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3年4月26日,蘭州市作家協會、蘭州城市學院文學院、蘭州鐵路第一小學、絲綢之路雜志社聯合舉辦“孫海芳散文小品集《這些字,那些事》研討會”。孫海芳現為蘭州鐵路第一小學教師、蘭州市作家協會會員、《絲綢之路》特約記者,其散文小品集《這些字,那些事》于2012年12月由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這部散文小品集系作者多年的生活感悟與智慧結晶,創作手法新穎,立意高遠,將文學創作與教育文化有機結合,別具特色。本期刊登蘭州市文聯主席汪小平,甘肅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副處長方忠義,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韓偉,蘭州城市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朱忠元,文學博士王小英、史淑琴等評論家的評論文章,以饗讀者。
前日偶翻及孫海芳送來2012年底出版的新作《這些字,那些事》,便被文中的故事打動。首篇“祖”字中,孫海芳試圖用一種輕松、他者敘述的方式,講述祖輩們沉重、坎坷的一生。談及祖父,多從自己個人的體會入手,對于祖父的生平經歷,作者言都是道聽而來:“我對老漢的印象是小時侯的冬天,天氣很冷,爺爺總是把我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里,還用土土的蘭州話說:‘我給我的娃焐一會。’”這是一位極具蘭州特色的老人,“記憶里,他總是很忙,匆匆來去,騎輛藍陵車子,穿白色對襟長褂,戴石頭鏡子,很是飄逸”。這句話勾起了我對上世紀80年代獨有的回憶,“蘭陵車子”曾經風靡一時,其流行程度不亞于如今瘋狂購車的狀態。“石頭鏡子”更是很多老蘭州青睞的物件,如今依舊在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市民圈子里風靡不止。
從這些細小的點滴之處,我似乎能看到培養孫海芳成長的這個圈子里,根深蒂固的“幼功”,這樣的熏染,是自小就存在的,在她的文字表述中,總能找到這些蛛絲馬跡。
這是一個狡詰的姑娘,文風有點像寫作《都是幺蛾子》的王小柔,疲沓、懶散,卻透出一股子機靈勁兒。很多值得深思的話題,她會用一種調侃的語氣一筆帶過,留白的瞬間,會引起讀者的思考、回憶或者愣神,一個個文字致力渲染的片段,不斷出現在讀者的腦海里。
寫到祖母,這個半生瘋癲的老奶奶,作者說:“有很多細節,留給我們連綿不斷的思考。”
“后來,還是爺爺來到她的身邊,說了幾句放心之類的話她才閉上了眼睛。她在等待,等待這個壓制了她60年的男人,這個從來沒有愛過她一天,疼過她一天,沒有給她買過花戴,沒有呵護過她一天的男人來告訴她,她可以放心地走了,她才閉上自己的眼睛,才停止流眼淚。”
悲劇的人生總是在等待,即使在臨閉眼的前一刻,沒有囑咐,便不舍得或者不敢離開這個無法再眷戀的人生。“70多年的眼淚,再也流不出來了,在奈何橋前,這一世,我知道,她是不敢回想的。”無父無母的童年,棍棒下的婚姻,讀到這里,內心的情緒無法不被激蕩,為這祖母可以入戲的人生感慨不已。
我已過不惑之年,很多事情都能淡化到本質上,隨遇而安。“入葬的那天,父親在靈前總結了我的奶奶,他的母親,這凄慘的一生,當場所有的人為之動容。只是這樣的眼淚在她的面前,在一抔黃土面前,是否還有意義。人們開始懷念她,懷念她的單純,善良,還有她的一生。”很多事,很多人,都是在逝去的時候才惋惜,懷念。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場面。
《我奶奶》一文的結尾處,便是如此。總會有一個至親的人寫上挽聯,總結這坎坷動蕩的歲月。生者的眼淚如此廉價,無能為力。懷念,高調的贊揚,在命運面前似乎是一個玩笑,它連拐彎的意念都沒有,注定是程式化的步驟,儀式的必要環節。讀到此處,我的心緒無法釋懷。這樣的懷念輕若鴻毛,給悲劇的奶奶畫上輕浮的句號。
沉重的命運被事不關已的態度敘述出來,淡化了悲劇的命運,卻從無力量的文字里透出鏗鏘的力道來,逼視著內心,令人不得不深思。語言的表達看似嚼之如蠟,卻總是給人強烈的畫面感。
“友”字里,《砍柴的陪不住放羊的》,以俗語命名,本身就極為親切,所描述的人就在你我之中,或許就在剛才還與我們擦肩而過,相視一笑。如文中的程兄弟:“程兄弟曾騎著我那輛拉風的山地車,急匆匆地奔赴外國語中學,接送他的小女朋友。每天放學,他都在我們班門口等我,問:‘車子借一哈。’然后上路。我嘲笑他奔波在路上小情感,他總是感嘆我怎么能喜歡一個貌似林志穎的花瓶式的男同學。”一些當下所謂的時髦的詞語在文中不斷出現,不難推測出她們生活、成長的年代。
這樣的友情在追星、追求自我中長大,少不了深邃的思考與感悟。文中有與朋友短信息的交流,“每個人的品格都可以用一種金屬的特性加以概括,有些人擁有青銅的滄桑與厚重;有些人好似黑鐵的堅硬與耿直;另外還有一些人有著黃金般的雍容與媚俗。而作為女人,特別是待嫁的女人都希望自己能找到最貴的那一種金:鉑金,光有鉑金那還不夠,最好在鉑金上再鑲有鉆石方可誠心如意……而我是什么?白銀,一種貌似鉑金且經常被騙子們作為替代品的次貴金屬,言其‘次’是因為我的純度不是999最多就是個925,所以用久了的人就會發現我會變烏,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純!”面對生存的困惑,沉重的壓力,他們有自我釋放和解壓的方式,用調侃的語氣,不認真地態度對待嚴峻的生活。“我不純”這是一個多么悲觀的詞語,使我無法輕松,這樣的語言,有點模擬王小波這一門派特有的風格,似乎心里有一種郁結,有一種非要找個出口宣泄的沖動,一迸而發,這樣的寫法是有趣的。爬坡的年紀,一些所謂的想法如命運一般無法躲藏,追趕著一路小跑,一路向前。這篇文字的結尾處,孫海芳如是記載:“我們都在路上,都是爬坡的年紀,砍柴的陪不住放羊的,丟下牽絆,一路向前。”
其次,這本書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畫面性極強。如孫海芳所言,生活被切割中若干個片段,像一幕幕電影一樣循環播映,沒有彩排,沒有準備,一切猝不及防。
“那時候,我們在學校門口的清香牛肉面里吃個大碗,并且在大碗里發現了彎彎曲曲的、類似腋毛的東西,以及黑色的空中小姐,然后,我們會隨心情好壞跟小二大吵一架,或者丟下剛端來的飯,去黃河邊曬太陽。”眼前出現兩個女學生,在逃課的間隙里,在學校門口的牛肉面里吃出異物。這樣的場面如此不美好,卻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我們身邊,然而,一邊是不優雅的吵架,一邊是無所謂的散步,一邊是生活的真實,一邊是想法的悠遠,一邊是人食五谷的庸俗,一邊是藍天艷陽下的浪漫,就在這一轉彎的描寫下,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便感染了讀者。我似乎能看到,拿著竹竿一路向西,一直走到銀灘大橋的她倆,場面渲染如此空靈,喜歡這樣的描述。
“歌”中,描寫了自己聽城市民謠的場面:“聽他們唱歌,你會在內心泛起如親人般的憐惜,總是擔心疲憊、勞累,心疼一般的難過。我相信,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臺下的觀眾里會有女人的憐惜,不情色,如親人一般。”一場演出下來,往往需要連個小時,演出的人在臺上沉浸其中,聲嘶力竭,臺下事不關己,無動于衷。會有一個像親人的觀眾,除了欣賞,還有憐惜。”讀到此處,我的內心也泛起溫暖的感受,我猜想,如果臺上的表演者,看到如此溫情的文字,會有何感想?
“兄”字中,作者說,她羨慕有兄長的孩子。在她的理解里,“兄”就是擔當。是底氣,是困難來臨時前面那個勇敢的人,是歡愉時分可以分享“得意忘形”的人,是失意落魄時寬寬的肩膀。為此,她格外珍惜在有限的生命中走過的亦師亦兄亦友般的人物。那些曾給予思想啟迪、生活指引、人格榜樣的人,都愿以“師兄”稱謂,算是童年缺憾里自己尋找到的另一種類似的安慰吧,亦或是自我主動構建的一種標志性想象。
沒有兄長的她,記載了一段童年時與姐姐朝夕相處的日子,場面清冷,即使“平房的院子里,娘種的向日葵明晃晃地開著”,畫面依舊是一幅冷冰冰的冷色調,凸顯出兩個活靈活現的孩子,在氛圍里清晰活躍。“ 紅色的大門外是誘惑,我們被大鎖子關在家里。鋁制的盆子里有幾個雞蛋,是我們的午餐。娘在門外躲著聽,院子里沒有哭聲了,就可以去上班了。倘若哭,打完了再躲起來聽。大門的兩邊各有一個木墩,是各自的領地,不容侵犯。”這是一個令人心疼的場面,上世紀80年代家家如此,大人們去上班,留守的孩子們都被大將軍鎖在家里,觸動我的是為人母的無奈,文中的娘左右為難的心境,“娘在門外躲著聽,院子里沒有哭聲了,就可以去上班了。倘若哭,打完了再躲起來聽”。讀之令人心酸。
畫面不斷地出現,如特寫鏡頭一樣,在讀者的閱讀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著火時,兩個學齡前孩子如何盡自己的努力拼命滅火的景象;被鄰居家的狗咬了,“沒有狂犬疫苗就抹點清油,回家后姐姐就挨了打”,這種老大的擔當、姐妹間的爭吵,都令有著相同生活經歷的讀者心照不宣。
文字的表達除了有女子特有的溫情外,也有引發讀者思考的地方。“路過,是一個令人悲觀的詞語。它絕望地意味著時間的短暫和停留的無可奈何。有生之年,不做他人的過客,是一件幸運的事,更是一件功德的事。最近,我常想,一些冥冥中朝著命運狂奔的事件,如果少了‘路過’的痕跡,多少會有皆大歡喜的意義。”這段話足能引起經歷過些許相關經歷的人一定程度上的共鳴,我想,在已逝去的這些再也無法觸摸的歲月里,“路過”是沉重的,在別人的命運里或許是短暫的一位過客,或許是影響一生的過路人,我看得出,在作者的“過客”經歷里,這個人是沉重的,有著至今無法釋懷的情愫,這樣的路過是負面的,至少在作者看來是消極的。
還有,作者將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城市貧民生活表現得極為真實、深刻。城市貧民的劣根性在某些方面來說,甚于小農意識。對于城中村的生活狀態,她是這樣描述的:“門道里堆砌著鞋匠們做的劣質的皮鞋,橡膠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門口的下水道,泛著隱隱的難以言狀的味道,總是令人浮想聯翩,鐵質的過濾網上沾著米粒,菜葉子,幾根粉條夾在縫隙里,堵住了漏口,像一些蕭條的、孤單的靈魂在齷齪的環境里獨自掙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經濟的發展,一些生活在城市中央的村落,大量翻蓋,拆了令人回味不已的四合院,一層又一層,將房子建成小炮樓高高聳立著,以出租小房屋換來不菲的收入,從而實現不勞而獲。作者說,有一種美,在當下,沒有鳥語花香般的詩意與純凈,沒有高山流水與陽春白雪,沒有道德高尚與純潔,沒有一塵不染的純粹和高調,存在于生活本身。
記錄身邊的事件,像旁觀者一樣,在時光悄然流逝之后,這便是我們常說的意義,本就平淡無味的生活,在“稻粱謀”的同時,是應該有些許責任要我們肩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