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本書。隨著歲月的流逝,年齡的增長,我越發覺得這本書厚重深邃。
父親生于1918年農歷二月十八。當時家境貧寒,十九歲時祖父突然病逝,令這個本身很寒微的家庭雪上加霜。年輕的父親一下子懵了,曾一度一蹶不振,走過一些彎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父親遇到了他的同堂親房族兄毓榕(1898甘肅學院第九名秀才)指點迷津。從此,父親與這位兄長結為忘年交,從他的教誨中知道了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和真知灼見,并影響了父親的一生。父親早年在原“六德書院”讀過一年書,粗識一些文字;受這位有文化的族兄的影響,父親懂得了很多人生哲理,知道了很多有文化價值的逸聞軼事。拙作《故鄉軼事》中的很多情節系父親口述,經整理才得以傳播,否則就要被歷史的煙云湮沒。
父親生性剛烈,為人正直,嫉惡如仇。解放初期是蔣家灣農會的負責人之一,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當時大浪淘沙,泥沙俱下,在疾風暴雨式階級斗爭形勢下,農會成員的自身素質、立場受到了嚴峻的考驗,有個別意志薄弱者甚至走到了斗爭的反面。土改運動中,農會領導翻身群眾斗土豪分田地,沒收地主財產,如火如荼,僅“鈺興源”一戶的銀子可拉幾車,綢緞細軟無數。面對這大筆財富,個別農會成員便動了心。李秀是一位忠厚老實的農會成員,為農會掌管庫房鑰匙,但他經不住農會內部奸人誘惑、挑唆,與這些人密謀私分了一部分金銀財寶和綢緞。事情很快敗露,李秀成了眾矢之的。斗爭會的矛頭立即轉移,對準了李秀。父親和李秀交情很深,很了解他的為人,知道是受人利用,一時糊涂,因此竭盡全力挽救保護。斗爭會上“積極分子”沖上臺唾、拔胡子、打耳光,罵李秀(無孩子)斷根絕后,無所不用其極。李秀的身心受到了嚴重傷害,那地動山搖的斗爭會場面,讓人膽寒。據父親講,有些膽小的人尿都嚇到褲襠里了。李秀于斗爭會結束的當夜在關押地“李氏家祠”后院房內上吊自殺。這件事讓父親深深自責,后悔沒有提前警告李秀,事情發生后又無力保護。父親受到了強烈震撼,這才想起了族兄毓榕的忠告:“使官錢,喝冷酒,有的難過在后頭”;“四個眼睛(分贓)的錢兒難使”,這些話確實是至理名言。
在斗爭地主的大會上,幾個以前被“鈺興源”從死亡線上救活的孤兒,解放后,翻身做主人成了斗地主的先鋒,言辭過激,唾罵,出手打人,這種戲劇性情節,帶有新生政權農會的不成熟和那個時代的烙印。農會在后期討論為地主預留生活用品時,內部發生了激烈爭論。有的主張不按政策辦事,做法偏激。父親力排眾議,堅持要留有一定余地,坦言地主也是人,也要生活、吃飯。父親冒著別人說他走“地主路線”的風險據理力爭,強調“鈺興源”民國十八年曾開倉濟窮,立義冢,放舍飯,救活了很多人,收養了十幾個孤兒。人不能昧良心,做虧心事。事過30多年后,“鈺興源”后人、中共地下黨員李濟川憶起往事,感慨萬千。他不是感恩,他佩服父親在那種政治形勢下,仗義執言、敢說真話的勇氣與良心。父親文化水平低,思想也不激進,他本著“人要講良心”這個樸素的為人準則說話行事。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再偉大的事情一旦背離了做人最起碼的道德底線。它就沒有任何意義。
建國初期父親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農村基層黨組織的一名骨干。后被上級任命為蔣家灣首任水利主任,率領鄉親們在一窮二白的土地上進行了艱苦的創業。蔣家灣解放前靠水車灌溉。解放后經歷了井掛子、柴油機、電機提灌的發展過程。剛完成蔣家灣二級提灌的基礎工程,父親便受人誣陷,被撤職,開除黨籍。面對厄運,父親始終以超乎常人的坦然心態冷靜對待眼前的一切。父親忠心耿耿為大家辦事,竟然落到這種地步!晚上抽著煙在院子里踱來踱去進行反思,認為自己是清白的。這件事給一字不識的母親種下了極深的影響。后來我上小學的時候曾調皮搗蛋,母親嚇唬我說要告到老師那里,讓老師開除我的“黨籍”。在善良的母親的想象中,“開除黨籍”是最嚴厲的懲罰。
我九歲時上小學二年級。回想起童年的一些往事,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澀和幽怨。這種情緒的產生居然和父親有關。記得那年春天,學校來了“新華書店”的巡回售書組,課間同學們爭先恐后奔向書攤,購買自已心愛的書籍。其實我和大多數同學一樣,因囊中羞澀只是翻看而已。個別家境較好的同學買到了自己需要的書籍。這些同學讓我心里羨慕極了。為了能有一本《新華字典》,我動了心思。從買到字典的同學手里先借上,然后趁回家吃早飯時,拿給父親看,說老師讓買的。父親問:“你會查不會查?”我膽怯地說:“會查。”實際上碰都沒碰過字典怎么會查呢?父親說“你查個“崔”字讓我看看。”我無奈順手亂翻,正好翻到了“崔”字。暗暗高興自己運氣好,便拿給父親看。父親確認了我會查字典,我很高興,心想父親肯定同意我買了,但沒想到父親躊躇再三,最后還是決定不買。現在說起來的確讓人心酸,那本字典僅值六角錢,我不知道,父親身上當時有沒有六角錢。父親雖無文化,但對文化是很看重的。也許他是真的拿不出那使我傷心的六角錢。這件事已過了50年,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讓我記憶猶新。為此在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曾怨恨父親。當我回學校向同學還字典時,眼中噙滿了難過的淚花。我從小愛學習,尤愛學語文。多么迫切地希望能有一本屬于自己的字典,因為字典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可惜那個年代買不起呀!因為那本字典,我常仰頭遙望天空的云卷云舒,幻想云朵帶走我的憂愁,放飛我的理想,實現我的夢想。當時“三年困難”時期的難熬歲月還未完全結束,國家和人民群眾極度貧困。我們兄弟姐妹多,加上祖母,全家共九口人,全靠父親一人養活。父親為了我們兄弟姐妹不致餓死,在榆中北山地區(我們稱之為南山里)以物換糧,拆東墻補西墻,賣光了家里什物,先后在那里背了14回糧食。這種貿易方式當時被稱為“投機倒把”,是打擊對象。為了躲避查糧隊的圍追堵截,父親常常半夜摸黑上路,負重100多斤糧食,在冰天雪地的坎坷山路上艱難行走。有時要繞行20多里山路,以防糧食被無故沒收,那樣全家老小將面臨絕境。“三年困難”時期莊子上餓死了很多人。我的祖母就是看到嗷嗷待哺的妹妹和我們快要餓死,她自己不吃飯,憂愁、抑郁而逝的。父親總算是想盡了一切可想的辦法,沒讓我們兄弟姐妹餓死一個。50年過去了,父親當年枯瘦如柴、腰系草繩、邁著失重的步伐負重前行的身影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盡管父親這樣拼命拉扯我們,但我記得幾個姐妹仍然因營養不良浮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十幾歲的少女穿的褲子補丁摞補丁,困苦之狀難以言表!在那個年代,能保得住性命,不致餓死,已屬萬幸。雖然那本字典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永遠的痛,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也身為人父,便慢慢理解和原諒了父親當時的苦衷、難處和無奈。可憐天下父母心,父親當時身上根本就沒有那令人傷心的六角錢。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方凈土,不用為錢而拼爭,不為物質所左右,能夠活出心靈的自由,或許,只會是屋檐下端坐著父母親的那個家。
1963年,“三年困難”時期的陰霾尚未完全消失,我們生產隊已到了散伙的邊緣,已窮到了極限,人心渙散,有些家庭已走上了討飯之路。上面派了工作組進駐我們生產隊,調查了解情況。記得工作組長是一位姓楚(音)的女干部,大家都稱之為楚書記,為人和善,實事求是。她向群眾了解:這個生產隊到目前這種地步,難道就沒有一個有能耐的人帶領大家發展生產,走出困境嗎?群眾異口同聲推舉了父親。那一段時間,楚書記幾乎天天來我家,了解父親受誣陷的情況,并將了解的實情匯報給公社黨委。上面調查后決定恢復父親的黨籍,并任命為隊長。正是由于父親堅定的信念和豁達的性格使他度過了他一生最艱難的歲月,終于迎來了轉機!父親放下包袱,心情愉快地做起了我們生產隊的當家人,起早貪黑帶領群眾艱苦創業。當時整個生產隊沒有一頭牲畜,運送肥料時只能是人架在車轅中。公社趙主任看了這種場面,很難為情地說:“這實在是傷臉得很哪!”他幫助貸款,買了幾頭牲畜,套了兩套車。父親托人找關系將一套車安排進了白銀公司冶煉廠拉送氧氣,搞副業。我至今記得很清楚,那輛馬車每天的收入是23.5元。短短三年時間,父親和生產隊領導班子共同奮斗,帶領群眾克服重重困難,走出困境,使全隊群眾解決了溫飽,收入分紅由全公社倒數第一變為前幾名。對當年面臨討飯困境的群眾來說,無異于雪中得炭。
“文革”中父親被上面選為“貧宣隊”成員進入一所中學管理學校。在今天的影視作品中,當年的“工宣隊”、“貧宣隊”及成員已成為反面典型和反面人物被唾棄,因為這些人沒文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成了整知識分子的角色,成為那個時代的怪胎。但父親卻不是。并不是父親有什么先見之明,他只是認為學校就是讀書的地方,老師就是天經地義教知識的,學生是學知識的。懷著這種樸素的感情,為了保護老師和“造反派”、“激進派”進行了堅決的斗爭。父親敢說敢當的剛烈性格懾服了不少“紅衛兵”小將。40多年后的今天,當年被保護、身臨現場的老教師楊國材談及此事,對父親當年的正義之舉深表欽佩,感激父親,稱父親為“哲人”。
父親影響我們最深的還是他的人格魅力。在那種困難境況下,父親總是那么樂觀。他告訴我們,有問題有困難想方設法解決才是本事,憂愁嘆氣有什么用!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堅強面對生活的人。他這種樂觀處世的生活態度無聲地影響了我們兄弟姐妹。鄉鄰、親戚、朋友有疑難總是找父親出主意、想辦法。
父親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是鄉鄰的義務調解員,他的這個身份是自然形成的。在我的記憶中,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父親經常被人找去說“家務事”。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特別是那個年代,物質匱乏,生活貧困,土地管理特別嚴格,人口迅速增長,農村住宅過度緊張,家庭內部、鄰里之間,矛盾糾紛層出不窮。鄰里有糾紛都愿請父親主持公道,但又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為此父親不免又得罪了一些人。但以父親剛烈的性格,完全不在乎這些,他認為只要主持正義公道就行。特別是贍養老人的問題,對那些不盡贍養義務的晚輩,他是毫不客氣的,在分家分財產等問題上免不了帶有感情色彩。鄰里之間的糾紛,對不講道理、胡攪蠻纏者,父親是絕不手軟的。他的這種性格,使很多人懾服,同時又難免招來非議。村子上曾發生過幾起非正常死亡,農村的習俗,死者安葬前,要說娘家話,這個話是很難說倒的。本村有位年輕婦女在黃瓜棚澆水時,不慎失足落水,溺水而亡。在安葬前,娘家人要求一定要將死者從離家較遠的黃瓜棚抬到家里上房內,再舉辦喪事,以示死者生兒育女,勞苦功高。這在農村一般是很難接受的。這個娘家話怎么也說不倒,娘家人堅持不這么做不讓安葬,僵持了很久。最后東家打發人,請我那80多歲高齡的父親出面說話。父親去應對這個難題。他首先講了農村自古以來的說法:“死骨不入宅,入宅不得活。”雖然具有迷信色彩,但農村傳統上是這么做的。死者生兒育女,固然勞苦功高,不可否認,但逝者已逝又屬于意外,鄉里的說法,讓生者后人好才是正理。父親說服娘家人與東家保持一致,從而化解了這場矛盾。父親的聲望倍增,受到鄉鄰的好評。記憶中父親曾多次參與處理這樣棘手的事情。
父親受其族兄的教誨,對我們子女的教育,身教重于言教。他認為對子女最大的愛就是盡早放手讓孩子們自立,自己去判斷是非標準。父親最反對溺愛嬌慣孩子,他經常說:“娃們是飯吃大的,不是慣大的。”我覺得受益最大的是父親一貫堅持從小給孩子們“灌耳音”的理念。平時閑談中無意講了很多看似很平淡的道理,一旦有事,孩子們自然知道如何做了。那個年代,走后門也很盛行,很多家長為其子女走后門、找工作。父親也有些權利,但從不這么做。對此我曾一度怨怪父親。他認為是塊“料”鎖在柜子里也會被人翻走,不是“料”放在貨架上也銷不出去。用通俗的話說就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我們在外面遇到不公平,受了別人的氣,想不通時,想給他“背后來一刀”,而父親卻決不同意這么做。常教育我們不能給人背后“泄小仇”。消除仇恨的最好方法是寬容,別人的過錯,讓他自己在生活中慢慢去感受、去體驗、去醒悟,我們不要過分計較。每做一件事,自己要心安。其實。心安,原本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獲得心靈的寧靜,才能擁有有價值的生命和人生,也才能不為煩惱所擾。父親認定的公理是當個人付出的勞動沒有得到金錢和物質的回報時,必定可以得到等值的精神愉悅。父親的這些理念,在人際關系緊張、人情淡漠的今天,仍有借鑒意義。對于錢的態度,父親有他的認識。他認為夠用了就行了,不必費盡心機去貪,要靠自己流汗去掙,公家的錢一分一厘也不能沾。他說如果他愛錢,弄錢的機會很多,他當年辦水利,買裝備,公款用麻袋背,但他公私分明。他十分崇拜族兄毓榕淡泊名利,視金錢如糞土,視權勢如鴻毛,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態度及處世理念。父親也有性格特點。祖父早逝,父親養成自己說了算的性格,子女從不敢頂撞,母親幾十年來更沒有發言權。為一件小事,我和父親發生了激烈的爭論,父親沒想到兒子竟敢挑戰他的權威,本來是錯了,但礙于長輩的面子,就是不肯認錯。那一夜我和父親輾轉反側都沒睡好。凌晨四點多父親獨自一個人去干農活。深秋的凌晨,已有寒意。我拿了一件棉襖去地里找到了父親。披在了他身上,我向父親認了“錯”,說我還要趕去單位上班,倔強的父親一聲不吭,當我返回時幾次回頭看到月光下父親勞作的身影,心中充滿了懊悔……父親最重視孫輩的教育問題。子女有難處,他一馬當先,缺錢他出面借,進不了學校他托人求情想辦法,深受孫輩的敬仰與愛戴。我在離家約兩百里之外的地方教書,家屬是農村戶口,兩個孩子都在上學。父親考慮到我生活負擔重,不顧年事已高,堅持種老家的幾畝地。我考慮到父母的年紀都大了,種地已力不從心,于心不忍。我強調這么做別人會嘲笑,再說土地的收益也不是很大,但父親堅持要把地種下去。他的原話是:“棒槌揭不起帆桿,但綁在上面又高了一截。”這讓我很感動也很無奈。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土地承包開始,每逢節假日,我立即趕回老家幫父親干地里的農活,因為我內心清楚,是父親在幫我。1996年,父親已78歲高齡。鋤玉米地時,地溫很高,父親暈倒在地里。后來我知道了這件事,感到無地自容,堅決讓父親停止種地。父親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農活,離開了他守望、操持了一輩子的土地。
2009年,我們為父親舉辦了92歲壽誕聚會。這年父親正好享受到了政府給90高齡老人的津貼,我為父親所撰的壽聯是:
布衣耄壽,政府津貼溫馨至
天倫之樂,子孫滿堂繞膝來
并請書畫名家顧克團先生書寫裝裱。看到從北京、上海、寧夏、蘭州、白銀等地趕來參加父親壽誕聚會事業有成的孫輩,我即興作了“有為子孫齊薈萃,正是人間四月天”的聯句贊頌家族的興旺景象。父輩、姑母、我們兄妹及子女共60多人參加了聚會活動,大家歡聚一堂為老壽星祝福,并錄制了光盤。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聚會后一周,一向很硬朗的父親病倒了。剛參加完父親壽誕聚會的子女聞訊全部來到父親身邊。一向談笑風生的父親突然不見了往日的笑容,大家覺得父親真的是不行了。盡管父親已是難得的高壽,子女們還是舍不得他離去。父親燒得很厲害,舌苔厚重,口腔潰爛。我們千方百計找了春天稀缺的籽瓜,將籽瓜水一勺一勺灌給父親。七八天后,父親的“火”全部褪去,舌苔呈水紅色。我驚奇春天的籽瓜水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我們依從了父親的囑托,沒對他用藥輸液,一切順從自然。七個兒女輪流伺候,翻身擦洗,接送大小便。父親在熬過八個月時日后,永遠閉上了慈祥的眼睛。父親臨終時是那樣的自然與安詳,就像慢慢睡去一樣。
父親的葬禮簡單、樸素。
眾鄉鄰自發參加了悼念活動,送的挽幛中有一句話是:“活在思念中的人,比獲得稱號更能夠永垂不朽。”
老教師楊國材送的挽聯懸掛在靈堂兩側:
一生正直。高風亮節傳鄉里
耕讀為本,典范遺訓昭后人
父親是一本書,其厚重的內涵,值得我們后輩反復吟詠。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