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太小了,小得連思想都轉不過身子。前面是一座大山,后面還是一座大山。人的視線一伸展出去,就被大山又擋了回來。人的眼睛被山控制著,永遠走不出山的影子。山的形狀奇特,看上去像一把鉗子,把村莊夾得扁扁的,細細長長的一溜兒,中間一條小溪,像蚯蚓一樣趴在地上,天旱的時候死著,一下雨又活了過來。多時不下雨,爛柴就把水渠填滿了,一下起雨來,水就漫到路上,黑糊糊的,散發著各種怪味,難聞得要命。秋天雨多的時候,填在水渠里的柴草垃圾會被大水卷走,人知道每年都要下幾場暴雨,平時沒人去掏渠里的垃圾,臭的時候大家一起熏著,水漫上路面,大家一起踩著爛泥,沒人清理,也沒人抱怨,習慣成了自然。
村莊雖小,五臟俱全。十幾戶人家像幾百戶人家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有矛盾,又有和諧,娶妻生子,生老病死,過著男耕女織,靠天吃飯,靠力氣謀生的日子。
由于山太高的緣故,村莊的夜很長,白天很短;雞叫得早,天亮得晚;太陽升起來慢,落下去快。
村子從下到上是個慢坡,村里人把村子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把住在高處的人家叫上院里,住在低處的人家叫下院里,住在中間的叫中院里。人的稱呼都是不叫名字,籠統指代——上院里的女人、中院里的娃娃、下院里的男人,一說起來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村莊有三眼泉,上院一眼,中院一眼,下院一眼,不多不少,不遠不近,貼在村莊的肚臍眼上,一年四季汩汩流淌,從老祖宗一直吃到現在,天旱了也不枯竭,冬天泉里冒著熱氣,夏天涼森森的。
一條水渠把村子分為一明一暗陰陽兩半。陰面的人一年四季能看見太陽,但曬不到太陽,屋子里濕濕的,連日陰雨的時候,地上會滲出水來,鍋臺上、案子上的食物長出一層白毛。房子外面,墻腳上長滿雜草,春夏兩季,蛇和老鼠蟲子在雜草叢中跑來跑去,屎殼郎從糞堆里鉆出來,在院子里亂飛,有時候飛進屋里,發出嘶嘶嘶的聲音。 早春二月,陽面的雪已經融化,孩子開始在院子里滾鐵環,打陀螺;陰面人家的院子里還堆著厚厚一層積雪,孩子們意猶未盡地在地上堆雪人,打雪仗,或者用彈弓射擊在雪地里覓食的麻雀。
住在陰面的老人中午過后,一條腿邁過水渠,蹲在陽面人家的墻根根里曬暖暖,拉閑話,公雞和母雞在人面前走來走去,一不留神就拉一堆雞湯屎,老人只顧諞閑傳,也不嫌臭。太陽落山了,雞上架了,豬進圈了,老人們才從墻根站起來往回走。進得屋來,先不急著吃飯,往茶罐里剜一筷子豬油,煨在火盆邊上,油熟之后,放幾粒花椒,抓一把茶葉,丟進茶罐里面,用茶棍翻攪幾下,倒上壺里的開水,刺啦一聲,從茶罐里冒出一股香氣,再用茶棍蘸上細鹽,在茶罐里旋轉幾圈,待茶水從茶罐快要溢出的時候,倒進茶樽,咂吧著嘴細細品嘗。下院里的孩子到上院里玩耍,大人叫一聲吃飯了,孩子能聽清父母的聲音,答應一聲,聲音還沒有收尾,人已經跑進了院子。
村莊過去不通車路,毛細血管似的山路,被樹林和雜草遮得嚴嚴實實,彎彎曲曲伸向田間地頭,伸向大山深處,伸向村莊以外的地方,但山里人的腿短,大部分人一輩子沒進過縣城。我的奶奶和她的妯娌們,自從嫁到村莊,除了年輕時候轉轉娘家,一雙小腳就再沒邁出村子。山里人不知山外的世界,不知道城市長得什么樣子,連想象也顯得小氣、蒼白。記得當地有句順口溜兒——“進了清水溝,霧氣騰騰,大梁子、二梁子,賽過北京。”大梁子,二梁子是兩個村莊的名字,小的時候我去過一次,那里當時和我們村子一樣閉塞,一個村子就那么幾戶人家,稀稀拉拉散落在山坡、河畔,但自然景色比我們村子亮麗,一年四季山清水秀,風光旖旎,煙嵐籠罩,“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山里人以為那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大城市北京。一次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路遙和朋友都比著說自己的家鄉好,京夫就用土話說“哎呦呦,這里好,那里好,世上還是我們三娃子他外婆家好。雞娃子叫,狗娃子咬,棗樹上還站著一雙花雀雀”。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了我那個巴掌大的村莊,你每天聽到的是雞娃子叫,狗娃子咬,看到的是柳樹上站著一雙花雀雀……想到的是下地、拾柴、擔水、放牛、蓋房、娶妻、生子,養老、送終……村莊是村民的宿命,規定了人與村莊的聯系與走向。
一個村莊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我那巴掌大的村莊是村莊里人的世界。刮風了,下雨了,出太陽了,日子在一明一暗之間來回交替。房頂上的炊煙冒出來散了,村子中間的水渠肥了又瘦了,我爺爺在世的時候說,門前的那棵楸子樹是他15歲的時候栽的,沒澆一桶水樹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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