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政委
再次見到老政委的時候,我發現他真的老了。身子顯得有些富態,頭頂上也光禿了。但人的精氣神依然還在,尤其是左臉頰上那塊戰爭年代留下的傷疤,還是那樣奕奕閃光,把一個久經風霜的老軍人襯托得雄糾糾氣昂昂,風采絲毫不減當年。
老政委是參加單位組織的老干部團隊到江西來休閑旅游的。其時正是陽春三月,滿山翠綠,桃李芬芳,鳥放歌喉,溪奏樂章。我接到他的電話,真如喜從天降,心情激動不已。經我左勸右說,他終于同意離開團隊,在我的陪同下,作一次輕松愉快的山水之游。
老政委和我的關系很不一般。
我不敢妄稱自己為“千里馬”,但老政委發現并破格起用我的膽識,確與伯樂有得一比。而在工作中結下的深厚情誼,更是使我終身難忘。
我好不容易從深山溝里跳出,穿上軍裝到了部隊,自然想有一番作為。于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盼望能顯山露水,為人所知。那時部隊的風氣也是棒棒的,每天早上掃地要先藏好掃把,吃過飯要搶著洗碗抹桌。我有點兒文化,便趕忙發揮特長,主動在飯堂廣播,為新兵連出板報,還嘗試著向軍區小報投稿。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之后,我遇到了一次難得的機會。
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一個盛夏,我們奉命參加陸海空三軍聯合大演練。碧波萬頃的南海海面上,一時間千軍奮勇,萬艦奔馳,“魚”巡海底,“鷹”擊長空。假設敵的海灘上,不時殺聲震地,炮火連天,好不熱鬧。當兵的大都有一腔熱血,喜歡演習,也盼著有仗打。男人一輩子沒當過兵會遺憾,當了一輩子兵沒打過仗也會遺憾。所以我們一個個都非常亢奮,摩拳擦掌,誓要爭功。一天下午,上級傳來命令,晚上要公布中央召開的一個重要會議,各艦艇都要在明天早上掛上歡慶的標語。我們艇長就把這任務交給了我。我想大家都一樣掛一條簡簡單單的標語,我們要能搞得豐富多彩些不更好嗎?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艇長,艇長當然同意了。于是我擦干凈一塊黑板,連夜撰文作詩,然后加插圖帶花邊,整整一個通宵,一個人搞出一塊板報。第二天,政委帶機關人員巡視,發現整個軍港里幾百艘艦艇上,就我們這艘是板報,其余都是一條標語,不禁大加贊賞,趕忙叫機關了解上報,很快就受到了演習指揮部的通報表揚。演習結束后,我就被調到政治處報道組,從此走上了新聞工作的道路。
我們那時搞新聞報道是極為艱苦的。那時部隊的文化素質普遍不高,根本無師可從。書店里也不像現在那么豐富,要什么書都有。那時想找一本新聞教材都無處可尋。寫稿子全靠自己摸索。師里的新聞干事說要深入生活,我們就下到部隊,和戰士們一起,到訓練場摸爬滾打,到大海里博風擊浪,回來后就拼命地寫稿發稿。我們是團級單位,報道組一共有三個人,排長章青山是組長,我和林河流為報道骨干。軍港邊上有個信號臺,是為進出軍港的艦艇導航的,平時不住人,政治處就把我們安排住在信號臺的頂層。這里很安靜,視野又好,的確是個寫文章的好地方。然而我們一氣寫了三四個月,竟一篇也登不了。那時辦公設備相當落后,都是靠圓珠筆復寫紙,我們練就了一個基本功,一次可復寫五六頁,手指頭都磨起了老繭。最難過的是怕見人。每當我們一走下信號臺,那些兵們碰到就問:“土記者,怎么報紙上見不到你們的文章呀?”盡是諷刺挖苦的口氣。害得我們抬不起頭,連進飯堂吃飯都不好意思,總感到我們在白吃飯,對不起國家供的一斤半大米。林河流還因為壓力太大,找茬和人吵了一架,跑回來大哭一場,一下子把我們也觸動了,三人一起掉眼淚。有時我真想不干了,這差事太難,懷疑自己不是這塊料,不如操槍弄炮爽快。
有時老政委會到信號臺來看我們。老政委其實也急啊,一個團級單位,歷史上從沒見過報,作為政工主官,他的壓力是最大的。他想,不能依靠報社派記者來寫,尋求外援也不是辦法,一定要培養自己的人才。于是他一次次地鼓勵我們,要我們堅定信心,說只要下功夫寫好,一定能成功。政委的話當然對我們影響大了,起碼我就暗暗地較起了勁。那時的社會風氣是很不錯的,我們寫稿只要裝進信封,在信封上剪一個角,或是在信封上注明“稿件”二字,往郵筒里一投就行了,不像現在要拉關系走后門,盡靠歪門邪道。我給自己立了一個原則,叫做“只管耕耘,不問收獲”,還把這句話寫下壓在玻璃板下,用來激勵自己。好像還寫過一首歪詩,說是:“……袖手倚欄待報童。”
天地是公正的,只要耕耘,就有收獲。成功終會降臨到用功者的頭上。不久后,我的一篇稿子登在了軍區的《前線報》上,不過那不是新聞稿,而是一首紀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的詩歌。我自己當然是美得不行的了,畢竟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將文稿變成了鉛字,印上了報紙啊!可想不到老政委也十分高興,他特地跑到信號臺,向我表示祝賀。我不好意思地說這個不能算,他說,怎么不能算?詩歌能寫出來,就準能寫出新聞報道!還在一次干部會上興沖沖地宣布:我們水兵大隊終于有了新聞人才了!
老政委沒有說錯,用魯迅的話說,就是“一發不可收拾”。打那以后,我雖然還是有不少的廢稿,但隔三岔五總會在《解放軍報》、《前線報》、《福建日報》等報紙上露露臉,還一舉沖上了《人民日報》,打破了全師的記錄。
我進報道組的第一年,也是我當兵的第二年,我們單位就獲得了先進單位稱號,老政委光榮地從師首長手中接過了大紅獎狀,我也榮立了三等功。
一個從未見過報的團級單位,一年多時間就打了翻身仗,而且一舉躍上了先進行列,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當然這個奇跡絕不是我一個人創造的,有報道組幾個人的心血,有好多人的幫助關懷,更有老政委的苦心培育。老政委認為,是人才就要不拘一格使用。翌年10月,在我三年兵役期還沒服滿的時候,團黨委就把我提拔起來,任政治處書記(排級干部),再過一年后,又提升為副連職新聞干事。
在我任新聞干事的幾年里,我們單位新聞工作先進單位的旗子一直未倒。
我從軍的前三腳,也就這樣踢開了。
回首往事,感慨良多。我有一條體會:正常情況下,人的成長進步,既要靠本事,又要靠貴人。無本事貴人不可能相識相助,有本事無貴人相助也難成氣候。
幾年后,老政委解甲歸田,回到了他的故鄉。我也東奔西突,幾經輾轉,落腳在了南昌。這一晃就是20多年!20多年里,我經歷了許多領導,有良師有益友,有可敬的有可親的,然而老政委這一引我上路扶我上馬的人生導師的光輝形象,總是珍藏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也不會抹去。
20年后的這次相見,我們倆都很興奮,一路上說的比看的要多,慨嘆往事比贊美現實要多。他為我的成長進步而高興,我也為他的幸福晚年而欣慰。
我一直把老政委護送到家,才依依離去。分手的時候,老政委的夫人、女兒和我愛人都泣不成聲,我和老政委的眼里也噙滿了淚花。我們緊緊地握手,互道珍重。
車行漸遠了,我仿佛還看見老政委站在春風里,左手叉腰,右手緩緩地揮動著。帶著傷疤的臉上,是那么堅毅,那么慈祥。劍眉下,略顯渾濁的雙眼里,透出長者特有的親切神情。
石獅的故事
這是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故事。
我們艇隊奉命配合陸軍某師到福建崇武沿海舉行登陸演習,其時我正在軍部學習,沒有隨同前往。幾天后,接到部隊緊急來電,要我火速趕去進行現場跟蹤采訪,于是我連忙背上行李,從陸路追趕部隊。
兩天后,我抵達了演習部隊駐扎地——石獅。
那時的石獅,還是一個極普通極富生態的漁民小鎮。小鎮周圍,一幢幢石頭砌成的小房子,散落在方圓數十平方公里的丘陵地上。山丘上石多土少,一叢叢相思柳生長在石頭縫里,用她們那翠綠柔和的身姿,把這塊土地裝扮得別有風味,就連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也煥發出盎然生機。
不巧得很,演習指揮部的同志告訴我,艇隊長途拉練,離開了港灣,要好幾天才能回來。見我焦急的樣子,他想了想說,你別急,先住下來,剛好我們為軍首長準備了一個住處,聽說軍首長可能來不了,不如你就住到他的房間去,吃飯就叫師部通信員送過去。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按他說的辦,便隨了通信員,暫且享受一下軍首長的待遇去。
走過一片甘蔗地,再爬上一個山坡,我們來到了一座很氣派的小洋樓面前。小洋樓依山而建,山下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視野開闊,風景秀麗。小樓的外墻為清一色的白芝麻花崗巖,正面墻上,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幾個彩色圖案,很是顯眼。一二層為連廳五間,三層靠東有一閣樓,西面是一個六方翹角的精致小亭,紅柱黃瓦,雕龍畫鳳,煞是漂亮。亭內置一石桌,四個石墩,可在這里休閑待友,品茶觀景,極為別致。整個結構呈現出典型的閩南僑鄉風格,一看就知道是個富有的華僑家庭。
軍首長就安排駐扎在這戶人家。我一看,這幢小樓獨立建造,離周邊的村莊有一段距離,前后都比較開闊,便于警戒。這戶人家只有母女二人,外加一個幫助做農活搞衛生的親戚,人員也很單純,有利于首長集中精力工作和思考。心想演習指揮部考慮得頗為周到,真是滴水不漏。
母女倆見來了軍人,分外高興,趕忙把我們引進早已準備好了的軍首長的臥室。這是個朝南的房間,足有十四五個平方,寬大的窗戶,把充足的光線引了進來,使人感到異常舒適。主人的家具已經清理一空,房間里只有一張行軍床,一套行軍桌椅,還有一部可直接與指揮部聯系的野戰電話機。送我來的師部通信員放下我的背包,向我敬了個軍禮,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母女倆連忙給我端茶倒水,還捧來一籃剛煮好的新鮮花生,令我一到就有溫暖如家之感。
晚飯后,我和房東母親在堂屋里閑談。她說他們就是一家華僑,丈夫早年去了馬來西亞,現在是一家橡膠廠的大老板。他們只生了一個女兒,叫阿云,今年20歲,高中畢業后一直在家待業。她毫不忌諱地告訴我,她丈夫在外國又娶了一房妻子,并且生了兩個子女,因此他很少回家,前幾年蓋了這幢別墅,供母女倆享用。每月會按時寄來足夠的資金,作為母女倆的生活費。她說她并不對丈夫有什么幻想,只是希望女兒將來能找到一個如意郎君,自己也有個依靠。后來我也聽人說過,像她們這樣的女人,經濟上是非常富足的,就是在政治上沒有地位,所以感到苦惱。比如這次演習,部隊駐扎在哪家,哪家就覺得很榮耀,沒有輪到,就認為低人一等。這位母親逢人就說,我家里住的是軍長,是最大的軍官呢!不過軍長遲遲未到,她心里還是有點不安。這天我來了,雖然不是軍長,但總也是個官吧,她當然感到臉上有光了。
她女兒阿云真的長得很美,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高挑挺拔的身材上,是一件白底碎花上衣和一條淺灰色小喇叭褲,足蹬一雙棕色尖頭皮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潔白的皮膚,我怎么也想不通,這如劍的海風,總是把絕大多數人的皮膚刮成了黑色甚至是古銅色,為什么對她卻如此偏愛,把她保護得叫人妒忌呢!
阿云開始對我很感陌生,見面只是低頭一笑,說上一句話就臉紅。我也特別注意,畢竟我是孤單一人,住在孤兒寡母家中,瓜田李下啊。兩三天后,我們就熟悉了。房東母親對我特別的好,早晨幫我倒好洗臉水,還做些好吃的添加在師部送來的早餐里給我吃。一到傍晚,她就為我燒好洗澡水,打到澡盆里。夜里,又煮上花生什么的,放到我的桌上,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后來我一看,她們家離水井很遠,還要爬一道山坡,我就想她們用水這么困難,我怎么還能增加負擔呢?于是就找到水桶,天天下山挑水,把她們的水缸裝得滿滿的。還幫著一起打掃院子,收割花生毛豆等農作物。真的就像《沙家浜》似的,搞起了軍民魚水情。
阿云是個好奇心強愛幻想的姑娘。晚上我們在一起擇黃豆剝花生的時候,她就喜歡聽我講故事,還會提一些難度不小的問題。她們村前,有兩個地名,一個叫將軍山,一個叫姑嫂塔。她居然不知道這些地名的來歷,老是纏著我問。我只好跑到附近村子里,去找一些老人采風,再根據那些一鱗半爪的傳說,串編出一個傳奇來——
從前這里有個小漁村,村子里住著一戶老漁民。老漁民生了一男一女,兒子長得膀大腰圓,一身的力氣,整天跟著父親駕舟出海,捕魚捉蝦。女兒長得小巧玲瓏,一身的靈氣,長年和老娘在家織網曬魚,縫補刺繡。后來老漁民又為兒子娶了個媳婦,小媳婦長得眉清目秀,小腳蠻腰,很招人喜愛。尤其是姑嫂倆,就像天生地設般的,又相像又投緣,成天價形影不離,成雙打對,街坊鄰居都贊不絕口。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遭了大難。一群倭寇深夜登陸,將漁村洗劫一空。老漁民夫婦慘遭殺害,兒子被倭寇虜走。恰好女兒陪嫂子回了娘家,才躲過這場大難。待她們回來時,眼前已是一幅觸目驚心的慘象。姑嫂倆悲痛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告訴小媳婦說,她丈夫被抓走時,要他們轉告她,叫她等著,他會回來的。從此,每天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小媳婦就在小姑子的陪同下,爬到村后的小山上,向著茫茫大海了望,等待著有一片帆影出現,等待著丈夫駕舟歸來。
倭寇對東南沿海的侵擾,驚動了朝廷,皇上就派來了一位將軍,帶領部隊駐扎在這里。將軍很年輕,穿上盔甲,威武雄壯,俊秀橫溢,英氣逼人。他在山下扎寨,山上設崗,每天一早一晚,自己都要親自上山察看敵情。這樣,就會與姑嫂倆經常不期而遇。天長日久,也就漸漸的熟悉起來。將軍聽了她們的訴說,很是悲憤,勸慰她們多多保重,發誓要為民除害,倭寇膽敢再來,定把他們消滅干凈!姑嫂聽了,都很受感動。俗話說“干柴烈火,一點就著”,青年男女在一起時間長了,總會生出些故事來。久而久之,小姑子對將軍產生了愛慕之情,將軍也對小姑子情有獨鐘。二人見面,總是眉目傳情,秋波暗送。嫂子見了,也是“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想如果他們真能成就姻緣,既是攀了高親,小姑子又終身有靠,有何不可?于是也暗中幫助促成美事。二人上山的次數多了,在山上待的時間也長了。嫂子還會經常借故繞到山后,騰出空間給他們幽會。
可是天不作美。一年后,朝廷降下旨意,部隊調防,將軍要被調到很遠的地方去。這一下,真如晴天霹靂,活活的把個鴛鴦棒打兩分。分別的晚上,姑嫂二人與將軍相約來到山上,小姑子淚水洗面,泣不成聲,嫂子陪著流淚,將軍也是雙眼紅腫,一臉愁容。他要小姑子耐心等待,過個三年五載,他就會來接她成親。姑娘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將軍走后,從此每天來到山上,又多了自己的一個盼頭。
姑嫂倆盼啊望啊,從年頭盼到年尾,從青絲盼到白發。山上的大石頭被風霜磨光了,山上的相思柳被雨露催大了。可是,嫂子的丈夫沒有盼來,小姑子的將軍也沒有盼來。而她們倆還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爬上山去。天熱了帶著草帽,天冷了穿上棉襖;刮風了任風鞭抽體,下雨了任雨劍刺心。風可憐她們,為她們嗚咽;雨可憐她們,為她們流淚。蒼天為她們黯淡,烏云飛萬里;大海為她們咆哮,白浪卷千層。
后來,忽然有一天,姑嫂倆上了山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有人說是她們感動了天上的神仙,神仙把她們接走了。也有人說是嫂子的丈夫和年輕的將軍都已為正義戰死,他們的靈魂變成了神仙,又奏請天庭將姑嫂倆也變成了神仙,永遠永遠地守護在這座小山上。再后來,人們就在這座山上建了一座塔,起名“姑嫂塔”,并把這座山起名為“將軍山”,世世代代地紀念他們,也祈望他們保佑這里世代平安,永遠祥和。
我講著這個故事,阿云在一邊靜靜的聽著。她先是嘆息,繼之眼里涌出淚來,聽到后面,已是泣不成聲了。許久,她長嘆了一口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說,為什么自古到今,美好的愛情都是一場悲劇呢?
我當然難以回答她。也許愛情之所以感人,就因為是一場悲劇?或許真愛本身就是悲劇?正如冰山上的雪蓮,真的是美,可若要摘取它,就有可能連人帶花一起摔下萬丈深淵!
我在這里住的日子既是愉悅的也是焦慮的。阿云母親的關懷,使我感受到了寶貴的母愛,牽動了我對千里之外的母親的思念,這是難能可貴的。然而,阿云對我卻也開始關心起來了。她會在恰到好處給我倒茶遞水送零食,還會趁我不注意幫我洗衣服。一有空就會有意找我玩,問這問那,東扯西聊。更讓我忐忑不安的是,她有時看我的眼神,是那樣的深,那樣的柔,那樣的不可琢磨。晚上我躺在行軍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腦海里阿云的影子是那樣的揮之不去。我不禁害怕起來,我是一個軍人,有鐵的紀律在約束啊!我決不能心猿意馬,我必須牢牢把住情感的閘門,否則將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也會給我們兩個帶來痛苦和不安。
好在我在這里的時間不長,幾天以后,我所在的艇隊回到了港灣,我便告別房東母女,歸隊去了。
臨別的那天,阿云背著我流了好久的眼淚。送我時,我看到她的眼眶還是濕的,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黯然神傷的大眼睛。她問我還能見面嗎?我指著眼前的將軍山,對她說,自古至今,無論是將軍還是士兵,他的生命都屬于國家,馳騁四海是他的天職,血灑疆場是他的歸屬。我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天美好時光。我要她珍惜自己的青春歲月,還是要多讀書,找個如意的工作。我還預祝她擁有自己美好的愛情,擁有幸福愉快的未來。我講了很多,她不作聲,一直低著頭,默默地聽著。我發現我講的這些是那么枯燥,那么勉強,連我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發自內心。
走下山坡,到了甘蔗地邊。我勸她別送了,她點點頭,站住了,眼里又溢滿了淚水。我不敢久留,背上背包,向她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一轉身,大踏步地走進了甘蔗地。
走了好久,我才立住了腳。回頭望去,依稀還能見到她的身影。那身影已變得很小很小,幾乎淹沒在滿山的相思林中,隱進了將軍山內。只有將軍山還是那樣郁郁蔥蔥,雄偉壯麗,山頂上的姑嫂塔還是那樣巍峨俊秀,直指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