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鏈條上,童年離我們當下生活越來越遠;可常常在我們專注于自己內心時,童年仿佛如雷霆般呼嘯而過,令我們深深震撼。若干年前,在為妻子翻譯的美國女作家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小說《小男人》撰寫的前言中,曾這樣寫道:
我們回憶童年時,無論曾經充滿著怎樣的艱辛,總有一些地方閃耀著美麗動人的光彩。這些閃光的亮點,其實就是人生的原初信念。正是這原初信念的發育壯大,支撐起個體生命的大廈。我們都同樣地犯過錯,有過過失,并為之痛悔不已。這些都和閃光的亮點一起被我們帶到成年,冥冥中支配著我們。倘若童年的生活猶如一段旋律不斷地從我們的心頭響起,那我們現在的生活也許會減少許多沮喪和一些我們并不樂意要的東西。童年生活既真實而又浪漫,它總是那么生機勃勃,從不失去希望。當家長與老師的作用力隨著自己長大而漸漸退居到我們生活的邊緣時,我們可以深信不疑的就是我們的童年記憶、個體生命的初始歷史。也可以說,一個豐富多彩的童年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我不知道對所有人來說,這是否言過其實;就我而言,即使經歷了大饑餓那樣的時代,也從未覺得自己的童年不堪回首,一無可取。日子一天一天地累積過來,讓你覺得,生活原本如此。某些記憶似乎有些慘然的味道,畢竟,不是全部。甚至,如果不去有意放大,其實也就是生活中曾經出現的一個節拍而已。整天想著如何玩得痛快,有好吃的,是每一個孩子心中反復回響的“主旋律”。
在皖南十萬大山深處,我家那條山沖顯得特別的長,足足有七八華里。這是我長到兩條小腿可以跑遍整個山村后才知道的。而在四歲之前,我的全部世界就是低矮的茅草房,和環繞著草房高高低低的樹。
這是一座真正的草房子,是祖父祖母來江南時自己搭建的。泥巴的墻,柱子從山上砍下來,埋進地下,還留著樹杈,樹杈再放上橫梁之類,橫梁上蓋著巴茅。房子后面沒有墻,是借著山體。真的是矮墻茅茨,聊遮風雨。后墻依山還挖有排水溝,下雨時,從山體淌進屋子的雨水便從這溝排出屋外。偶有長蟲,多是無毒的“烏梢”溜出來,奶奶說,是保佑咱家的靈物,不要傷害它。山體的墻中央還掛著一塊匾牌,祖父說,上面寫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房間是用細竹編隔成的,床也是細木條扎成的。草房坐落在山洼里,“左青龍,右白虎”,目光只能向前。而眼前隔著小溪,是一座兀然聳立的大山,橫橫地擋住全部視線。四歲前的影像已十分的模糊,只記得火紅的太陽從前面的山頂升起來,然后落到草房的后面,對面的山排于是有了兩種顏色:一抹深色的蒼綠,一抹鮮艷的淡黃。坐在門檻上,那一條分界線在我長久、長久的注視下,慢慢地、慢慢地向山頂爬去,直到消失。天黑下來了。
除了日出日落,讓我記起的還有從茂密的樹叢中不時驚飛起的山雀和野雞之類的飛禽,“嘎嘎”地叫著撲棱棱飛過山梁。這時,家中那條名叫“海巴”的狗就會無聊地去追攆,然后又垂頭喪氣地回到它原來的地方。“海巴”的尾巴總是高高地翹起,很粗壯,一副很驕傲的樣子。狂吠起來聲若洪鐘,此時必是山沖的小路上有人來了。夏夜,坐在門前的涼床上,仰頭看天看月看云,圓圓的月半在云中半在青天。有時月在云中飛跑,有時懶懶地游,直看得脖子發酸。奶奶說,月亮里有神仙,還有棵桂花樹,那灰色的影子就是。樹很大很大,那神仙整天地砍,一停下來又長合起來,總也砍不倒。睜大著眼睛看,怎么也看不清楚。想著,能不能不停下來呢?又想,他也要吃飯,累了也要歇歇的。可是,什么時候才能砍倒呢?奶奶又告誡說,不要用手指月亮,神仙會下來割小孩耳朵的。
山中的夜間,山鳥的啼喚常常與故事相連。對面山頂又傳來“疼哦——”的鳥叫聲,凄絕而悠長,在空寂的群山中回蕩,清澈異常。奶奶說,從前有一家人家,一對夫妻和一個瞎眼老母。開春,男人要出遠門做工,囑咐媳婦在家好生照顧老母。要過年了,男人從外面回來,進門后問候老母,詢問媳婦待她怎樣。老母說,好著呢,今天還給我下面條吃來著。我沒牙,嚼不動,沒吃完呢,放在灶臺上。兒子進了廚房,一看碗里哪里是面條,分明是蚯蚓。于是,男人把殺豬的大木桶搬出來,媳婦回來后,立即吩咐她拿大鍋燒開水。媳婦以為過年殺豬,就按照吩咐燒水。待把燒開的水倒進木桶后,男人一把拎起媳婦塞進木桶,蓋上了蓋子。良久,打開蓋子,一只赤裸裸的鳥兒哭喊著“疼哦……”從桶中飛向天空,從此世間有了一只這樣叫的鳥兒。每當聽見那一聲刺穿蒼穹的啼喚,就不由得想起那個因為過失而命運悲慘的可憐的媳婦,以及她在山中孤寂憂傷的生活。
還有一種叫聲“錯了嗎?錯了!”的鳥兒,仿佛在自問自答。想起這鳥兒前生的命運,至今依然不能讓我釋懷。說的是一山里人家,有倆同父異母的少年兄弟。兩兄弟雖不是一母所生,卻親睦友愛得很,形影不離。但后媽,也就是弟弟的母親,容不得丈夫前妻留下的這個兒子,欲除之而后快。這年,家中開了兩片山,準備種芝麻。后媽心生一計,把一份芝麻種子炒熟了,裝在一個布袋里,另一個布袋里裝著沒炒過生芝麻。她將第一個布袋交給了前妻的兒子,把后面的那個袋子給了自己的兒子,然后很嚴厲地吩咐道:“誰的芝麻長出來了,誰才可以回家。”兄弟倆蹦蹦跳跳出發了。途中他們交換著芝麻吃,弟弟說:“哥哥,你袋里芝麻比我的好吃。”哥哥很大度,說:“你拿我的吧。”兄弟倆交換了芝麻種,上山撒在各自的山場上。過了一段時間,哥哥的芝麻長出來了,于是下山回家。后媽一看回來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忙問:“你弟弟呢?”哥哥說:“弟弟說我的芝麻好吃,跟我換了,還在山上。”后媽一聽,知道不妙,趕到山上,兒子已被老虎吃了。魂魄兒變成了一只鳥兒,還守在那里,一遍遍地叫喚著:“錯了嗎?錯了!”
這兩個關于鳥兒的故事,從童年起就深深印在記憶中,再也抹不去。
1958年的春節,我們家過得很不平常,早晨起來后第一印象是家中突然來了許多的人,屋子仿佛到處是川流不息的大人,忙忙碌碌地走動著。還伴有家中大人的哭聲。奔到爹爹(懷寧人習慣稱祖父為“爹爹”,稱叔叔為“爺爺”)奶奶的房間,見爹爹直直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白布,腳的一頭點了一盞香油燈,一碗飯(稍大后知道,那叫“倒頭飯”),上面還插著燃著的香。奶奶、伯母、母親在腳頭哭泣,父親和伯父則跪在床頭那里。他們的頭上都扎著白布。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爹爹對這一切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躺在那里,白胡子還在高高翹起。平時我和兩個堂兄弟就喜歡去拽他的胡子,他一點也不惱,還樂呵呵地笑,摸摸這個頭,摸摸那個頭。他抽旱煙時,我們就爭著用紙媒子或炭火給他老人家點旱煙,也一樣樂呵呵地笑。“天地君親師”就是他老人家反復指念給我的。爹爹就這樣走了,在我還不知死亡為何物的時候。他的柩就停在門前左側的山坡上,守望著他的家、他的子孫。三年后,伯父和父親將祖父的靈柩在原地下葬。懂事后了解到,祖父因哮喘死于大年初二,享年六十有二,在今天算不上高壽,卻也逃過了緊接著的大饑荒時代,少遭了那份罪。父母親后來給我們說,爹爹體恤家人,沒死在春節前,讓家人過了一個平安年。又說,爹爹好熱鬧,選擇春節人來客往最多的時候,有那么多的親朋好友來為他送行。祖父的逝世是我人生關于死亡的第一課。1971年奶奶去世,與祖父合葬一處。每逢過時過節,父親便領著我們去墓前祭祀。這時,每每從父親的神情中讓我感到,他的父母親與他同在。數年前,父親提出,趁他尚有行動能力,將祖父母的墓重新修繕。修繕后合立一個大些的墓碑。我代父親撰寫的墓志銘,刻在碑后:“……民國二十年為生計所迫,遷江南至德縣周沖,篳路藍縷,矮墻茅茨,以遮風雨。遂租賃當地山場,刀耕火種,以雜糧為食,兼種以茶。余暇即外出輔以短工、制礱。雖艱苦備嘗,仍能樂天知命,安之若素。三十年代根據地時,先考曾為赤衛隊員,紅軍撤后,仍操舊業。性豪達,慷慨仗義,有口碑,鄉里稱道。先妣賢良堅毅,古道熱腸,尤孚眾望。常以古詩詞教孫,瑯瑯如數珠璣。”
我的童年大約有三個時期,四歲前,能記得的大約就是前面寫的那些。四到八歲,離開茅草房到外面的大村子。八歲后,又回到老地方,直到“文革”開始后輟學,十二歲進入生產隊勞動行列,童年在這里奏完最后的余響。
1958年,應是在夏天,大躍進、人民公社時代開始了。山沖里的山民悉數外遷。我的全家,奶奶、父母親、我和妹妹,跟隨著遷移,落戶在沖口的林畈村。我第一次發現,山外竟有那么多的房子連在一起,青磚瓦屋,比茅草房好看多了,還有那么多的人。并且第一次看到電影,在一間大堂屋里,門窗全都關得嚴實。一塊白布上有活動的人兒,一會兒大得很,一會兒又變小了,還會說話。這玩意兒令我興奮而且害怕。又看到村外的大道上,有很大很好看的彩門,青枝綠葉、紅花彩帶的。吃飯的時候,村子里空地上,擺的全是桌子,那么多的人在一起吃飯。這一切都讓我這個什么世面也沒見過的山里伢驚奇萬分。田間是耕種的人群,男男女女,風風火火,連夜間田野里也是星火點點,人聲喧騰。沖口正在修建水庫,入夜,汽燈高懸,挖土的,推車的,挑擔的,打夯的,人歡馬叫。我不知道那是一個特殊年代、特殊的生活和勞動場景,只知道外面的世界真的是太精彩、太有趣了。
這樣的感覺維持了多久,已無從追溯,不到四歲的記憶只能是一鱗半爪的,不成系統。后來的日子,只是感到家里可吃的東西越來越少。開始菜糊里還有星星點點的糧食,漸漸地,連野菜這樣的內容也越來越少。“餓”成了每天揮之不去的感覺,想方設法尋找可吃的東西,成了每天最要做的事情。后來聽母親說,遷移的時候,家中糧食全部充了公,大食堂是禁止各家自己開伙。從食堂打回來的,緊著我和妹妹吃,母親和奶奶只能吃黃荊籽或蕨蒺根磨成的粉面。大隊成立了手工業廠,父親是秤匠,在廠,偶爾帶我去,吃得比在家里強。母親去接我回來,總是死活不肯。經常地,我像小狗一樣,到食堂里,大人坐在桌子上吃飯,我就在桌底爬來爬去,揀扔下的可吃的東西吃。再后來不得已只好吃米糠、樹皮。一次,母親抓了一只老鼠,剝了皮用小罐煨了給我們吃,那真的是天下至味!有次餓急了,到稻田里拔稗子,拔了滿滿一把。藏在身后,生怕被人看見沒收。以人格保證,決沒有一根稻穗!因為稗子比稻子要成熟早得多。回來交給奶奶,做了手心大的一個小餅,那滋味,現在寫來,仿佛香猶在口。
還有一件最令我傷心欲絕的事情,也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入冬,地里的紅薯已被隊里挖走了,又被饑餓的村民掏挖了多少遍。這時,隊里開始翻耕土地,準備種麥子了。我拿了個小簸箕,跟在耕牛后面,睜大眼睛,目光炯炯,找尋一切與紅薯相關的殘存。那專心,那全力以赴,全然顧不上寒冷。一大塊地耕完了,我的簸箕已有沉甸甸的分量,全是薯梗、碎薯塊,約摸有一兩斤的樣子。我為自己的收獲、為今天全家晚餐有著落、為我也能母親分憂而快活起來,心中被無邊的喜悅充盈著。就在這時,一位生產隊長走過來,不由分說,狠狠地奪走我的簸箕,倒走我的紅薯。我始料不及,一個五歲的孩童根本無法與之對抗,無邊的喜悅瞬間被無邊的憤怒取代,無助地號啕大哭起來。那哭可謂慟哭,呼天搶地,撕心裂肺。我不記得哭了多久,不記得是怎樣回到家,也不記得是否告訴了父母,不記得花了多長時間從心靈重創中走出,但是那一幕如同感人至深的電影畫面,極深地烙在了心底。許多年以后,我做了大隊支書,他還是我手下的一位資深隊長,對我頗尊重,我卻找不到敬重他的理由。也許和我正相反,在他的記憶中沒有一丁點當年所作所為的存留。由此,算是給成年人的一個忠告罷,千萬別去刺傷孩童幼小心靈,他會記恨你一輩子的。成年人言行時,常常并不去顧及在孩子心目中所產生的印象,其實,“人小鬼大”,他們心里也有一本賬,誰善良可信賴,誰刁鉆奸詐,比成年人自己還明白。
調整著姿態,變換著風景,歲月的步伐緩慢而堅定。于是,可看到男人和女人們在自家的地里埋頭干活。炊煙從各家各戶的屋頂上裊裊升起,在村莊的上空連成不規則的一片。灶膛里的劈柴噼噼啪啪地燃燒著,尋常飯菜的香味從蒸氣騰騰的鍋里飄然而出。到這時,能看到打蔫的孩子臉上有了些顏色,找回本性,又瘋野起來。
沒上學的時候,把村子里里外外、旮旮旯旯兒全都鉆了個遍,期望有什么新發現;或者,找到躲迷藏的好地方。膩了,還有那么多的時光要打發,就去抓青蛙,逮蜻蜓,捻知了,捉螢火蟲,掏老鼠洞,搗黃蜂窩。蜻蜓在傍晚時變得遲鈍,停在那里,躡手躡腳地從后面捏住那根長尾巴;如果翅膀收攏,就捏住它的翅膀。不想捉靜止的,就抓飛行的。找根桿子,一端綁個圓圈,再到房子的角角落落網些蜘蛛網來。拿著這個捕捉器,在蜻蜓密飛的地方揮舞,一掃能掃中好幾個。捻知了的手段和逮蜻蜓差不多。夏夜里,用蒲扇撲螢火蟲,裝在透明的小瓶子里,夜間小解照明。掏老鼠洞目標是赤裸裸的小老鼠,大老鼠是不易捉到的。把小老鼠玩夠了,再扔給貓兒。搗黃蜂窩最有挑戰性、冒險性,勁頭也越大。拿一根長竹竿,對準蜂窩蒂部使勁一搗,就掉下來了。黃蜂發現老巢被搗,狂飛起來,四處尋找仇家,這時,得趕緊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因為黃蜂只攻擊活動的目標。要是被咬上一口,那可不得了。等黃蜂全都飛走,再把蜂窩撿回來,挑出蜂蛹和幼蜂,給小雞吃。沒什么好玩的了,就看螞蟻搬家,運糧食。或者,逮活蒼蠅,掐掉翅膀,扔給螞蟻,觀察螞蟻如何制服和運走這些活物。總之,不能讓雙手雙腳閑下來。
最大樂趣還是跟著一群放牛伢到河洲上去放牛。牛有草吃,用不著管,只管自己玩好了。遠離了大人的視線,放開著玩。河洲有樹林,也有稀疏的灌木叢。春天,把河邊楊柳樹皮割下來,做成喇叭,吹起來“嗚嗚”地響,傳得很遠。有野果的季節,大家一齊去找野果子吃。要不,比賽爬樹,不是誰快,而是誰爬得更高。如果有鳥窩,必是要掏鳥蛋的。有,裝在口袋里帶下來,燒著吃;也逮大螞蚱一起燒著吃。沒有野的可吃,便偷人家地里的花生、紅薯,或者集體的玉米棒子。這是重大行動,所有的人態度都得表現很堅決。作出決定后,分工、行動,望風的望風,造灶的造灶,拾柴火的拾柴火,偷盜的偷盜,極為迅速。當然是不會去偷自家的,首選是外村的。整個過程神經高度緊張而又興奮。一番饕餮之后,便是打掃戰場,消滅一切痕跡,包括嘴角和手上的污漬。接著,制訂攻守同盟,誰泄露了將如何如何。諸般完畢,揉揉有些圓的肚皮,裝著無事人一樣,分頭回村。
還不到六歲,父母親把我送進了學校,那是一所私塾。自此不自由時代開始了。我敢說,十之八九的孩子都是討厭上學的。讀書和上學是兩個概念,有的孩子慢慢喜歡起讀書來,但依然是不喜歡上學。喜歡讀書也是因為他發現了書里面有平日在貪玩中沒有的新奇事物。所以,我也一樣,上學時還眷戀著玩。記得第一年上學,終于等到了過年,不用念書了,把書本、簿子之類挑在竹竿上,點燃后繞著村子狂奔,大約是發泄對上學念書的恨意。不能跟著放牛伢到遠處玩,放學后就在家“制造武器”。農村孩子的玩具都是自制的,以“槍械”為主。木槍可以打紙火,體育比賽發令槍用的那種,我們叫紙火。“啪”的一聲響,準嚇你一跳。春節時就把啞鞭炮的火藥放在里面,一樣能打響。竹槍用石子兒作子彈,一截竹筒,長約30厘米,中間安裝一個竹片的弓,很有力度,借竹片的力量把石子兒彈射出去,能射十來米遠,擊中腦袋能起一個包包。水槍也是用竹筒做的,保留一個節,在節中鉆個眼,后面是一活塞,把水吸進去,再推射出去。還做過一種紙槍,用細一些的竹筒做的,五寸長,不留節,兩頭塞進濡濕的紙團,用一根細桿去推后一紙團,借助竹筒中空氣被壓縮的力量,把前面的紙團打出去,后面的紙團又成了下一個子彈。竹劍、弓箭也是常備武器。擺弄刀、斧、鋸子,農村孩子無不是從做玩具開始,弄破手指也是常事。
后來又回到原來小山村,原先那個茅草房多年沒人住,倒掉了,在鄉親們的全力襄助之下,重蓋了一棟土墻瓦屋。我又在沖里的民辦小學上了學。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逶迤七八華里的山沖,在它的皺褶里,竟然藏匿著一戶戶山民。在山重水復之際,雞鳴犬吠之聲告訴你,轉過山坳,又會有一家人家。順著羊腸小道,一直把你帶到山沖的最深處。站在最后的山頂之上,整個山沖仿佛是一艘巨輪,而前面的群山,就是船頭犁起的波濤。這時,我的童年又翻開了新的一頁。山中有各種各樣的野果子,是孩子們最貪戀的東西。清明節之后,采茶的季節到了,野果子也長出來了,最先出現的是紅紅的山草莓,我們叫“泡泡”,在路邊、地頭、山腳,在茶園里,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滋味真的是無與倫比。采茶乏了,餓了,便到樹林里找野櫻桃。野櫻桃個兒小,酸勁大,也一樣有滋有味。還有飄然而至的蘭花香,順著幽幽的香氣,定能采到蘭花。采茶的姑娘會向你討要,插到她們黑亮的發上,然后用山歌回報你。或者整個兒挖回來,栽到自家的房前。夏茶快結束了,仲夏來臨,這時又到了楊梅成熟的時候。帶上布袋和砍刀,爬到樹上摘;夠不著的枝丫,砍了到地下來摘。楊梅有兩種,紅色的秈楊梅和白色的糯楊梅。糯楊梅個兒大,也比秈的好吃。深秋時分則有野獼猴桃可摘。我們把它叫“楊桃”。摘回來埋在稻谷里面,過些時日便軟了,熟透了,掏出來分給家人一起享用。還有小而圓的野柿子,可以曬柿干,也是很好吃的。也去撿榛子,常常是一整天待在山中,跑遍方圓數里大大小小的山岡。有時不知身在何處,就爬到高樹上瞭望一番,確定自己的方位。這種榛子加工成淀粉,是制作粉條的上等原料。冬天,雪花飛舞,野香菇和木耳開始從腐朽的樹上長出來,還有竹林中的冬筍,都是味道十分鮮美的山珍。大人們懶得去做漫無目標的找尋,而半大小子們卻樂此不疲。冬天也是山民狩獵的季節,有土銃的山民集合起來圍捕野豬,或者在林中的獸道安裝機關,捕獲麂子、豬獾、狗獾之類小獸。野味加上山珍,無疑是難得的美味佳肴。
這個時候我的讀書興趣開始養成,讀小說以及各種雜書是我的一大愛好,不為別的,只因為書本身的吸引力。但是還有一項保持持久興趣的活動就是摸魚。和山沖一樣長的是沖底的山溪,山溪里有三五寸長的各色野魚。中午放學,草草吃完飯就下溪里去逮那些小可憐。運氣好,能逮到十來條,趕緊送回家,再趕回學校上下午的課。然而,下午的課堂上,免不了心猿意馬,不時要惦記著晚餐桌上辣椒炒小魚那道菜。抓魚也是有“學問”的,因為總是在溪水里混,哪個水凼里魚多,魚愛躲到哪個石頭下面,都了如指掌。來到一個水凼,先看準魚進了哪個石頭,靜靜地下水,把魚可能溜出來的隙縫堵死,再伸手進去。這是全憑感覺的活兒,稍不留神,魚兒就從指縫間逃走了。如果不是上學的時間,又嫌徒手摸魚效率不高,干脆扛上劈柴的大斧頭,把魚兒趕進石頭后,掄起斧頭朝藏魚的石頭猛砸下去,魚兒被砸暈了,飄了出來,很容易地被撈著。有時偏離了捉魚的目的,選一個水凼筑起堰來洗澡。還有一種獵魚的方式。山中有種植物,我們叫“魚藥草”,砍下來,搗碎,放進石灰,在桶里用開水沖泡后,拎到上游倒下去。藥水所到之處,魚兒全被藥翻。不用擔心魚兒被如此剿滅干凈了,只是一段溪水的魚而已。晚上,下游水庫的魚會順著溪流上來,山洪頻發的季節還會更多。這一愛好直到參加生產隊勞動后也沒減退,收工了,順著小溪一直摸到家門口。
上學時不愿意上學,總想著有一天用不著進課堂就好了。真到了那一天,小小的年紀不得不披星戴月,面朝黃土背朝天,方醒悟過來,能在課堂念書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十二歲,“文革”,輟學,童年就這樣生生地劃出了一道分界線。今天,明天,后天,只要太陽還照常升起,不,還有陰天和小雨的天氣,那就是無聲的指令:出工,勞動。因此,最期盼的便是下雨,大雨,最好是暴雨,連綿不斷的,今天,明天,后天……才懶得去管是不是誤了農時。下雨了,可以待在家里,松懈疲憊的身軀,可以躲到誰家,和伙伴們打撲克;或者,自個兒在家看書,練字。數年后,當鄉里鄉親勸導我父親放我去上中學時說,這孩子沒上中學也有初中的水平。言下之意孺子可教。我根本不知自己是怎樣的程度,但上學后沒有感到吃力,還能名列前茅,當是得益于沒有放棄讀書之故,而又有輟學勞動的切身之感,因而倍加發奮。勞動的記憶是深刻的,你得趕緊轉換心態,拋棄兒童的稚嫩,像成年人一樣去面對到來的一切。無論遭遇什么,委屈、打擊、疲勞等等,不得選擇退縮,不再去向父母訴告,而要學著獨自承擔。勞動催生著兒童心理的早熟,如果是有益的,也是無奈的。
有一記憶最深刻的經歷。生產隊每年都要墾山種糧,紅薯,玉米,山粟,芝麻等等。莊稼長出來了,隊里要派工守山,防止野豬糟蹋莊稼,我們叫“看野豬”。主要是夜間,白天野畜生很少出來活動,夜間便肆無忌憚。各戶輪流著去,輪著了,這十天半月晚上就得在山上過夜。白天收工回來,吃完飯,洗完澡,背一床被子,點一根火把,拎一個茶筒,就上山去了。家有土銃必是要帶著的。山口有一個草棚,叫觀音棚,圓錐形,高不過兩米,里面的空間剛夠搭一個簡易的床。用木棍扎起來,鋪上稻草,就是床了。上了山,燃一堆篝火,嚇唬野獸;如果莊稼成熟了,就烤紅薯,燒玉米棒子吃。有動靜就得去巡視、驅趕;沒有,也得間隔著起來長嚎那么幾次。據說,觀音棚鬼是不敢進去的,這多少讓人有些安全感。有許多看野豬遇鬼的故事流傳。那時我十三四歲,輪著我家看野豬,便是我去。站在山上,看不見一戶人家的燈光,四周是黑黢黢的群山和滿天的星斗,山風過后是松濤的低吼,間或一聲嘹亮的鳥鳴猛地從空中劃然而過。這時,那些關于鬼的故事全都在腦海里活躍起來,再也驅趕不走。有個故事說,某某在山中看野豬,帶著笛子還有土銃,每夜總要吹一陣笛子才去睡。一天晚上,他又依然坐在棚口吹他的笛子,土銃靠在他的旁邊。吹著吹著,突然發現一個漂亮的女鬼,坐在不遠處,靜靜地聽他吹。他看了一眼,懶得理她,依舊吹他的笛子,吹完了,進棚子睡他的覺。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昨。到第三天的晚上,女鬼提出教她吹笛子,他拿起土銃說,你吹這個吧。女鬼不明就里,握住槍筒正要去吹槍口,他卻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只聽女鬼慘叫著飛上天空。他不敢再待在山上,趕緊收拾下山回家。第二天上山一看,棚子被搗毀了,一片狼藉。
就這樣被鬼故事困擾著,不承想,竟讓我遭遇真實。一天晚上,猛然聽見樹林中傳來哭聲。細聽,分明是女人的哭聲,哼哼唧唧的,仿佛是受了婆婆的虐待,委屈得低聲抽泣,就來自山口不遠的某個地方。陡然間不由得頭皮發脹,汗毛豎立,心臟“咚咚”直跳,待在棚子里再也不敢邁出一步。我定了定神,悄悄地從地上摸著一塊石頭,使勁扔向林中,哭聲停止了。不一會兒,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哭聲復又起來,一如既往地傳入耳中,直達五臟六腑。那份無可逃匿的恐懼真的是無法形容!沒奈何,只好躲進被子,把頭嚴嚴實實地蒙起來。幸而在心理上覺得,觀音棚還是鬼不敢進來的安全區,沒有徹底崩潰。接下來,至少還有兩三個晚上被這個哭聲驚擾。多少年以后想來,也許是樹與樹之間因風的吹動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也許是貓頭鷹夜間不負責任的歌唱。然而,在當時,我確定無疑那就是鬼哭,因為太真切、太清晰了。后來,上中學周末回家,翻山越嶺數十里山路,有十幾里是要摸黑走的;在大隊工作,也常常到深夜才回,甚至要從新墳旁經過。因為有了前面那段經歷墊底,手中持有棍棒之類,也就不再覺得怎么害怕了。山區總是相傳著,某某地方陰氣重,某某地方有人上吊,某某河邊有人溺水。路過時就是成年人也不免悚然,對于孩童,不用說更是對膽量的嚴峻考驗。
走過春天,走進初夏的陽光中,在童年和少年的模糊地帶流連,欲望的種子色彩繽紛。向往,想象,期待,渴念,欲求,嘗試,模仿,一切的一切展示著初始的生動與生澀。夜雨打濕了萬物,旋即享受著陽光的眷顧。指甲大的青知了伏在青草上,唧唧地叫個不停;而草上的露珠依然要掃濕你的褲腳。滿山遍野是先先后后生長出的新葉,鵝黃,淡綠,深黛,青紫,在嫩陽中蓬勃,光影搖曳,變幻莫定。不知為什么,每當想起那時的我,便有這樣的風景印象在腦際浮現。可以摸到自己突出的喉結了;嗓音不知什么時候變粗了,而且有點低沉;從女孩面前經過,裝作什么也沒看見;被拿來打趣時強作鎮靜,其實臉已紅到脖頸。青春開始了最初的躁動,效仿成年人煞有介事地叼著煙卷,與伙伴較力,夜晚糾集伙伴到十里八鄉去看電影,健步如飛,如同夜襲的尖兵。
在我輟學的那幾年里,童年正向著少年過渡,使用刀斧制作玩具變成每天的實實在在的勞動操作,工具在手中也變得得心應手。由于兒童心理尚未完全褪去,似乎不甘手中的工具只為勞動服務,大約在十三四歲的時候,突然生出自己制作一把胡琴的念頭。那時非常羨慕會吹笛子、吹口琴和拉胡琴的,在鄉村能看到的似乎也只這幾種樂器。我的民辦老師好像有一把口琴;說書的胡琴是他們的主要道具;笛子走村串巷的手藝人偶爾會有。從不敢奢望購買這些東西,買不起,也不知上哪買。但是又阻止不了自己擁有的渴念,所以便動手做起來。先找來一截毛竹筒,保留一個節;除去青皮,刨光滑,在竹筒的一頭用砍刀剁、用燒紅的鐵棍炙,弄出兩眼來,以便安插琴桿;再在節處炙幾個眼。初步完成琴筒,接下來做琴桿、弦把。找一根結實的雜木,做成下圓上方,又用鐵棍炙兩個眼,完成后安到琴筒上,再做兩個弦把安上去。至此,一把胡琴的模樣有了,但還遠不是胡琴。于是,從人家那里訪來一塊蛇皮,不是五步龍,是烏梢蛇皮,五步龍蛇皮最好。把蛇皮放在水里浸泡,然后刮去鱗片、雜質,就可以蒙到琴筒上了。其實,這道工序技術含量非常高。把雞蛋的蛋清抹到琴筒和蛇皮上,復上蛇皮,用一根細繩緊緊箍住,使勁繃緊蛇皮,再用小釘子固定,待陰干后即成,如果繃得不緊就拉不出洪亮的音色。這道工序我反復了好幾次才差強人意。剩下的工作就是解決琴弦和琴弓問題了。從母親做女紅的簸箕里翻尋出一粗一細兩根訂被子的線來,就是琴弦的替代品。訂被子的線比較結實,一般的棉線一擰就斷。找一根細水竹,兩頭火烤后挼彎,穿上用來繞繩子的棕櫚絲,便是琴弓了。聽人家說,弓弦應該用馬尾,可我們那里不養馬。胡琴少不了松香,而松香山上有的是。大功告成之日也是心花怒放之時。完成這項工程,斷斷續續花去了我不少雨天時間。第一個嘶啞的音符從琴弦上跳出,掀開了鄉村少年胡琴手嶄新一頁。不記得從哪里得知,空弦時外弦是2(來),內弦是低音5(索),于是開始耐心地調出這兩個音,找到這倆,其他的音也就不難發現它們的位置了。到了這一步,便急切要拉出調子來。我把我會唱的歌哼出譜子來,最初是從《東方紅》、《北風吹》開始練。那幾年,我相當一部分業余時間都花在了這把頗為自得的胡琴上了,《洪湖水,浪打浪》、《小曲好唱口難開》、《太陽出來照四方》、《四季歌》、《南渡江》,還有民間小調之類,吱吱呀呀地竟然能拉出20來首完整的曲子來。然而,我關于胡琴演奏家的全部“成就”也止于此。1996年寄寓蔣宅口武警招待所,一次在樓下偶遇販賣胡琴的流販。詢價,答曰10元。欣欣然買了一把,晚上就讓年輕的同事們分享我的噪音。若干年前,一位朋友得知我這經歷,送我一把真正的胡琴。每當我欲展我的琴技時,妻子便要討饒:求求你了,別折磨我們的神經,好嗎?于是,這把真正的胡琴安心做了壁上的風景。
我的童年里沒有幼兒園,只有無邊的鄉村世界,山,水,田野,以及天空。
責任編輯:羅浚文
美術插圖:周思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