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的行走

從一條路出發

越走越遠，越容易想起家鄉這個概念。一棵樹，一頭牛，一群人，一個村莊，一片綠洲，這些與家鄉息息相關的東西，都不是家鄉本身。家鄉除了一個村莊的名字之外，什么都不可捉摸。而這個村莊，又同一條路息息相關。

我的祖先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西部中國的土著，是這個村莊的締造者和守望者。祖先在傳承血脈的同時傳承一條路，讓我們在堅守中耕耘，在期望中跋涉，在輝煌或落寞中與外界溝通。

這條路是一個帝王開通的，在他之前沒有人想到或做到這件事。那時候的人走不了多遠。看不了多遠，想象也在近處。西部廣袤的戈壁灘遠在人們的關注之外，遺世獨立，地老天荒。所有的路向西走一陣子又折轉回去，行人在路的盡頭向西方張望。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我們的遠祖就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國度生活。他們騎著馬，或者徒步行走在天地之間，像一些神秘的幽靈，追逐著河流和綠洲，走累了，休息的地方就是家，出發了，腳下的山川就是路。村莊是虛幻的，路是虛幻的，人懵懵懂懂，朝著虛幻的目的地行走。

路的開通改變了生活的方向，成為生活的通道。亞細亞腹地蒼茫的戈壁深處，一切生靈都生活在路邊，大河在路邊奔涌，鳥獸在路邊棲息，花木在路邊開謝，人在路邊廝守，村莊在路邊繁衍。沒有路的地方沒有村莊，人跡罕至，恍若死域。祖先們從天南地北聚集到路邊，順著路走，或者干脆結束行程，在路邊住下。路邊開始熱鬧起來，冶鐵的火花點亮流星，制陶的爐火映紅晚霞，各色新鮮貨、新鮮事車載馬馱，順路流淌，塞滿人們的眼界。

兩千年來，這條路曲曲彎彎，斷斷續續，一臉滄桑之色。馬蹄和車輪踏過來，碾過去，一刻不曾停歇。南來北往的人穿過村莊，走向遠處，帶來冬云夏雨，帶走春華秋實，見證過村莊的榮辱和盛衰。祖先的足跡被風沙掩埋，但路在。路穿越時空，通向歷史深處。走出村莊，走在路上，滿眼秦磚漢瓦，晉墓唐城。它們是路的殘骸，村莊的根。村民們千百年的守望，在這里著眼。千百年的跋涉，從這里出發。

祖先當中有一位驃騎將軍。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舟船之利已用于海上交通，通向村莊的路從中原岔道，通向東南。商人繞道走了，使節繞道走了，車水馬龍的路被流沙掩埋，走在路上的人被大風刮走，威風凜凜的戍卒退守關內，西北長城雪落霜侵，風光不再。入侵者乘虛而入，戈壁灘頭狼煙四起，血光彌漫。一座一座村莊被馬蹄踏平，大片大片的莊稼被戰火收割，整段整段的路淪喪異族。祖先和他的將士們東征西伐，用血肉之軀維持著皇家的面子，維持著村莊的煙火和路的延續。一生戎馬倥傯之后，將軍把自己的墳塋留在村頭，留在路邊，成為我們宗族埋入西部邊陲的又一粒種子。墳塋周圍黃沙浩渺，漠風獵獵，孩子們依次長大，扛起鐵锨，扛起責任，打理荒蕪的村莊，鏟平坎坷的路，讓信念扎根，讓希望延續。勞作之余抬起頭來，看云卷云舒，看花開花落，看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流，看世態此消彼長的交替，漸漸變成村莊的一部分，變成路的一部分。飄起，是村莊的塵。落下，是路上的土。活著，是路的延續。死去，是村莊的精魂。

當河流改道，路人走遠，荒沙緊逼院墻，胡楊在村頭干枯，村莊的影子漸漸變得模糊，通向村莊的路越來越漫長崎嶇，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對村莊的回憶只剩下一條路。這條路從村莊出發，走進我的腦海，變成一種符號，一種象征，荒蕪也罷，喧嘩也罷，平坦也罷，坎坷也罷，一路向前，不再終止。村莊在路邊撲倒，在路邊重建，人在路邊誕生，在路邊死亡，鳥飛去飛來，花開開謝謝，都是匆匆過客。只有路是永恒的，沒有誰認準一條路走到盡頭。

路的指向是不確定的

那一段日子，我佝僂著頭，趕著毛驢車穿行在村莊與村莊之間的荒野上。

對一個孩子來講，那片荒野太大了，大到爬上這棵樹，看不見另一棵樹。

荒野是礫石和黃沙鋪成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也沒有路。荒野的路在毛驢的步履之間，在人與遠處的目的地之間。

荒野上，路是一個概念，一個不確定的概念。怎么走都可以。曲曲直直，坎坷坎坷，沒有誰來干預。栽了跟頭，自己爬起來。走了彎路，自己糾正。走累了，罵兩聲娘，撒泡尿再走，沒人聽見。不愿走了，躺在沙窩里，帽子蓋在臉上，一覺睡過去，沒人驚動。

關鍵是走向哪里，這主意得自己拿。

走進迷霧的時候，人看不見路了，路還在。走上絕路的時候，人自絕于路，路還在。人在路上，路在人身邊繞來繞去，逼迫人走。走著走著，感覺沒有路了，抬起的一只腳，遲遲落不到地上。這是自己拿主意的時候。問路于人，往往會走向別人的目的地。信馬由韁，牲口會把人馱向草垛。只能大體選擇一個方向，懵懵懂懂接著走。邊走邊舔舔焦渴的唇。邊走邊捶捶酸痛的腰。邊走邊整理亂七八糟的心情。很可能走進別人的村莊，睡在別人的床上，一覺醒來，面對陌生的面孔，客客氣氣做一回過客，繼續走。很可能走在別人的路上，讓人壓制，讓人使絆子。無法超越，只好跌跌撞撞往前走。也有順暢的時候，大步流星一路爽快，卻走到一個自己去過的地方，或者走到幾年前的出發地。這時候，只得扔掉腳上的破鞋，重新打點行裝，從頭走。

有的人喜歡在傍晚出發，趁著清涼的晚風賊一樣匆匆地走，很快就走入黑暗，什么痕跡也不留下。走夜路的人天生膽大。他們懷疑路標的指向，不理睬別人的勸告，不顧忌責難的目光，固執地走自己的路。不怕鬼打墻，也不怕嗥叫的豺狼，冒冒失失走在黑夜當中。他們知道投機取巧，知道怎樣走截路。頭天還在自己地上干活，次日卻出現在別人的村莊。傍晚還抱著兒子在自家抽煙，凌晨卻睡在別人的炕上。別人需要走很久的路，他們很快就走完了。太陽底下，走夜路的人睡眼惺忪，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黑暗當中，他們精神抖擻，手腳靈活，想去哪里就走到哪里，想怎樣走完全由自己的性子。他們比別人自由。一些人從某個傍晚出發，走出村莊，再也沒有回來，大概走丟了，或者停留在一個好地方，不再走。一些人中年以后走回來，像偷吃莊稼的牲口，滿眼得意又詭秘的光。

人們豁出一輩子走在路上，把一輩子恩恩怨怨扔在路上。走著走著，走出心得：通向天堂的路窄而坎坷，通向地獄的路寬而平坦。

關鍵是走向哪里，這主意得自己拿。

只有走到沒有人規定方向的地步，才可以由著性子走。

卻很少有人走到這個地步。

誰領我上路

村莊和村莊像兩個陌生人，不愿拉起手來。

一塊陌生的空地把村莊隔開。空地上長草、長石頭、長老鼠，不長莊稼。從空地上走過的是兩群人。在空地上吃草的是兩群牲口。太陽照照這邊。照照那邊，在空地上掠過來又掠過去，片刻也不停留。

穿過這些空地就走在了別人的路上。那條路一樣的土頭土腦、高低不平，一樣的走法，卻通向不一樣的地方。那條路屬于另一個村莊，屬于另一群姓氏不同的人和毛色不同的牲口。

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一塊小小的鐵石，不成形，也沒有多少分量。父親像一塊磁石將我牢牢吸住。我不敢掙脫這個磁場。拉著父親的手走路，蹲在父親的膝下吃飯，鉆在父親的懷里睡覺。生怕丟失在別人的村莊里，迷失在別人的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父親卻在這個時候丟開我的手。

這個村莊的木匠死掉了，父親臨時為他們做活。活沒有做完，父親丟開我的手，叫我回去。

對我來講，這是一件大事。拉著父親的手走了幾年，還沒有長大，還沒有把路認熟，還沒有出過遠門，父親撒手不管了。他揮著斧子，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不管我了，不管我今后怎樣走路，和誰一起走。走向哪里。

我根本不認識路，只能試試探探地走。走錯了，回到出發的地方，重新走。摔倒了，爬起來撣撣塵土，接著走。

走過村莊的熟成地就沒有路了。路只通到最遠一塊地里。太陽常常在這個時候照亮其他黑暗的村莊，把我扔在黑暗當中。風卻不失時機地吹起來，弄得我滿臉灰塵。

不知道和誰一起上路。沒人引領，不知道能走多遠。只能慢慢地走，前一腳落下，后一腳猶猶豫豫地跟上。百無聊賴地盯著腳尖走，仿佛它是一個路標，它指向哪里，自己跟到哪里。越走越遠，越來越地曠天高，路人稀少，只剩下一個人。村莊在遠處，父親在遠處，親戚朋友和同學玩伴在遠處，自己在路上。孤獨，寂寞，焦慮，失意，痛苦和無奈，像一些多嘴多舌的陌生人，圍在身邊，暗示我，煽動我，拉扯我，讓我懷疑走錯了路，讓我萌生坐下來休息甚至掉頭往回走的念頭。別人走壞的路雜七雜八地留在荒原上。歪歪斜斜的腳印留在塵土中。我像一只無助的幼獸，站在風塵之中。

我一遍遍設想著自己的目的地。那是一個遙遠的、我沒有到過的地方。父親到過沒有我不知道。但我能夠感覺父親的目光。父親的目光像一根牽著風箏的絲線，一頭拴著我的后背，一頭牽在父親手中。我有時飛遠，有時飛近，有時左右搖擺，父親都能感覺到。也許我正在走父親剩下的路。垂暮之年的老人用長長的線放飛他的兒子，延長自己的路。也許陌生的目的地不能落腳，只能接著走。一走就是一輩子，無法回頭。會不會在幾十年之后突然走不動了，看看前面剩下的路，看看身后留下的腳印，像父親一樣，轟然倒下？

斷線的風箏會不會飛得更遠？

輕裝上路

我們走在路上，舉步維艱，走不了多遠。因為我們喜歡把雜七雜八的東西絆在腳下，提在手上，扛在肩頭，壓在心里。

先民們把種子背在肩上，把犁鏵背在肩上，把孩子背在肩上，把整個村莊背在肩上，舍不得放下。幾千年走下來，大家心虛氣短，腳步踉蹌，風塵仆仆，大汗淋漓。種子在肩頭發芽，犁鏵在肩頭生銹，孩子在肩頭變老，村莊在肩頭支離破碎，路卻沒有盡頭。

從學會走路那天開始，父輩們把祖宗的寄托放在我們肩上，把村莊的未來放在我們肩上，把村民早已醒來的殘夢放在我們身上，心里、耳朵里、嘴巴里，塞滿期盼和囑托，塞滿欲望和貪念，塞滿規勸和呵斥，片刻不離左右。我們趔趔趄趄出門，趔趔趄趄上路，趔趔趄趄朝著別人指定的方向挪動腳步，走得異常艱難。我們瘦小的身影被大大小小的包袱掩埋。我們遲疑的腳步被彎彎曲曲的路迷惑。我們可憐的自主、自立、自尊之心被高高低低的呵斥摧毀。越走越遠，越不知走向哪里。越走越遠，越找不到自己。

好不容易走出大人的視野，我們卻攢足自己的包袱背在肩頭。事業的包袱，生活的包袱，名利的包袱，人情的包袱，世故的包袱，嫉妒的包袱，仇恨的包袱，其他形形色色陰冷的包袱或私密的包袱。一股腦攬在懷里，扛在肩頭，哪個也舍不得放下。我們把金錢的包袱高高舉在頭頂，把感情的包袱深深藏在心里，把貪欲的包袱牢牢抓在手中，把學養的包袱緊緊掛在嘴上，像深冬里坐在炕頭的老太太，一個個攤開包袱看看，原樣包好，越包越大，越塞越滿，什么也舍不得扔掉。我們把過多的心思襄掖在包袱里，把過多的時間花費在包袱上，用過多的精力搬動這些包袱，絆在腳下，提在手上，扛在肩頭，壓在心里。久而久之，自己也變成一個包袱。虛妄的充實，蒼白的快樂，杜撰的成功，矯飾的感情，故作姿態的輕松，虛張聲勢的欲念、名望、書袋或錢包，包羅萬象的大包袱最終嚴嚴實實將我們包裹。再也攤不開，放不下。我們扛著包袱走路，走來走去剩下包袱，走失自己。

靜心想想，我們擁有什么，有什么舍不得放下。舍不得放下的東西，我們能扛多久？扛著包袱上路，我們能走多遠？走走停停，我們不是在確認腳下的路，更多的時候在掂量身上的包袱。扔掉一些，我們輕松一截子，快捷一截子。輕裝上路。我們身輕如燕，足下生風。再大的包袱，我們隨手扔開，若拂草芥。再高的藩籬，我們舉步跨過，若踐塵埃。再險的山水，我們閑庭信步，一蹴而就。再遠的路程，我們健步如飛，一路風流。

輕裝上路，我們走得更遠。先賢拈花一笑，在幽遠處等待我們這些趕路的人。

一個人的行程

越是走到艱難的時候，身邊的人越少。沒有了喝彩，沒有了敦促，沒有了真真假假的助推或扶持，一個人的行程，安靜而孤獨。

有人健步如飛，撇下我們，遠遠走在前頭，看不見身影。有人體力不支，落在后面，不知道是不是還在走。有人向我揮揮手，走在了另一條路上。這一段行程只剩下一個人。只看見自己的雙腿有節奏地邁動。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撲通撲通作響。只感到自已的心在跳，氣在喘，身后的水壺有節奏地撞擊自己的脊背。知道有人走在別處，也知道走在別處的人和自己沒有關系。走路永遠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無法幫助別人走，別人也無法幫助自己走。自己不會走進別人的目的地，別人也不會走進自己的目的地。想走到一個地方，只能靠自己。別人的推搡或牽引，只能讓自己走向別處。

老實說，一個人走路，我走得更專心，更執著，更賣力，不會隨便停下來，搭一程車，或者走一段捷路。不會走到有人的地方顯擺一下，或走到沒人的地方偷偷懶。不擔心遇見蒙面大盜劫命劫財，也不指望邂逅狐仙樹怪推心置腹。走路本身就是一件事，做好這件事就行了，沒有必要順手牽羊做別的企圖。過多的企圖，會增加走路的負擔，會讓腳步邁向歧路，甚至在不遠的地方裹足不前。

一個人走路，省去了客套的羈絆，省去了應酬的麻煩，省去了表達的欲望和做作的心思，會走得更加本真、隨意和深入。可以大步流星走，可以跌跌撞撞走，可以滿身臭汗或者口干舌燥走，跌倒了，爬起來接著走，沒必要裝樣子，沒必要刻意做給誰看。可以一邊走，一邊仔細地打掃自己的心境，整理自己的心情，把隨風飄散的思緒理順，把亂糟糟的心事重新碼放整齊，精精神神走完一段路，精精神神回來。可以讓身體走，讓心休息。可以停下腳步，讓心走得很遠。可以有一番獨步天涯的妙悟，一篇獨享風景的美文，一段獨領風騷的美夢或一闕獨對山水的心曲。可以灑幾滴委屈淚，吐一口激憤痰，唱一嗓滿江紅，吟幾句蝶戀花，把人情冷暖扔在路上，把世態炎涼扔在路上，把壯懷激烈扔在路上，把百折柔腸扔在路上，自己輕輕松松回來。

人生得有一段孤獨的路程自己走完。越接近孤獨，越接近走路的真實。誰敢說生命不是一段行程呢？熱熱鬧鬧固然好，幫扶提攜固然好，但喧嘩過后，復歸孤寂。塵埃落定，路在中途。每個人的路只在自己腳下。那些走遠的人已經休息了，走累的人坐在路邊，走丟的人不再回來，最終剩下孤獨一人，默默走完剩下的行程。目標越遠，剩下的路越長。越艱難，越孤獨，越沒有陪伴的人。

選擇一段一個人的行程，堅守一個方向，堅守一份忍耐，堅守一種速度，堅守一份心情，默默上路，漸漸走遠。不要指望擺脫什么，擺脫心頭的虛妄桎梏。不要指望超越誰，超越自己的萬丈心魔。不要指望走向哪里，回歸自己生命的本真。我們默默上路，漸漸走遠。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