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馬懿年少時就有雄豪之志,由于受儒家思想影響,他與曹魏政權的關系經歷了由消極回避到在曹操的威逼壓迫下偽裝成曹魏的積極擁護者。他在曹魏政權內40余年,歷經武帝、文帝、明帝,為三朝元老,但同時也是曹魏政權的掘墓人,最終反叛奪權,為后來西晉的建立打下了基礎。
[關鍵詞]司馬懿 ;曹魏政權;高平陵政變
[中圖分類號]K23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6-0061-03
作為曹魏時期的重臣與晉王朝的締造者,司馬懿是斷代史和各種專門史無法回避的人物。但關于司馬懿的專題研究論文相當少,僅有數篇。前輩學者一般認為,司馬懿代表了漢末以來儒家大族的利益,預謀篡位已久。高平陵政變后,則以傳統儒學取代了曹操所代表的庶族名法派政治路線。史學界大多認為,司馬懿的叛逆之心產生于魏明帝死后,但事實上,他的不臣之心從入仕之前就產生了。本文即就司馬懿與曹魏政權的關系略加分析論述,期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有所推進。
一、 司馬懿入仕之前的避世情結
在正史記載中,司馬懿早年并不愿加入曹魏政權。司馬懿在魏武帝時期的活動,《晉書》卷1《宣帝紀》只記寥寥數語:
漢建安六年,郡舉上計掾。魏武帝為司
空,聞而辟之。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辭以風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堅臥不動。及魏武為丞相,又辟為文學掾,敕行者曰:‘若復盤桓,便收之。’帝懼而就職。①
史學界對這段材料歷來有爭議。周一良先生在《曹氏司馬氏斗爭》一文中引宋人葉適《習學記言》卷29曰:“懿是時齒少名微,豈為異日雄豪之地,而操遽憚之至此?且言不屈節于曹氏,尤非其實。史臣及當時佞諛者意在夸其素美,而無詞以述,亦可笑也。” 謂“葉氏之言近是” ,是對司馬懿不愿入仕表示懷疑。②
漢建安六年(201),司馬懿22歲。建安十三年(208)為丞相再辟司馬懿時,其不過29歲。葉氏謂之“齒少名微”并不虛錯。但需要指出的是,曹操兩次辟舉司馬懿,并非因為其在當時享有高名,而是其的父兄與曹操關系密切。據《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司馬懿之父司馬防早在熹平三年(174)任尚書右丞時,推薦20歲的孝廉曹操為洛陽北部尉。司馬懿的長兄司馬朗,自建安元年(196)起便應辟為曹操掾屬,官至兗州刺史,是建安時期曹操集團的重要人物。故曹操辟舉司馬懿在很大程度上帶有報恩之意。
盡管這樣,司馬懿還是兩次拒絕了曹操的辟書。這決不是偶然,而與曹操和司馬懿兩人的家世有著密切的關系。陳寅恪先生曾指出:“魏晉統治者的社會階級是不同的。不同處是:河內司馬氏為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魏皇室譙縣曹氏則出身于非儒家的寒族。”③魏晉時期社會等級森嚴,同樣作為統治階級的士族與門第出身較低的寒族 在社會地位上差距非常大。士族不與寒族通婚,甚至不相往來。二者的思想意識形態也有所差別:東漢以來的世家大族大多伏膺儒教,以儒家思想為指導;而寒族則傾向于實踐性、功利性強的名法思想。
曹操出身寒族,并且生在閹宦家庭,這就決定了他的崇尚與政策與士族大不相同。據史料記載,曹操性忌,“重豪強兼并之法”,④壓制士族,且“細政苛慘,科防互設”;⑤對其下屬“援屬公事,往往加杖”,以至于使何夔做出“常畜毒藥,誓死無辱”的極端行為。⑥曹操在政治上傾向于庶族地主,不讓士族地主領兵。直到司馬懿掌兵后,其子孫才藉此取得天下,士族才從此得以專政。⑦
司馬懿家族河內司馬氏是當地的望族,其家族成員世代為官。司馬懿的先祖司馬鈞,東漢安帝時為征西將軍。繼司馬鈞之后,其子量為豫章太守,孫俊為潁川太守,重孫防為京兆尹。前文已經提到,司馬防就是司馬懿的父親。司馬炎在他的一個詔書中說:“本諸生家,傳禮來久。”⑧從司馬懿的家世和司馬炎的話來看,司馬懿的出身無疑是屬于從東漢時興起的,以儒學禮法傳家的、世代為宦的門閥地主。
司馬懿兄弟八人,號稱“八達”⑨,他排行第二。《晉書·宣帝紀》載,司馬懿“少有奇節,聰朗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⑩儒家的道德觀念可能是青年司馬懿拒絕與曹操合作的思想基礎。《三國志·魏志·胡昭傳》注引《高士傳》載:“初,晉宣帝為布衣時,與昭有舊。同郡周生等謀害帝,昭聞而步涉險,邀生于崤、澠之間,止生,生不肯。昭泣與結誠,生感其義,乃止。昭因與斫棗樹共盟而別。”11胡昭是當時的著名隱士,曹操為司空、丞相時,多次對他禮辟,他都婉言謝絕,終生不仕。他比司馬懿年長17歲,二人有如此至深的情誼,可謂忘年之交、生死之交。高平陵政變后的嘉平二年(250),司馬懿已是實際上的皇帝時,仍未忘記自己年輕時候的朋友,對其加以“公車特征” ,這是當時對隱士的最高禮遇。從司馬懿與胡昭的關系,可以得知司馬懿早期伏膺儒教的思想狀況。
二、司馬懿入仕之后的變化
陳寅恪先生認為,魏晉統治者的社會階級不同。河內司馬氏是儒家的信徒,不僅對司馬懿一生的思想信仰定了儒家的基調,而且將其視為潛伏在曹魏王朝內部達40年之久最終取而代之的儒家理想主義者。12然而司馬懿并非漢代儒學大族,在司馬懿之后的歷史活動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儒者的形象。確切地說,從后來的歷史活動來看,司馬懿是一個與儒家道德背道而馳的人,堪稱不忠不信、不仁不義的典型。
當時許多士大夫對漢魏禪代或多或少都經歷了由不適應到適應的心理變化過程,以他們與漢、魏王朝關系的親疏而程度不同。入仕不久,司馬懿即迅速成為曹氏政權的積極擁護者。司馬懿從入曹操丞相府后,在曹操身邊整整12年,歷任文學掾、東曹屬、主簿、軍司馬,參與了許多重大的戰略決策。如建安二十年(215)奪取漢中后對蜀作戰、建安二十三年(218)軍屯、建安二十四年(219)襄樊戰役等。
無論司馬懿最初是怎樣不情愿地被迫入仕,到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逝世時,經過丞相府長達12年的幕僚生涯,進入不惑之年時,思想性格和政治立場都發生了重大變化。他參與策劃了漢魏禪代,20年后又發動政變摧毀了曹魏王朝。在遼東,將已經放下武器的7000名戰俘全部殺死,原配張春華曾為了丈夫的安全而殺人滅口,年老珠黃后被他冷落。這樣的司馬懿似乎正是曹操“唯才是舉”的對象,已經完全拋棄了儒家的道德標準。這與其當初“不欲屈節曹氏”判若兩人。因此,他并非是一個儒家理想主義者。
司馬懿究竟為什么會在入仕前后思想性格和政治立場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不能否認的是司馬懿本不愿加入曹氏集團,出身名門望族的他看不起出身“贅閹遺丑”的曹操。但曹操的幾次威逼利誘,使司馬懿最終妥協了。于是司馬懿與當時許多寧死不仕的儒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與司馬懿的性格的多變性有著密切的關系。
司馬懿的氣質屬于典型的“多血質” 。此類型人的各種心理活動和外部動作都非常敏捷而又極易發生變易,感受性低而耐受性較高,情緒興奮性高,善于表現,可塑性強。其活潑好動,不甘于寂寞;情緒和情感活動靈活多變,外部表露明顯。他被迫入仕后,屢遭曹操猜忌:“魏武察帝有雄豪之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而后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因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職,夜以忘寢,至于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13這段史料一方面反映出青年司馬懿在從政之初并不善于自我掩飾,外部表露明顯;同時,他在得知被懷疑之后果斷采取措施,免除殺身之禍,也得益于其敏捷善變的氣質。
正是有了這樣的一種氣質,司馬懿才能夠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生存下去。司馬懿的性格也因此發生了重要變化,使勇敢果斷的本性蒙上了膽怯謹慎的偽裝色。史料記載他“內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堅忍狡詐,“及平公孫文懿,大行殺戮。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之適人者皆殺之,既而竟遷魏鼎云”。14可見其手段之殘忍、陰毒。并且他還精于偽裝,在與曹爽集團的斗爭中,詐病不理政務,李勝前去刺探虛實,他便做出一副“年老沉疾,死在旦夕”之態,李勝信以為真,竟對政敵動了惻隱之心,垂淚向曹爽匯報說:“太傅患不可復濟,令人愴然。”15這就是司馬懿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練就的性格,也就是冷靜與急躁、果斷與猶豫,剛強與懦弱多種矛盾性格的組合。正是因為這樣,司馬懿才得以巧妙地騙過曹氏集團,在其政權內部逐漸扎下根基。
三、司馬懿逐漸奪取曹魏政權的過程
在司馬懿逐漸取代曹魏政權的過程中,他的個人意愿是不容忽視的,他本來不愿加入曹氏集團,入仕后,表面上偽裝成為曹魏政權的積極擁護者,事實上,不甘心居于人下的,一直在等待著時機,企圖取而代之。但司馬懿要想奪取政權,僅僅通過自己的主觀愿望是遠遠不夠的。他最終能夠奪取政權與后來的歷史機遇是分不開的,歷史的發展似乎就是要把他推向歷史的前臺。
黃初元年(220),曹丕代漢自立。曹丕是與曹植經過激烈角逐之后才被立為太子,故即位之初,在中央及地方多提拔其太子時的舊黨。司馬懿是曹丕陣營的骨干,因而在黃初時期上升的速度極快,由丞相長史轉尚書、御史中丞、侍中、尚書右仆射。黃初五年(224),任撫軍將軍、錄尚書事,黃初六年加撫軍大將軍,在曹丕率大軍遠征時留守許昌,總掌后方的軍政大權。這正是司馬懿飛黃騰達的開始。以撫軍大將軍錄尚書事是司馬懿進入決策中心的標志。但是,這時候的司馬懿,因為與曹丕的特殊關系而居于高位,沒有突出的政績,甚至沒有率大軍作戰的經歷。因而,黃初七年(226),文帝疾篤,司馬懿與曹真、陳群、曹休成為顧命大臣,司馬懿的地位排在四位顧命大臣之末。不過,曹魏的滅亡,從曹丕遺詔司馬懿撫政就已經開始了。
魏明帝時期,司馬懿的政治聲望急劇上升。他先后出鎮中南和西北戰場,負責對吳、蜀的戰爭,南擒孟達、西拒諸葛亮、東平遼東公孫淵。在這個過程中,司馬懿把他的軍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成為魏國公認的最杰出的軍事統帥。隨著另外三位顧命大臣以及其他元老重臣的相繼離世,司馬懿的地位實際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雖然此時的司馬懿已經達到了權力巔峰,但取代曹魏的時機尚不成熟,皇帝寶座依然是他不敢覬覦的。魏明帝曹睿并非庸碌無為者,在登基不久,便將諸位顧命大臣分派到各重要戰場,命陳群主持政務,而自己總攬軍政大權。
司馬懿繼續偽裝,然而曹睿和他的忠臣們對司馬懿已經感到了不安,表面上君臣相安無事,而實際上猜疑已經開始了。青龍四年(236),司馬懿向魏明帝進貢白鹿,明帝詔書曰:“昔周公旦輔成王,有素雉之貢,今君受陜西之任,有白鹿之獻。”16將司馬懿比作攝政的周公,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作為異姓功臣,司馬懿自然有危機之感,在此之前,“帝憂社稷,問矯:‘司馬公忠正,可謂社稷之臣乎?’矯曰:‘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17魏明帝為社稷而擔憂,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司馬懿的忠心。盡管司馬懿功高蓋世,但魏明帝如果要決心除掉他,下一詔書即可。可當時三足鼎立、連年征戰的情況不允許他這樣做。而司馬懿本人十分謹慎的心理也幫助他繼續把自己掩飾起來。魏明帝在復雜的局勢下還需要依靠他。
曹睿臨死前,司馬懿又取得了同曹爽共同輔佐8歲小皇帝曹芳的重任。司馬懿在曹芳即位后的前幾年,主要是主持對吳國的防御。而后朝政逐漸被大將軍曹爽所壟斷。其實曹爽集團對司馬懿的排擠,從齊王曹芳即位不久便已開始,僅僅是沒有被激化。曹爽是個知識淺薄、無德無才的平庸之輩,為了使自己的權力不被架空只得起用親朋好友。他用心腹何晏、鄧飏、丁謐、畢軌、李勝、桓范等,來排擠司馬懿的勢力,企圖將司馬懿架空。司馬懿偽裝生病,不過問政事,實際上卻在暗中布置,準備消滅曹爽集團。正始十年(249)初,司馬懿乘曹爽陪皇帝曹芳離開洛陽去祭掃魏明帝的墳墓——高平陵時,起兵控制了京都,發動了政變。當時如果曹爽借皇帝之手誅殺司馬懿,他只需要下一詔書足矣,但懦弱的性格使他不敢斗爭,放棄了抵抗,向司馬懿交出了兵權。而此前沒有兵權、發動政變的司馬懿正好摸準了曹爽的致命弱點。
高平陵政變使曹爽集團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在這個過程中,司馬懿放棄了正面抗爭,“稱疾不上朝”,等待時機,恰逢曹爽集團改制失誤,使司馬懿成為政治反對派的領袖,并以精湛的斗爭藝術,導演了高平陵政變這場有聲有色的歷史活劇。于是,晉代魏成為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
四、結語
綜上所述,司馬懿早年確有避世之心,伏膺儒教,懷有叛逆之心。入仕之初即懷有雄豪之志,在曹魏政權內部潛伏40余年,表面上臣服于曹氏,雖然他的思想觀念隨著政治形勢的需要發生了一定的變化,為曹魏政權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但在骨子里從未改變自己的雄心壯志。確切地說,他在曹魏政權內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服務,為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孫的事業奠定基礎。最終,司馬懿成為了曹魏政權的掘墓人,也成為西晉王朝的奠基人。
[注 釋]
①⑩131416《晉書》卷1《宣帝紀》。
②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頁。
③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黃山書社1987年版。
④《三國志》卷1《武帝紀》。
⑤《三國志》卷6《袁紹傳》。
⑥《三國志》卷12《何夔傳》。
⑦《魏晉隋唐史論集》(第一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51頁。
⑧《晉書》卷20《禮志》。
⑨《晉書》卷37《安平獻王孚傳》。
11《三國志》卷11《胡昭傳》注引《高士傳》。
12陳寅恪:《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鐘會撰四本論畢條后》,載《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4~146頁。
15《三國志》卷9,《曹爽傳》,《魏末傳》。
17《三國志》卷22《陳矯傳》注引《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