三個月,她的弟弟就腳步生風地回城去了。這次見面,我自然就問起了她那個和我同歲的弟弟。誰知她眼圈一紅說:自有了工作,就沒有了聯系。
50年的光陰隱去了身心的傷痕,卻白了老師的一頭黑發,她瞇縫著眼睛似乎是搜尋著歲月深處的記憶。記得最后一次有她的消息是“文革”中我輟學的時候,家中的種種不堪使父親許多舊友唯恐躲之不及,她卻捎話:不能停學,學費我來想辦法。盡管我最終未能復學,但我一直將感念之情深藏于心。
三天的相處,我從老師的言語中對她的身世和后來的生活才有了一些比較詳細的了解。她的父親原是閻錫山部隊的一個勤務兵,他伺候的首長是一位營級參謀,在平型關戰役配合八路軍的作戰中血灑疆場,他本該是護送首長的遺孀和女兒回原籍的,誰知首長的女兒夭折在了戰時路途的顛簸之中,他也染上了重病,就這樣陰差陽錯,羈絆在戰亂中的一雙男女相互溫暖著結合到了一起。那個陣亡參謀的遺孀,就是她的母親。那所謂的二娘,是她父親當兵走后家里收養的一個童養媳,戰后循著一封平安家書找上了門。出生在這樣一個前家后妻、一夫兩妻并存的家庭里,作為長女的她個中隱忍和糾結給那幼小的心靈里造成了多少創傷,只有她自己知道。
更讓人預料不到的是,老師的婚姻也是充滿了波折。和她結為夫婦的是在鐵路上工作的一位北京知青,他們生有兩個孩子,原本想著從此可以風平浪靜地相夫教子了,厄運卻偏偏降臨到他們頭上,孩子的爸爸身患癌癥與她們母子三人陰陽相隔。老師含辛茹苦養大了兩個孩子,為了他們能有一個北京戶口,卻又不得不另組新家。即使這樣,命運之神還是不忘再次考驗這位堅毅的女性,讓那夕陽之伴也早早別她而去。
提起那位讀書人的負心,她說那是別人的誤解,分手是她自己的決斷,她不愿因自己的出身再影響到別人的前途,她是從一個批判會上脫身后直奔北京的。她說,了斷那場兒女之情后,她買了一套漂亮的條絨衣服,又光光鮮鮮地站在了那是非顛倒的人世之間。那套衣服,她保存至今。
送別老師,我去爬山,看到山梁上一抹金黃的蘆葦我又想起了她。我想,人其實就是一棵草,生到這個世界上,不知道什么樣的風霜雪雨會降臨到你的頭上。遇到了,你只能用你的生命去承受,承受不住的被歲月淘汰,承受住的才能收獲生命的金黃。
“戴花要戴大紅花”用時下的話說大概就是:要作最好的自己。
在那三天的時間里,我一直想問老師:她心中的大紅花是什么,是否與北京有關,假如那個進北大讀書的人不離不棄,她的人生是否會是另外一種模樣?但一直未能開口。人世間本沒有假如。
戴花要戴大紅花,
騎馬要騎千里馬,
唱歌要唱躍進歌,
聽話要聽黨的話。
那歌聲似乎又響起來了,那久已遠去的歲月仿佛又在眼前。那真切的記憶如九九艷陽天的流水,暖了伸進小河里的一雙雙手,也暖了此時百般喟嘆的心腸。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