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初雪,本名尤恒,生于江南水鄉(xiāng),長在蘇北平原,如今生活在鎮(zhèn)江。曾在《鐘山》《中國作家》等雜志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和微型小說,并有數(shù)十篇散文、隨筆散見于報紙。中篇小說《青春期》曾被《小說選刊》轉載。《請給我一支煙(男版)》是作者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精彩章節(jié):
第一章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我不知道這句話對我意味著什么,但它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中,就像我身上從娘胎里帶來的胎記,已經(jīng)滲透到了我的骨髓里。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讀到這句話時,我正在一套公寓里,與一個女人在她那張寬大無比的席夢思床上跳著舞。與我跳舞的女人還很年輕。我的意思是說,她其實已經(jīng)不年輕了。也許是吃多了羊胎素之類的東西,她的肌膚光滑滋潤,她的呻吟如河水泛濫般不可遏制,然而她的眼神里長滿了歲月的老年斑。我猜她肯定已經(jīng)“奔四”,而我四舍五入才能“奔三”。此時此刻,在她那河水泛濫般的狂情里,我的肉體里同樣盈滿了類似的狂情。天,我的身體快要爆炸了,她的也一樣。可是,我的靈魂早已飛出了身體,在太空的某個地方飄蕩,飄蕩,飄蕩……
突然間,聽見她尖叫了一聲:“我的天使!”于是,一切歸于死一樣的沉靜,于是,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漸漸變冷、變硬,于是,我聽見了她開始用骯臟的語言、猥褻的腔調對我說這說那。可是,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也不必知道她的名字;我記不清她的臉,也不想記住她的臉。和女人在床上跳舞是我的工作。當然,工作著,就得拿工資。和女人在床上舞蹈,于我是工作,于她是享受,所以她得付我工資,這是非常公正而公平的。這年頭沒有免費的午餐。
你一定已經(jīng)猜出了我是干什么的呢。對了,我是做“先生”的。這是文雅的叫法,那些不文雅的叫法還是省去吧,為自己留點面子。我可以想象出你看我的目光,先是驚奇,然后是鄙夷,再就是憎恨,這個變換過程是短暫的也是永恒的。這樣的目光,我見多了,所以并不介意。
我為什么要介意呢?如果讓時光倒流幾百年,干我這行的可是唐詩宋詞的傳播者,那時候,如果沒有我這類人,那么美的詩詞大概早就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連個影子都不剩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似的文化精髓又何從談起。這樣一想,那些驚奇的、鄙夷的、憎恨的目光,一切便都與我無關了,一切都變得純潔而有詩意了。
剛出道那會兒,曾經(jīng)接了一個客人。記得我曾承諾她會飄飄欲仙。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讓她興奮起來并獲得了高峰體驗。事后,她告訴我,她已十幾年沒有性高潮了。我用面紙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痕,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想向世界大聲宣布:我,歐陽劍,一個從事最古老最卑賤職業(yè)的人,拯救了一個女人,喚醒了一個女人的生命。盡管我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里是那么低賤,那么卑微,那么齷齪,但是我的價值與他們沒有本質的區(qū)別。那次我沒有收她的錢。以后,每每遇上這種可憐的女人,我都是免費服務。在每一次的免費中,無法揮去的羞恥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勝利者的驕傲,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我又變回了自己,一個有血有肉的自己。
我承認自己是戴著面具走在陽光下,走在人群中,但這并不代表我是虛偽的。這世上,哪個人不是戴著面具而存在?有一回我無意之中打開電視,畫面上是一個威嚴的男人在作報告。一看見這張臉,就覺得眼熟。我打開記憶的閘門,搜索這張臉的信息。終于想起來,這張臉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小兄弟小姐妹們經(jīng)常出入的夜總會,在那里,這張臉為了一個“小姐”與一個男人爭風吃醋,大動干戈,風度掃地。我看著畫面里這張看起來道貌岸然的威嚴的臉,聽著他傳教士布道般的慷慨陳詞,我狂笑起來,笑得那張臉在我的眼里扭曲成糞坑里蠕動著的蛆,讓人惡心想吐。我和他都有兩張臉,都會在特定的時候、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情景之中摘下面具,展現(xiàn)最真實的一面。在這一點上,我和他是平等的,如同經(jīng)過墳墓,所有的人都同樣站在上帝面前。
當然,面具戴久了,就會覺得悶氣,得摘下來透透氣,這種摘是主動的,而不是像電視上那張威嚴的臉被動地摘。主動摘,是為了完完全全地面對一個人,這個人是我想看到的,但這個人曾經(jīng)那么想感化我。
一個秋日的下午,天很高很藍,秋陽在水中洗過了,很明澈。我的那位大學校友張輝映,我只叫他阿輝,他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吃公家飯的小官吏。他從良知講到了道德,從道德講到了法律,他試圖讓我迷途知返。但在我看來,他講的那些,與其在說教育感化我,不如說在賣弄自己的博學。這么多年了,他的這種喜歡賣弄學識的脾性一點也沒變。在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話后,我告訴他,這些話還是說給他的下屬聽吧,他的下屬就是聽了,也不過當作是逢場作戲,而且是一場極其無聊的戲,戲散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何況對于一個已經(jīng)上了“山”下了“海”的人?我回敬他的是這樣一句話:最卑賤的妓女往往是最圣潔的貞女。
他聽了,只是淡然一笑,然后沉默了,看上去像在思考和回味我說的這句話。這句話根本不是我的知識產(chǎn)權,是某本書上這樣寫的。其實,他是從不回味和思考別人的話的。他的習慣是,每每在需要作出決斷的時候,喜歡用模棱兩可的沉默來表示,這就是他油滑的一面。不知道他在官場上是不是這樣?但我寧愿把他的沉默權當作默認。后來他問我老了怎么辦。我說,等到了做不動的那天,我就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出來,拿去出版,不愁賣不掉。因為在這個社會里,大多數(shù)人總喜歡偷窺別人的私生活,雖然他們嘴上不承認,其實心里想得都快發(fā)瘋了。他們太需要偷竊別人的隱私來給平淡無味的生活添加催化劑了。我把我的隱私寫出來,不暢銷才奇了怪了。其實,我比誰都明白,這一行根本不可能干到老,干個三年五載,就是心里想干,自己的身體也會說對不起了。一想到自己真的可能成了徹頭徹尾的陽痿者,我的心里便涌出空曠的蒼涼來,仿佛看見自己猥瑣地倚著墻曬太陽,看著人來人往,內心呼喊著自己的“命根子”。但此刻,我別無選擇,我無能為力。
從那個陌生女人的公寓里出來,正是清晨,太陽剛剛從夜色里探出頭來。差點忘了告訴你,不陪客人用早餐是我們的行規(guī)。走在行人稀少的路上,睡意像三月的小雨密密地細細地輕輕地綿綿地緩緩而至,我趕緊戴上墨鏡。那睡意在墨鏡陰郁的色彩里悄然退出。清晨的陽光是沒有出盡的汗,一點也不爽利,曖昧的。透過墨鏡,我看見了馬路兩旁蓬頭垢面的法國梧桐,看見了空中密織如網(wǎng)的電線,看見了偶然飛過的一群家養(yǎng)的鴿子,看見了這座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凡夫俗子們從我的身旁走過,行色匆匆。我之所以稱他們?yōu)榉卜蛩鬃樱且驗樗麄兣懦馀c他們的眼光、與他們的思維方式、與他們的行為藝術不同的人。他們講究共性,害怕個性。他們以為自己的一切都是正確的,總是以衛(wèi)道者的姿態(tài)指責別人是錯誤的。其實他們是最脆弱的群體,是最俗陋的瓷器,是最經(jīng)不起誘惑的亞當和夏娃。他們害怕打破固有的平衡而達到新的平衡。如果讓我在凡夫俗子和行尸走肉之間選擇,我寧愿做行尸走肉,事實上,很多時候我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討厭在陽光中看到的這一切,那是因為我討厭陽光。這陽光,總讓我想起幾年前的情景,那時我在陽光里打著瞌睡。那束陽光是從一個小窗戶射進來的。那扇小窗被鐵柵欄分成了六塊。窗外是高得幾乎要壓下來的墻,上面的電網(wǎng)如蜘蛛網(wǎng)那么規(guī)則而密匝。陽光翻過高墻,再越過枯草和青草混雜著的草叢,又爬上泛著青灰色的光的冰冷的墻,再穿越一道走廊,以堅忍不拔的毅力躍到那扇被分成六塊的小窗,照射進屋內,最終射在了我的身上。我之所以在陽光里打著瞌睡,是因為我的身體正接受一個男人的玩弄。那一時刻我的身體和思維都是麻木的,唯有睡眠才能讓我知道自己還存在著。但那時我像一個被馴服的奴隸,心甘情愿地承受著這一切,我需要以自己的身體換取優(yōu)越的“宮里”生活,那時我是一無所有的無產(chǎn)者,我吃不起20元一盤的青椒肉片,吃不起15元一盤的麻辣豆腐,也吃不起10元一塊的走油肉,我只能吃刷鍋水般的免費菜和帶著異味的免費米飯和饅頭。而那個人卻有足夠的能力支付我所需要的飯菜的費用,于是我順從他。從他那里我明白了兩條道理:一貧如洗是一種罪!男人的美麗同樣是本錢!
想起那一幕幕,我就會悲傷。但是,這種悲傷是伴著喜悅的,因為它讓我知道了當你什么都沒有的時候,起碼還有自己的身體和漂亮的面孔,那本身就是賴以生存的本錢。于我,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我與陌生女人在床上跳舞時,雖然沒有任何的悲傷,但是這句話勾起了我心靈深處的那種悲傷。這一時刻,我把喜悅給了肉體,而把悲傷給了靈魂。
但是我沒有淚。我從來就不知道眼淚是個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