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彭一直喜歡著丁滿

01

我覺得自己人生經歷過第二丟臉的事就是，我曾學電視里演的感人劇情一樣追過載我喜歡的人離去的車。當時是在炎熱的夏天里，滿是懶洋洋的蟬鳴和無精打采的行人們，太陽烈得就差往下嘩嘩下大火。在這樣一點都不浪漫的場景下，我一聲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遲渭南，別走！等等我！”

當時我穿著白紗長裙，剛過肩的頭發自然地散著，本來該是一幅安靜美好的畫，一首優雅動人的歌，我卻愣是把畫畫成了狂野畢加索，把歌唱成了最炫民族風。我奮力地向前跑，長裙被風鼓成大大的蘑菇，頭發也舞成了一團墨。當時滿車廂的人都在好奇地死死地盯著我，如果他們的目光帶刺兒，我都能被刺成一只刺猬。我只感覺自己的眼淚混著哭喊聲，拼命地從我的身體里沖撞了出來。

當然，現實比藝術殘酷太多了，我這種跑姿和飄逸、凌亂美一點都不挨邊，我只是從人們詫異或竊笑的表情中獲知了我的行為有多么地鮮明壯觀以及，二。

而我人生經歷的最丟臉的事就是，362的公交晃晃悠悠地剎車，然后，停下來了。

當時我恍然就大悟了，原來公交和火車不一樣，不能輕易追啊。

遲渭南一臉黑線地下了車，不管喊著“還上不上了？”的司機，扶住我說：“李小帛，我明天才去報到呢，而且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別這么地……”

他頓了一下，很明顯他把那個數字咽下去了。

我的眼睛被淚水浸濕了，陽光晃暈了，所以我只是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溜走。天知道我有多想靠自己的力量把他釘在我身邊，一步也不離開。

02

我叫李小帛，16歲，花季小少女一枚。而遲渭南，是我的小竹馬好哥們，也是我喜歡的男孩。遲渭南的聰明和機靈勁從小就顯露了出來，他的小腦袋里總裝著五花八門的各種想法，我就總是心甘情愿地當著他的小跟班，陪著他一起犯二。我總覺得他像獅子王里油嘴滑舌能說會道的丁滿，這樣的想法過于固執，以至于有時候我都會喊他丁滿。那時候他就會瞇著眼睛對我笑，說：“那李小帛你就是里面憨厚老實的彭彭。”

顯然當時我真是太過憨厚老實了，我一聽他好不容易說了這么一個褒義詞開心地說是啊是啊，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不過是在變相的說我是一頭豬罷了。

丁滿總喜歡站在彭彭的腦袋上指揮這兒指揮那兒，實在的傻彭彭就一直在做著丁滿最忠實的擁護者，正像我和遲渭南一樣，一個驕傲士氣滿滿，一個溫順服服帖帖。在我的印象里，仿佛聽遲渭南的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一個定理，一條紀律。所以當他千百次地喊我豬頭拍我腦袋笑我笨手笨腳，我都從不會反抗，望著他的笑臉滿心甜蜜。

比如小學二年級，某次遲渭南考砸了，挨了他老爸一頓胖揍，于是他怒了，找到我家一臉憤慨地說：“咱們起義吧！”我贊同地點點頭：“好啊，是向你爸造反嗎？”他就陷入了思考，就他老爸的身手，估計我倆得同歸于盡。他又說：“那咱們離家出走吧！”

我倆就偷偷溜出了家門。我陪遲渭南繞過長長的半圓河，忽然想起一個詞，叫私奔。

我說：“喂，咱們這叫私奔嗎？”

遲渭南就又陷入了思考。他說：“和你私奔太沒面子了，咱回去吧。”

于是我們倆又繞回去了。結果只是我弄丟了鞋子上的小圓環，來祭奠我們沒成功的私奔。后來我才知道第二天他就去找了洋娃娃一樣漂亮的王琳琳去私奔，結果被發現了，好幾頓胖揍真的把遲渭南揍“胖”了，也揍乖了。他再也沒敢明著反抗他老爸，開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

所以才有了那天那一幕，我得知遲渭南在他爸的拳腳相逼之下考上了全省最好的二中，而我卻只能留在本市讀普通高中的消息的時候，心真的疼到像被撕裂了。那天在遲渭南的連哄帶騙下，我把他送上了車，晚上的時候，卻一個人抱著被子哭了好久好久，和他一起長大的我是那么不適應他不在身邊的感覺，那是遲渭南啊，那是我喜歡的男孩啊，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啊。本來他的存在就像是吃飯睡覺一樣自然的事，忽然獲知他要離開，我怎么會不難過，不激動，不失控呢。

03

高中開學時，我一點都不開心，大家都陽光燦爛成祖國小花朵，就我愁眉苦臉成晚熟大苦瓜。姜天也就在那時注意到了我，大家都像吃了糖似的，就我跟吸了毒似的，于是同情心泛濫的他走過來問我：“同學，你不喜歡上學嗎？”

我低著眼皮看了他一眼，卻忽然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場幻覺。姜天眉尖眼細地微笑，像是散發著暖洋洋光芒的天使，就差背上沒有撲啦啦的翅膀了。我一步陷入了他眼中的海，就那樣直勾勾地望著好看的他，直把他盯到雙頰飛紅也沒眨眼。

我和姜天的關系就迅速一日千里了，他無數次感慨開學那天被我裝可憐的表情騙到，從此黏上了我這塊牛皮糖。姜天一直是很溫和的好人，我無比享受在他身邊的時光，比如讓他幫我排隊打飯，看他在球場上打球，輕松自在地快要忘記了所有不開心。他的成績也很好，我總會捧著大堆的書本過去問他問題，邊看他無比輕松地解開我費盡腦筋也想不出的題，邊抬頭杜甫狀嘆一聲，蒼天不公啊。

姜天一直溫柔美好得如同一棵綠色植物，能散發出讓人舒服的感覺。他溫暖安和的笑臉，清俊頎長的身影，立成多少女生心中不敗的風景，自然也惹到不少女生注意的目光。我的好朋友都開始向我打聽姜天有沒有女朋友。我邊晃悠著二郎腿算著姜天給我留的數學題，邊無意地想過，該是什么樣的女孩子能配上優秀溫和的他呢。

那一定會是美到驚艷的女孩，像王琳琳一樣。一想到這里，我就無端地難過了起來。以前遲渭南說過，我像是一杯白開水，連一點起碼的鹽分都不含。我知道那潛臺詞是說我的個性有多平淡無奇，最單純也最寡淡，最干凈也最無聊。

所以我好想一次次挑戰自己改變自己，那天我才會沖動地追著車跑，因為我以為有個性的女孩子一定會那樣做，而我想成為一個不一樣的女生，能讓遲渭南喜歡上。我想發光，非常想。

04

我決定再等遲渭南十分鐘。

接到遲渭南說想回來看看我的電話后，我就興奮地準備了一天，提前半個多小時去車站接他。我跺著腳，把靴子上落的碎雪抖下去，又看了眼表，失望地嘆口氣把手插回兜里。

再等十分鐘，他再不出現我一定要走。我才不要傻子一樣凍得直打哆嗦立在這里等他，千挑萬選的這件橘色風衣是很好看，可一點都不擋風，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被凍得生脆，似乎被誰一碰就會散落一地，連旁邊手塞進袖筒子里賣烤紅薯的老婆婆都向我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一個小時了，一波波下車的人里卻怎么也找不到遲渭南熟悉的身影。我忽然有點擔心，是不是雪天火車開錯了方向，還是他已經到了我們像肥皂劇里演的一樣擦肩而過了？于是我又繞著站臺找了一圈。等到連老婆婆都收了攤子，等到給他去第八個電話，還是沒人接聽沒人出現。冷風像無恥的歹徒，把我身上僅余的溫暖都掠走了。我孤零零地看著手表，十點十分像一張嘲笑我的嘴，彎著不對稱的向上弧度。我就忽然有點想哭。

我給姜天打了電話，我說：“姜天，我好冷。你來車站接我好嗎？”

姜天趕過來時我都快凍僵了，成了冷清的站臺上最搶眼的雕塑。于是我沒有推脫姜天披在我身上的他的大衣。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當時風光鮮艷地出門時絕對沒想到會是這樣灰頭灰臉的結局，沿途的路燈映著慘白的光，似乎在嘲笑著我之前天真的預想。

姜天把我送到寢室樓下時，他褐色的羊毛衫上已落上了一層薄雪。我看著他凍得通紅的臉就忽然想去抱抱他。可我還沒來得及，姜天就搶先一步，輕輕地抱住了我。他暖暖的胸膛，踏實的心跳讓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很快就松開了我，我慌忙把他的大衣給他披回去，哈哈笑著說：“凍壞了吧？今天真謝謝你了。”

姜天很認真地看著我，溫柔地撥掉了我頭上的雪，然后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了句話。

我猛地一愣，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轉身走了，背影漸融進茫茫的雪里。我瞇著眼睛望著他，心臟還是因為他那句話在慌亂地跳個不停。

他說：“李小帛，我喜歡你。”

05

其實我真不該那么興奮的。遲渭南第二天才回我電話，很郁悶地說：“昨天我逃課被教導主任逮住了，罰我站了一晚，手機也沒收了，真是倒霉……”

他頓了一下，又說，“你沒等我吧，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雪。”

“當然啦，我哪有那么傻。”我縮在被子里說。那頭的遲渭南就笑了，“那就好，害我擔心了。我打算下午回去看你，哦對了，明天順便給你介紹一下我的女朋友。”

一句話，很容易就扼住了我的心，拖到水底。

終于接到遲渭南時，我忽然覺得心灰意冷這個形容詞就是為我而生的。

前天的雪都凝成了脆冰，走在上面吱嘎地響。遲渭南從擁擠的綠皮火車上走下來，拉著他美麗的女朋友。我緊緊地盯著那十指相扣的雙手，終于下定了決心，一把挽住了姜天的胳膊，對著他們張揚起笑臉：“也忘了和你說，這是我男朋友，姜天。”

話說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開始我只是想拉個人陪我壯膽，怕自己一看到遲渭南和他的小鳥依人會控制不住哭出來。我曾在寢室里無數次提過遲渭南的名字，我可不想讓室友們笑我是綠巨人。最后，還是迫不得已地找到了姜天。

遲渭南也嚇了一跳：“你們什么時候好上的啊？都不告訴我一聲。”然后樓住了我的肩膀。姜天撥開了遲渭南的胳膊，笑瞇瞇地說：“以前小帛托你照顧了。”

他入戲也太快了吧，我感激地把姜天挽得更緊了點。遲渭南吐了吐舌頭，“別這么正經了。這是金橋，我女朋友。”

我思緒就飛回來了，面前的女孩落落大方，笑起來眼睛變成好看的月牙兒，兩個明媚的酒窩盛滿了陽光。那一直都是遲渭南最喜歡的地方，以前的我曾為了有酒窩而捅了一下午腮幫子，最后只是手指麻了，一笑臉還是平整得一個坑都沒有。

我們去江邊防洪塔的步行街，我一路都不知說些什么好，倒是姜天很自然地和遲渭南攀談了起來。遲渭南的小女朋友過來牽起我的手，湊到我耳邊說：“你男朋友真帥啊。”

我心虛地笑笑，心想：那咱倆換換？

她接著說：“你就是李小帛啊，遲渭南經常跟我提起你呢。”

“是嗎？他一定說我很傻吧？”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

金橋搖搖頭：“哪有，他說你很單純善良，從小就在他身邊。是她最珍視的妹妹。”

最珍視，但也只是妹妹。

聽到這個詞我就不淡定了，金橋再說什么我就沒聽清，仿佛我身邊的景色都像素化了，模糊得只剩蒙蒙雪花，只有妹妹兩個字在我腦海里不停地轉圈圈。妹妹，我就這樣停留在了與遲渭南無限接近，卻只差一步，也永遠差一步的位置

我一路都在笑著，陪遲渭南在這所熟悉的城市轉直到天色漸暗，他們重新回到火車上。遲渭南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說：“小帛，你要好好的。”

他們上車，一切好像又回到半年前的那一幕，火車轟隆地走遠，像是碾在我難過的心上。我再沒勇氣去追火車了，愣愣地看著火車開遠，心里蒼涼得連寒冷都感覺不到。等我終于嘆口氣轉回身時，才看見姜天也一直在看著我，我故作開心地笑著沖他揮揮手，“今天謝謝你了，改天請你吃飯哦。”

姜天還是沒說話，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的精神頭似乎都在剛才耗盡了，再沒心情去說笑些什么。我好像又聽見了身后姜天帶磁性的聲音，他說：“李小帛，我不喜歡這樣的你。”

06

從小學二年級，我就喜歡上遲渭南了。準確來說，就是在那次私奔之后，我就將他的笑臉珍藏到了心底。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著涼發燒到40度多，被爸爸媽媽送到了醫院里的兒童病房。我早已記不太清當時的情景和感受，我只記得遲渭南來看過我，就是在他第二次私奔失敗后跟著他媽媽一起來的。他在我床邊陪我玩了一整天，給我講故事，還送給我了他最喜歡的丁滿布偶。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在布偶下找到一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李小帛，你要趕快好起來。我最喜歡你了。”

這么一句簡單的話，卻成了支持我這么多年堅強起來的理由，看見遲渭南的笑臉想起喜歡這個詞就臉紅。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那句話只是我自以為是的誤解，他對我的喜歡只是相當于對小妹妹的疼愛，永遠與愛情這兩個字無關。

07

姜天來找我時，我正對著二次函數皺眉。他走到我前面的位子坐下來說：“交給我吧。”

他低著頭算得飛快，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邊寫邊說：“最近怎么看不到你了？心情不好？”

我鼻子一酸，“哪有，我好得很，我是陽光美少女。”

“那就是，你不喜歡我了。”

我抬起眼皮，“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好嗎？”

姜天放下筆，抬起頭認真地說：“你知道喜歡是什么意思嗎？”

他自說自語地微笑，“是在一個人身邊放松快樂的感覺，是暢快舒服的心情，是一想到就會微笑的陽光。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你一定不記得我了，早在好多年前我就見過你了啊。在兒童病房里，當時的我還只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剛住院時哭個不停。而住在我鄰床的你就跳到我身邊，很陽光地沖我做鬼臉。因為有你在，住院的無聊日子都充滿了歡樂，你的活潑開朗深深地感染了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我喜歡這個小女孩了。

“在開學的第一天，我就認出了你。你當然已經不記得我了，可是我還一直記得你，想找到你呢。所以一看到你，我是那么開心。只是現在的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開朗得一塌糊涂的孩子了，看見你失落我就好心疼，因為，我是那樣喜歡陽光的你的笑臉啊，而不是你的強顏歡笑，你的黯然神傷。”

我吃驚到快說不出話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傻傻的聽話的只會付出的彭彭，卻沒想到在姜天眼里，我也是那個風光驕傲的丁滿，他心甘情愿去做我的彭彭，像我一樣單純，像我一樣傻。

遠方的火燒云拖著尾巴慢慢地游，把天角染成了絢爛的玫瑰色。教室里漫進柔柔的光，將我的臉染得通紅。姜天還是看著我微笑：“小時候的我沒勇氣主動告訴你，只能偷偷在紙片上寫給你我想說的話。現在說還來得及嗎？李小帛，我好高興我又找到了你，我想看你一直笑下去。”

那封信上扭曲的字體又一次清晰在腦海里。原來我也是幸運的孩子，只是我一直追逐著遲渭南的忙碌讓我忽視了身邊的男孩。我望著他的眼睛，定定地點頭。

“嗯，我也是啊，傻彭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