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孫海芳《這些字,那些事》是以一個漢字為凝結核,凝聚了學理的認知、人事的今昔、教育的感悟、生活的碎片、人情冷暖的文集,引經據典圖解“這些字”,用人事情理煥發出文字的溫度。故事、言行、印象、記憶,成了作者對“字”感悟的注解,成了字的溫度的表征。敏感、善感、有心是作者能于教育漢字的枯燥中發現機趣、能于人事變遷的腳步中產生情感的波動、能于人們習見的生活中發現哲理的光輝的原因。
[關鍵詞]孫海芳;《這些字,那些事》;漢字;人事情理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6-0020-03
文字是有溫度的,一個人能從中體會到文字中蘊涵的中國思維、中國美感以及中國的智慧,是值得贊揚的;而又能“觸及每一個漢字”,讓她所散發的溫度,“溫暖現世中冰霜般的寒意,慰藉孤獨寂寞的心靈”(《溫(代自序)》)又是值得感懷的。孫海芳的文集《這些字,那些事》(甘肅民族出版社)以一個漢字為凝結核,凝聚了學理的認知、人事的今昔、教育的感悟、生活的碎片、人情的冷暖,讀來讓人眼睛一亮,感慨系之。
一、引經據典圖解“這些字”
在本書中,一個思考、解讀漢字本身和體味漢字意味深長暗示的人,讓有聲的語言及無聲的思索、想象沉淀下來,讓那些雜沓無關的人事、言語和印象聯綴起來,那些人事、言語、印象的鮮活讓這些文字的溫度釋放出來,生出動人的情感、滲出生活的感悟、閃現理智的靈光。按理說,在一個文字書寫的文本里,根本不值得對文字表示驚詫,然而在這樣一個以“字”為凝結核,結構情感、結構人事的文本中,文字本身的意義和文字的相關意義都是值得關注的。
眾所周知,文字中包含著許多信息,下點功夫查點資料即可知悉這些意義;文字中也包含著許多人類的、民族的、時代的甚至個人的感悟,這并非人人能想到的,由文字本身的意義想到過往的生活,并由此波及教育、人生的思考則更加難能可貴。那些由此及彼、舉一反三,并穿越文字的表面而進入文字背后的經驗,感受到文字中蘊涵的能量和溫度的人更是難得。孔子弟子三千,其中賢者七十二人,而得到孔子稱贊的,“始可與言詩”(見《論語》“學而”、“八佾”)的人只有子貢、子夏兩人。天下識字者無數,然而能于字里行間“識盈虛之有數”(王勃《滕王閣序》)、悟人間冷暖的人又有幾個呢?能從中感悟人生況味,深究生活、教育根底者又有多少呢?本書的作者,由此及彼,“舉一隅而反三隅”,由字面之義而進入生活之域,從常人習見的情境中感悟到生活及人生的真諦,這樣的人應該刮目相看,“機趣流通之士,始可與言文也”。比如關于“激”字,作者就“一廂情愿地認為,它和眼淚、打擊有關” ,并在“主觀臆斷和猜測”之下,感悟出作者所從事的職業教師、教育的真諦。作者為此寫道:“作為一個與人間最純粹的精靈們打交道的行業,如能對‘激’做到充分的理解,并運用于我們的行業,會在我們瑣碎繁雜的教學工作中,讓塵事牽絆的內心有些許欣慰與清新。”(《激》第221頁)與此相關的還有關于“教”字的感悟,作者從“攴”部的考證開始,言及帶“攵”的字“間接的或者直接的,都和打擊的殘酷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單純地推理,教化的過程似乎與懲罰密不可分”,由此談及自己對教育的感悟,認為“在我們當今的教育行為中,我們完全放棄其‘攵部’的概念,是片面的,不可行的”。(《教》)“輕描淡寫的‘走’字,實則深深地蘊涵著古人意味深長的教育理念在其中。”“一個‘走’字,折射出古人淳樸的教育思想,在以小故事講透大道理的寓言中(指《守株待兔》,引者注),也滲透著言傳身教的理性教育之本。”(《兔“走”觸株,折頸而死》)作者在文字中看見的是文字創造者的良苦用心,由此激發的是一個教育工作者對教育的感悟,這里的見解要比教育學的專著靈動、活潑,更有文化淵源,更有情感溫度,更有人文氣息。
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感悟,靈光一樣頻繁地出現在本書中各個篇章之中,讓人感到透徹如鏡。除了這種理趣十足的深切見解,作者還有詩意解讀,比如關于“寒”字,作者的演繹又是如此富有詩意。“寒”“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意境,一面還是詩意盎然,陽春白雪;一面卻沁人骨髓,冷若冰霜。‘寒’字的出現,就是一個忐忑不安的景象,意味著它的引申,也是一樣的左右為難。”(《寒》)在這里,理趣和詩意齊飛,感悟與想象并駕。由于專業的局限,我不能判斷作者這樣的解釋是否符合漢字造字的本意,但是這樣的解釋足以讓人想到倉頡造字之后為什么會出現“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訓》)的情形。文字的產生,真正是驚天地、泣鬼神。因為有文字后,“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漢字揭開了天地間的奧秘,記錄了中華民族成長的歷程,包蘊著文化的信息,隱含著人類情感的密碼。而作者對文字中包蘊的以上信息,往往能作出出人意料的解釋和感悟,天機被泄露、真理被洞穿之后的空明透徹,確實讓人有些不知所措。真不知作者是何以悟到這樣的情境、這樣的妙理。基于以上點滴的智慧言說,我們可以判斷此人已具備“告諸往而知來者”的智慧,且有生花妙筆傳達這種頓悟的能力。
一個字,其中蘊涵著詩意、理趣、智慧,蘊涵著思維的、文化的、美學的深意,“一個部首,古人留給我們的是一部精神的寶藏,中國漢字的文化魅力令人震撼。它將不斷給我們驚訝的啟示,且驚訝永存”。(《教》)誠如作者的發現,我們從作者的解讀和感悟中確實感受到了漢字的這些魅力、這些文化蘊涵乃至這些啟示。
在文本中,我們發現在向前的追溯中,作者顯示了自己對文字的博聞多識,顯示了專業的功力。關于字的解釋,作者動用了自己廣博的知識儲備,在文本中涉及的典籍有《說文解字》、《釋名》、《爾雅》、《正字通》、《易經》、《物原》、《離騷》、《荀子》、《墨子》、《書經》、《周禮》、《戰國策》、《左傳》、《莊子》、《禮記》、《淮南子》、《白虎通義》、《春秋繁露》、《漢書》、《獨斷》、《抱樸子》、《水經注》、《論衡》、《世說新語》、《物類相感志》、《三國志》、《舊唐書》、《太陽陰經》、《弟子規》、《魯班營造正式》、《魯班經》、《本草綱目》、《天工開物》、《名醫別錄》、《生霸死霸考》、《楞伽經》、《梵網經》、《佛說十善戒經》、《說文解字注》,《甘肅通志》,還有民國老課本等;溢出中國典籍的國外典籍有《舊約》、印度的《優婆塞戒》等。此外,文中還引用了緬甸的諺語、日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弗雷澤的《金枝》、特拉克爾的《冬夜》、朱光潛《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葉舒憲的《圣經比喻》,還有許多與字相關的詩詞曲賦,乃至與文學相關的研究專著,比如傅道彬的《晚唐鐘聲》,可謂旁征博引,縱橫開闔。此外,對漢字學理的認知包括了對漢字結構、造字方法的認知,引經據典,剝繭抽絲,細致入微,更兼以詩詞的佐證,扎實而靈活;還有在馬斯洛的層次需要理論基礎上對幸福的看法,以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為基礎論審美與救贖,都可圈可點,見解深刻。
二、以“字”結構人事情理
因為一個字記住一些人、一些事,因為這些字記憶起那些事,這些具有當下性,而那些具有歷時感。一個字與一些人,一些事與一些情感事理產生瓜葛,變成了激活記憶的契機,變成了點燃生命記憶的火花,也成了連綴記憶的線索,將有質感的生活記憶歸攏在一起,以一個“字”為扭結點,把有關的故事娓娓道來,溫情脈脈。在文本中,“字”及其代表的意義伸到生活的深處,探到命運的底層。一個“字”變成了故事的靈魂。比如《逝》這一篇章,沒有多少關于“逝”字的引經據典的解讀,而多是關于生活中消逝的記憶。有消逝的空間——四合院、方家灣93號、這個巷子、學校等,有消逝的記憶——逝去的歲月、童年的記憶、鐵一小的桃花,還有關于學校的往事。作者以貌似平靜的筆觸敘述著讓人傷感的故事,悉心的描繪和帶著時光印痕的插圖,來自QQ空間的摘錄,都在訴說著“逝”這個“有著悲觀情結的漢字”。這是文本中的由生活到“字”的生成,生活的敘述占據大多數的篇幅,那個作為凝結核的“字”只作為點睛的一筆。這種情形在《那些事》部分尤為集中。比如《“州”與“城”》一篇,在敘述如何教“州”這個字的同時,在比較了“川”和“州”整兩個字形并有所感悟的之后,話鋒一轉,“由此延伸開來,‘蘭州’,顧名思義,就是河流邊上的一塊陸地”。順勢作者進入了對雁灘“這一典型的河心灘”記憶的敘述,由此延伸到關于老蘭州的那些事。一些有質感的生活和一些令人傷感或者感動的記憶便由此而展開。
在沿著文字的本意、文字的感悟向生活的當下的生成過程中,作者展示了生活的積累,展示了講故事的能力,其間有與小學生的對話,有學生作品的展示,有游歷的見證,有日記的摘錄,還有關于蘭州這個城市的典故、方言、民俗、記憶等的回憶,更有家人、朋友、師長的事跡、言語等記錄,還有圖像的佐證。他們的故事、言行、印象、記憶,成了作者對“字”感悟的注解,成了字的溫度的表征,為此所有記事、記人、記言都與“字”聯系在一起,“這些字”與“那些事”間的關聯由此而建立,把字解得明白透徹,把事寫得風生水起。由于對字的深入解讀,更兼字又成為作者所寫人與事的靈魂,使得這些看似平常的事有了哲理的深沉。文章中種種關于自己職業生活、平常生活的記憶、情感、感覺、心懷,都被一個個“字”的意義所聯接,變成了對一個字的溫度的注解。字成了人、事、情、理的扭結點,字也成了情理的結晶,而人與事構成了字的溫度的來源。在“字”的聯綴之下,知識被激活,記憶的閘門被開啟,生活的片段被呈現,人事的記憶被投射到當下,哲理的靈光開始閃現。字的意義啟迪了生活的靈光,生活感悟的靈光又昭示了字的意義,字與人、事、情、理之間進入互生、互啟的境界。
眾所周知,文字抽象化的結果是使文字與生活現象剝離,而本書的作者反其道而行之,試圖將文字與生活現象混融,盡管這種混融并未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但這種嘗試是有益的。從符號論的角度講,文字是一種共同記憶,記錄的是具有共同性的信息,而一旦與個人性的事件或者感悟聯系起來,便能生成個人性的特色,個人性和與個人性相關的事消解了由文字的共同性所帶來的距離,消解了文字的共同記憶的意義,而變成個人記憶的演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不同于所有生硬的字書,而是一部演繹由“字”激發和引起的人情世態與生活的雜錄。因此,本書的中心恐怕應該是“那些事”,而“那些字”只是龍的眼睛而已。作者要么畫龍點睛,要么點睛畫龍,在“這些字”與“那些事”之間游走,將一個語文現象變化成人事現象,將對文字解讀融入活生生的人事描繪與敘述之中,“字”于是煥發出人情的、人性的溫度。
幾千年前,人類用創造文字的方式記錄自己的認知、情感,在文字中隱藏了許多文化的、審美的秘密;今天,孫海芳以文字為起點,發掘其中的秘密,觸發自己的記憶,在對文字的感悟中加入生活、人生故事等注解,從文字的意義和對文字的感悟中找到了文字的溫度、文字的光輝,這是一個對文字有著特殊敏感的人才能做的事,從多元的故事和偶爾記錄下來的感悟片段,可以看出作者的心機、心智和心意。作者何以做到這些呢?我們可以從文本中找到一些根據。作者說:“作為教者,首要敏感。敏感于事,敏感于細節,才能將理所當然的忽略變成觸手可得的知識。”(《“立馬懸蹄”與懸蹄立馬》)“讓我們用一顆善感的心去體驗這個紛繁的世界。”(《肉》)作者發現“身邊會有一些有心人在記錄自己轉瞬即逝的夢境,用真實的漢字,一點一滴地寫著前世的征兆和啟示”。(《夢》)作者正是這樣的敏感有心之人,她用一顆善感的心去體驗豐富的漢字,也體驗紛繁的生活,只不過她是在通過真實的漢字一點一滴的記錄著現實的征兆和啟示,把點滴的積累匯聚成涓涓細流。袁宏道曰:“世上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敘陳正甫會心集》)孫海芳應為文字情趣、理趣、機趣的“會心者”。作為一個有心之人,作者往往能于教育漢字的枯燥中發現機趣,往往能于人事變遷的腳步中產生情感的波動,往往能與人們習見的生活中發現哲理的光輝。正如作者所言:“作為教者,作為一名‘塑造者’,我們所做的不僅是教給他們有限的知識,更重要的是在點滴中帶著孩子去體驗生活最本真的內容,在細節處提升學生對幸福的體驗感。”(《福》)言傳兼及身教,這本集子也許正是作者自己體驗生活本真、體會文字溫度、體悟生命真諦的結果。
文本選取一個文字,向前追溯其造型、造字方法,追溯其本意、引申義等,同時以十分學理的方式延及字書、文章、詩詞曲賦的言說,引經據典,窮究其始;文本選取一個漢字,向當下生成,聯系相關的人和事、物和情,觸及到一些可以感悟、感慨的生活,人事雜沓,因“字”而聚。一些“字”成了向歷史的縱深和向現世人生生成的樞紐,把字的歷史以及與字相關的人事記憶聯綴在一起,敷衍成章,集而成冊,文字的精靈意義得到彰顯。在此,每一個“字”被蒙上了歷史和文化的塵埃,每一個“字”被附著了情感和故事的靈氣。談古則引經據典,頗得學究之氣,有板有眼;論今則據事說理,生意盎然,機趣煥然。能將這兩者融為一體,足見作者的駕馭能力。文中思致的收放、事理的聯接、情感的俯仰,都在溫婉的敘寫中得到相得益彰的處理。而且,關于每一個字,無論作者繞多遠,引用多么豐富的材料,進行多么深奧的解釋,最后都會來到教育的門前,將對教育的感悟和反思進行到底,將教育的細節場景化,將生活的情節人情化,并在此基礎上將教育的原理散文化,這樣使堅硬的學理、哲理以及教育原理生動、靈動,有了情感的脈動。
在文中,一些日記的片段或者篇章被串聯在一起,歸置于一個與字相關的話題中,被編織在一起,刻意的整體追求難以掩蓋文章拼貼的事實,其中大段的引用,尤其是置于篇首的一些文字,至少沒有起到或者完全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文意的相通有刻意編織的嫌疑,刻意的編織帶來文氣的斷續,這種刻意感也許是這種帶有理趣的散文難以避免的,但讓人在作者性情之外看到的是為文的刻意而不是適性,隨筆之“隨”帶來的興之所至的率性似乎在作者過分內斂的學理追求中變得謹慎,刻意的以文字為結構、凝結核使篇章缺乏變化,刻意的以“字”為題使整個文本缺乏必要的變化,篇章之間缺乏必要的對比、變化,有模式化的傾向。整個文本像一個主題公園,刻意中少了隨意,感悟的靈動因文章的結構因素而內斂,這也許已成為作者的風格或稱為慣性。此外,“這些字”和“那些事”之間的聯系也不甚必然,比較松散,處理的痕跡比較明顯,局部的精致、精彩要大于整體的精致、精彩,這也許是文集難以避免的弊病。筆者無意在小苗地里馳馬以尋求批評者的快意,為未來計,提出以上意見,以為就作者現在的年齡而言,形成這樣的風格似乎為時尚早,作者或可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