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出厝的日子里,聆聽和觀看鄉村樂隊的演奏是村里孩童們一件興趣盎然的事。年長些的孩子發現,樂隊今年有了變化。無論是隊伍的著裝,還是隊員手里的樂器,都有了改變。
這當兒,挨著祠堂大門一字兒排開的,便有這樣的一支隊伍。祠堂已經有好些年月了,老得讓村里的一些老人也想不起它建于何年何月。厚實的門檻和門板留下了條條刻痕和歲月的滄桑。祠堂年久失修。每逢雨季,滲漏的雨水順墻而下,沖刷著漆黑的墻磚,在墻面上留下了一些不規則的深色圖案。吹喪曲的樂隊還是由那八個農民組成,先前的便服卻被統一的著裝替換:大蓋帽,肩膀和前胸綴有穗帶的上裝,兩側縫著筆直條紋的長褲。這身白色的制服,無疑是對正規軍樂團的山寨模仿。因此也實在經不住目光長久的端詳:服裝布料的粗劣,衣服前襟和后擺上的一些污垢及褲腳上的泥灰總難逃觀者的打量。
如果說嗩吶聲是一株高大筆直樹冠奇大的植物的話,那長號便像一株始終纏繞著它生長向上的壯麗而柔美的藤蔓植物,二胡是一條由遠及近的淙淙泉水,鼓是從山外傳來的激越雄壯的雷鳴,詔告著亡靈即將升天的音訊。銅鈸相撞時若斷若續的一下一下的洪亮渾厚之音,是在催促亡靈抓緊時間升入天堂還是對它即將走過奈何橋的深情挽留?
鑼是一種擅長將曠野山林拉進暮色的神奇法器。鑼聲一出場,許多黑色羽翼便在四野暮合中紛亂而飛。二胡的抽泣可是對幽靈(先人的亡靈)的忠實呈現?詔告著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生活得并非如人們祈愿的那樣美滿富足,亡靈在訴說著那綿綿無絕期的孤獨凄清?
左側的嗩吶手是個60歲開外的老者,也是樂隊中年齡最大者。他坐在一張竹椅上,挺胸收腹,上身直挺。他的眼睛多數時候瞇縫著,雙頰如鼓囊,臉和額頭上有片酡紅,這使得他有一副酒醉微醺的模樣(他偶爾掀開的眼簾內漏出的紅光讓你加重對他的這種印象)。他偶爾會用手指轉動一下帽子,以使帽子戴起來更舒服一些??磥恚@頂帽子的尺寸并不適合他。
作為一個鄉村嗩吶手,你能從他吹嗩吶時毫不惜力的表情中看見一顆倔強的心。
在常年的吹奏生涯中,老人是否聽到弦外之音,攜升他的靈魂抵達另一個境界?作為樂隊中的年長者,他是否想象過當祠堂上廳眾膝朝向的那個人換成了自己,堂下的吹拉彈唱會是一幕怎樣的光景?
在老年嗩吶手一米開外(這距離正好構成由大門進入祠堂的通道)的是另一名嗩吶手,一個30歲開外的年輕男子。和老者一樣,年輕男子有同樣飽滿充盈的頰囊,皮囊上同樣嵌著酡紅,不同的是,從他的口舌之內像一株巨大喇叭花一樣前伸而出的嗩吶吹出的聲音明顯不如老漢那樣高亢嘹亮,這使得年輕人那貌似充實的氣囊形狀可疑。那鼓脹的氣流可否全部加入對簧片的豐沛振動之中?抑或這飽滿的頰囊原本就行同虛設徒有其表?也或許,祠堂之內只有近旁的老者一人能夠聽出他吹出的音量、音高、音色及節拍的把握尚欠火候?吹出的滑音也不夠飽滿。是年輕人平時用心不夠?稟賦不高?學藝的時間不夠?還是老者平日疏于點撥?這些都不得而知。鄉村的吹鼓手是一門奇怪的職業,年輕人的皮膚細膩白皙,這一點不難從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膚看出,只有在短暫的停頓中,年輕人將嗩吶杵在身前,將一雙白而綿軟的大手攤在膝蓋上,你才能在手指根處看見幾個黃色的老繭,他是否厭于農事?而從事嗩吶手的工作正好可以作為擺脫(至少是短暫脫離)繁重體力活的借口。
年輕的嗩吶手身邊,安放著一尊鄉村孩童們看著格外親切的鼓。擂鼓的中年漢子有著和鼓相得益彰的體型。漢子矮壯結實,多肉的闊臉上有少許的黑須,銅鈴般鼓突的眼睛卻放射著柔和閑適的光,讓他顯得有一點隨意和慵懶,一點按部就班和隨波逐流。然而他的擂擊卻顯得輕松自如,好像擂鼓是一件經過成千上萬次的訓練、早已稔熟于心的事,好像那些曲子早已爛熟于心,他不必去跟隨,不必去思量,只要拿起鼓杵在鼓面上擊打一下,便合上了節拍。
他的鼓,是鄉村中經常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之內的那種,腰筒上的漆面已經有些斑駁脫落,銅釘也已生銹,牛皮外緣也在反復使用中起了一圈毛邊,牛皮也因為長久的使用不再像當年一樣繃得又牢又緊,但尚不妨礙它發出激越雄壯的聲響,不影響它作為一件通天神器傳達神秘音訊的功能。
他的擂擊始終吸引著祠堂里的孩童,那些初生牛犢的細伢子,是祠堂中半心半意的吊唁者,是一心二用的看熱鬧的人,充沛而無處發泄的精力在他們如春筍般拔節生長的身體內沖撞涌動,他們覺得擂鼓是一件他們也力所能及的事情,而鼓手輕松自如的表現無疑加重了他們的這一認識。
在隊伍這一側的盡頭,是一個拉二胡的老頭。老頭廋而峭撥,他坐得離擂鼓的鼓手那么遠,讓人疑心他有意要與他保持距離,好自成一隅,有一方屬于自己的精神領地。他的手張得很開,他彎下的頎長身體呈現出一張弓的模樣。他是隊伍中唯一摘下帽子的人,他的頭發在鄉村中堪稱一件藝術品:黑白夾雜的頭發被梳成整齊的兩邊,中間的那條發溝筆直而深,即使是出于保護這精美的發型而拒絕帽子這樣的理由,他也會被原諒。他那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似乎他的曲子已經從整個樂隊中飄逸而出,為他獨享。
每到忘情處,老人拉動琴弓的動作變得大開大闔,那樣子像是將琴聲潑灑出去,而那琴弦便是滔滔不絕地產生音樂的一條河流;此刻,他右手所持的琴弓已化作一柄金勺,河流向前奔涌,河面波光粼粼,他大幅度地揮動手臂(可還是無需太多費勁),從河里舀起滿滿的一勺音樂順勢向一旁擲去,金輝銀映,燦爛一片,斑斕十足,揮灑間串串音符已逸出祠堂之外。
在老年的嗩吶手另一側,是個有著精明長相的中年小號手,他手中的樂器是整個樂隊中嚴格意義的,也是唯一的現代樂器,它色澤鮮明簇新,如同前一天才從樂器店中經過精挑細選采買回來。
或許這正是一件人物兩宜的美事(他擅長吹奏號角式音調,并使它在一個樂章中多次出現,將死亡和葬禮的氣氛盡情烘托開來;他還擅長使用弱音器,使吹出的聲音帶有神秘的色彩)??墒撬鄶禃r候卻合攏雙眼,整個面部呈75度角向地面俯視,這使他的表情既像沉潛于音樂,又像沉潛于內心。他那靈活的指節,按下的可是一個個通向天堂之門?(他的十根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分明是采伐野生竹節制作而成)那成橢圓形卷曲狀的管身,是否詔示著前往天堂或地獄的通道也是如此蜿蜒起伏?
敲鑼的樂手是個瘦小的男子,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仿佛都比別人小一號,這使他身上的制服明顯不合身,墊肩塌下去,下擺長及膝蓋,衣袖遮住了半個手掌。他年齡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光景,留著小胡子,在多數時候,他縮頭縮腦,擊鑼的樣子顯得不太情愿,仿佛在干一件令他苦惱不堪的事。他每敲擊一下,便往后縮一下,好像被鑼聲嚇了一跳。
在鑼手左側,是镲手和鐃手。镲手是個半百老頭,鐃手是個十四五歲的青蔥少年。镲手的大蓋帽下露出閃現刺目瘢疤的癩痢光頭,鐃手大沿帽下則是一頭茂盛凌亂的黑發;镲手皮膚黑里透紅光澤油亮,質地肥膩粗糙;鐃手白色的皮膚上泛著青灰,薄薄的皮膚貼著骨頭,繃得緊緊;镲手有個蔥頭似的酒糟鼻,鐃手的鼻子既尖又挺拔。
兩個年齡和身型迥然不同的人,在演奏的過程中卻充滿了默契,讓人無端生出猜想:他們是什么關系,是舅甥?還是叔侄?抑或是忘年之交?他們用眼神交流,用微笑表達默契。無論前往何處演出,他們一準也如此前一樣親密地挨近身體。他們是少數能夠從為死人的演奏中體味到樂趣的人。少年挨近老人,就像往一面鏡子靠近,從這面鏡子里少年看得到自己未來的模樣。多年后少年將接過老人手中的樂器,成為一個擊镲手,完成自己職業生涯中的一次轉換,并且在眾聲喧嚷中,內心平靜如水地完成對擊镲老者一次次的追憶。
吹喪曲的鄉村樂隊,在光線晦暗的鄉村祠堂,制造出一座光怪陸離的音效森林。這實在是一支奇特的隊伍。他們請來為別人服務卻喧賓奪主,被偏置于一隅卻宛如置身于場地中央,面朝祠堂上端停厝之處卻長久地被別人(特別是鄉村的孩童們)注視。他們是不被要求而面貌上卻必會展現悲傷神情的看客,一些不會被主家特別禮遇的重要客人,他們制造出的音響和死者親屬的哀號啕哭一起,送死者在世上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