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人死了,兩根粗大漆紅的木杠,把黑色棺槨抬出村莊。孝子兩肩披麻,腰系稻草繩。長子端靈位、持靈頭幡,伴靈行走。其余孝子,一人一根哭喪棒,隨靈后。吹手的嗩吶發哀曲,伴孝子前行,媳婦、女兒戴重孝號啕大哭。十六位稱作“八仙”的體魄健壯的后生,戴紅帽、著喪服、腰系稻草,抬亡人,用一長一短的“哦”齊聲招魂。全村空巷,扶老攜幼為亡人送行。兩條白色引路幡,引導送葬人前行。不住的鞭炮聲,時刻提醒亡魂記住回家。不停拋撒的冥世錢幣,為亡魂買好回家的路。這是亡人在人世間最后的熱鬧,在天光下最后的路,路的盡頭就是糍粑嶺。
人煙之外,向陽的山間或荒野,辟一塊平緩地塊。不能有高大的喬木,當春迅速生長的小山竹和低矮的灌木,一次次被掃墓人砍去。陽光沒有遮擋地照耀,水、養分也沒有對手來競爭,獨享生命元素的小草,更加容光煥發茂盛蓬勃。周圍綠樹婆娑,風在那里颯颯地響。嫵媚柔婉的春景,風情萬種地繞著墳場,繞著埋人的地方。
每年清明和春節,鄉間路上川流不息的男人,向各自的祖墳山走去。我族的男人走向糍粑嶺。糍粑嶺是我這房人家的墳場,贛北山區紅壤下埋葬了我無數祖先。也如鄉間的每一座墳場一樣,少不了一些傳說。既用好風水顯示著活人的勃勃雄心,撩動族人胸懷里夢寐以求的希望。也用冷土下先輩慈祥的愛意,以無處不在的魔力永遠護佑后人。四歲那年清明節,父親說伢兒能夠走穩路了,應該要去祖墳山。自此以后,雨雪無阻病痛無阻,從沒中斷。2003年的清明節,是我唯一沒去祭祖的清明節,我正在自己編織的噩夢中掙扎。
那個早晨同往常一樣,醒來賴床,起床后每秒必爭,穿衣、卸包袱、洗漱。漱口時出了一些血,口腔有點痛。鏡子里能看到口腔內外牙齦上,各鼓了一個包。估計是牙齦潰瘍,手指稍一用力,就按破了里面的。外面那個觸上去硬硬的,按不動。匆忙漱了漱血污,上班去了。下午買了消炎藥,僅一天口腔就不痛了,也不再出血。繼續吃藥三天,那個包還在,不痛不癢,沒變大沒變小,按起來也沒有反應,手底下硬硬的,像塊骨頭。
不祥之兆突然跳了出來。感到胸腔有東西在微微地哆嗦,血液好像突然停止流動,失去滋潤的身體,一下軟了。頭腦如被格式化,瞬時空蕩。雙手扶住漱洗盆,支住身體,盯著黃豆大小的那顆肉球發呆。幾分鐘后,一種情緒回到清空后的大腦,做的第一件事,是用手指去摳那個要命的東西。我知道這是最糟糕的做法,如果這真是一個不祥之物,摳了下來,只能導致不可收拾的結果??晌铱刂撇蛔?。又從廚房拿來菜刀,用刀尖在上面比劃。甚至都聽到切在上面的聲音,同這把刀切開豬皮的聲音一模一樣,“嘶嘶——”。不知道是理智占了上風,還是對自己橫不下心,才沒有切下。
我也知道,這個時候該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不下十次去了縣醫院和縣中醫院,每次走到大門前,那種不祥之兆便滾滾而來。雙腿立即發軟,怎么也邁不進門。去了一回新華書店,翻了幾本腫瘤方面的書。知道了牙齦上的惡性腫瘤,沒有治愈的可能,一旦被這個惡魔纏上,活在世上的時間超不了一年。
一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我進了中醫院,直接進了一個門診室。我感到如果這個時候稍一猶豫,就會返身出門。這是一位名氣很大的專家醫生的專門診室,縣中醫院幾乎就是靠這位專家支撐門面、維持生存。門牌上寫的是骨傷科,專家卻是一位從內到外,從頭到腳,從口腔到肛門,從男科到婦科都敢接手治療的通吃醫生。診室四壁掛滿錦旗,通常都是人滿為患,這天卻意外地只有專家一人坐在里面。我確實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是把聲調壓得平穩,恭恭敬敬地向專家問好,把病歷本放在專家面前桌上。坐上長條木椅,張開嘴唇大概說了一下情況。專家隔著兩尺遠瞄了一眼,問抽不抽煙。得到我肯定的答復后,竟脫口就說出了那個讓我心驚膽顫的字:“癌?!?/p>
我一下就懵了。但使我懵的并不是這個判決,而是他直截了當的態度。在我所有的間接經驗中,在這種患者面前,醫生決不會毫不掩飾地作出診斷。大概我流露出一副懷疑神態,專家用食指隔空點著我口腔:“煙屁股正對著這個地方,癌是煙燒出來的?!彼蜷_病歷,建議在這里做CT之類的檢查。一股火氣在意識中騰空而起,壓住氣憤,我推理道:“如果是,至少要去南昌。我要重新檢查。”
對醫生的診斷可以懷疑,肉球卻是無法懷疑的,怵目錐心地存在。那段日子,我依然保持正常的時間上下班,上課、批改作業之后,在各個辦公室不停地串門,往人多的地方湊。遇到可笑或不可笑的事,都響亮地笑。沒有熱鬧的時候,掏出手機打電話,東扯葫蘆西扯葉,沒話找話。下班回家,立即打開電腦,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在游戲中度過,沒有精疲力竭就不會躺上床。每個早晨只要睜開眼睛,立即起床,不會多躺一秒鐘。我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在那段不知所措的日子里,我需要一雙強有力的手,把所有停頓下來的時間,拉進無盡的睡眠之中。
我非常清楚,這樣無異于坐等待斃。如果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我一定會為這樣的選擇而納悶、不解。正確的做法,是很明顯的,是白癡都能做出的。身陷其境的我,多次定好了日子,又一次一次地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說服自己作出最愚蠢的選擇。
拖拖沓沓之中,清明節來了。頭天晚上,正在想著自己可能的結局,手機響了。是一位很少聯系的同學。剛把手機放在耳邊,還沒等我打招呼,就傳出聲音:“快點!快點!都等急了?!狈旁诂F在,我第一反應肯定會想到他在催牌友,撥錯了號碼。當時,他那極不高興的聲音,在我聽來卻是陰森森的,仿佛來自天上或暗冷的土里。就在我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他接著說出一句更讓我膛口結舌的話:“上山的東西準備好了吧?”清明節掃墓,要給每位先祖燒香、燒冥幣、上貢品、放鞭炮,這些東西一般都提前一天準備好?,F在能夠想象他是發現自己的錯誤之后,隨口說了這么一句閑話。那一刻,我卻覺得是一種預言式的催促,他可能正被一種驚人的力量所支配,處在身不由己狀態。我立即掛斷了電話。后來,我甚至覺得,電話不是同學打來的,它來自冥界。我不敢去翻看手機中的“已接電話”,害怕那是一個沒有號碼的來電。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天一抹黑我就把手機關了,整夜不上床,一直坐在電腦前。累到極點,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一回回被驚醒。
這樣在惡夢中過了兩個星期,我突然對自己說了一句粗話:趴著是屁股,仰著是卵。在當地俗語中,這句話是用死人的形象,比喻孤注一擲的選擇。橫下心打定主意去南昌腫瘤醫院,去接受可能就是最后的判決。去南昌之前去了一趟糍粑嶺。我既不是來祈求,也不是來祭奠,只是想再一次仔細地看看,這個埋葬了我無數祖先,也必將埋葬我的地方。
繞著一座座墳堆,慢慢走動,在每一塊旺生牌上摸一摸,讀讀石牌上的字。按家譜記載,我們這一支是元朝末年落戶到這里,600多年了,很多石碑石牌已被風雨侵蝕,凡至19世紀末年的碑刻,字跡已經模糊難辨。就在我從這些古碑和新碑的字跡深處,觸摸著先輩蒼涼迭變的生命時,突然在灌木叢中與一顆骷髏相遇。
每次掃墓,一般各家祭掃的只是上推五世的近親,大概沒有人超過五世,遠祖和沒有后人的墳墓,無人問津。這些無人添土的墳墓,碑倒牌斷,土堆坍塌。走近一座荒冢,看到土里露出的這顆骷髏時,以為是一個半截埋在土里的陪葬物,小心地用雙手捧住從土里拔了出來。看清自己雙手緊緊捧住的,是暴棄的祖先一顆頭顱,為時已晚。大家知道,它根本沒有人的樣子,可以說是丑陋不堪。從殘斷的碑牌那高大的樣式看,這位先輩在世時,應該有并不卑微的名份,甚至可能中過舉人或者進士。披著紅綢緞,在熱烈的鑼鼓聲、眾人的簇擁下,昂揚地回到家鄉??梢韵胂竽鞘嵌嗝礃s耀多么神采飛揚,對未來充滿豪氣,充滿夢一般的幻想。被冷土覆蓋多年后,竟以這樣落魄的姿態,悄無聲息地返回家鄉春天的陽光里??斩吹难劭?,讓我感受到來自生命那頭的聲息?;钪鴷r,刀光劍影,靡廢慵倦,艷情漫漫。最終無一幸免地被薄薄冷土蓋住,被冷土吞噬。捧著骷髏,仿佛捧著難以言說的隱秘。生命鮮艷的畫布,在一股情緒的沖擊里,一下子褪盡了它全部的顏色。我怔怔地望著它,像望著將來的自己。
手忙腳亂地把它重新葬入土里,慌慌張張逃離是非之地,已經是一身冷汗,全身關節發軟。這是谷雨將要來臨的時節,乍暖還寒的春風,輕搖慢曳著青青荒草。山下盛放的油菜花香,向這塊萋萋之地吹拂過來,蓋不住春天新雨后,墳場里彌漫的淡淡腥味。遠處村莊在無聲無息的寂寞里透出安祥,綠樹紅墻、少女紅顏、老人滄桑,生命之火在那里旺盛燃燒。墳場之上時隱時現的陽光溫柔地覆蓋這片幽暗的土地,青青的草、茂盛的山竹生機依然,似是剛剛翻蓋上的鱗鱗屋瓦,用底蘊蓬勃的顏色,蓋住了上一季節的衰朽和死氣。生命在按照自己的規律,活躍在這墳場之上,陽光照得見的地方。躺在這生氣和死氣混為一體的地方休息的地下先人們,似乎在這氣息中一齊向我走來,打一個照面又遁入無底的泥土。
南昌之行解除了心腹大患,我還是常常不由自主,企圖用想象穿透糍粑嶺的三尺土,到達生命的另一頭。它到底是為世人卸去包袱,掙脫廝纏,給以審視人生的力量,還是告知人生徒勞,一了百了,無法與茫茫歸途抗衡,只余畫角吹殘哀聲陣陣?到達糍粑嶺是到達光明的彼岸,還是沒入無窮的黑暗?思緒總是在這里戛然止步,深不可測的生命流轉,再一次給我帶來巨大的驚悸。只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又一天天欣然起床,出門,一個個念頭蠢蠢欲動。躺進糍粑嶺之前,走不出這個魔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