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散記

一

顧名思義，河南因位于黃河以南而得其省名，又因古為豫州而簡稱豫。豫州居古九州中部，素有“中州”或“中原”之稱。

追古撫今，中原文化不僅璀璨奪目，精美絕倫，還成為中華民族血脈綿延和圖騰的坐標。翻開厚重的歷史冊頁，中原大地煙塵彌漫，鼓角爭鳴，金戈鐵馬，群雄逐鹿，就像奔騰的黃河，激蕩起洶涌澎湃的巨浪。然而，當歷史的車輪迫近眼前，那些曾經演繹的所有一切，不過都是煙消云散的過往，淪為一個個歷史背影的陳跡而已。于是，我們只能從那些散發古舊氣息的記載里憑吊……

而今，中原大地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盡管河南版圖面積僅有16萬多平方公里，但人口稠密，幾近上億。他們憑借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團隊合作的意識，以及骨子里略帶的一點匪氣，在中國的大版圖上東奔西走，處處為家。殊不知，北至漠河，南至三亞；東至溫嶺，西至喀什，就連西藏與尼泊爾接壤的小小樟木口岸，也有河南人的蹤影。

有人形象地稱，河南人是“中國的吉卜賽人”。他們的血液里，似乎注定就承襲了先祖們的遺傳基因，不守舊，肯出力，為了追尋心中的夢想，抑或為了生存，不惜離家別子，獨自闖蕩；或者攜妻將子，舉家遷徒。一位學者曾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河南人。其實，這話里沒有任何貶義。正所謂：水流則活，人動則生。

數年來，當我每一次回老家山東的沂蒙老區，在火車經過河南省地界時，總有一種無可言狀的滋味。那種感覺是，你從此地每每經過，卻沒有駐足深入其間，心中就會平添一些遺憾。而充其量不過是在途經洛陽、鄭州、開封等城市的車站時，才下車逗留片刻，然后在列車員的催促下又匆匆登車……

2008年初秋，不服老的父親執意以80歲的高齡，堅持讓我陪他回山東老家探親，然后在折返時一定要去他早就想去的鄭州、洛陽、開封和登封，這當然與我的心愿不謀而合。父親曾說，許多地方他都去過，就是沒有去過河南。這一動議遭到全家人的極力反對，但父親去意已決。誰也奈何不了他。接下來是母親的嘮叨和叮嚀，囑我一路多加照顧，快去快返。

二

一路向西的火車到達鄭州車站時，恰是正午時分，父親顯得很興奮，不時東張西望，嘴里哼著沂蒙小調。

我牽著他的手，很快住進車站西側的賓館。昔日“風沙之城”的鄭州現在全然是中原的一個新型商貿與工業并重的省會城市，亦是多條鐵路交匯的樞紐之地。在歷史上，鄭州鮮有古人與古跡，何來古意？只有到了近代，鄭州才成為中國工人運動中心之一，系1923年“二七”大罷工策源地。鄭州的街道上人流密集，車流如梭，抬眼望去，摩天大樓比肩接踵，其繁華程度更像一個大都會。那幾日，又逢連雨天初晴，潮濕伴著悶熱令人喘不過氣。只有黃昏時刻，才稍感舒坦。

于是，我帶著父親去“二七”紀念塔參觀，想不到那里更是人滿為患，且大多是老人和頑皮的小孩，以及滿臉疲憊的外地游人。他們在此一是享受噴水池的清涼；二是或坐或站，舉頭仰視高聳的塔端出神，然后用自帶的數碼相機拍照……

我本想和父親登塔一睹眼下的繁華和熱鬧，但一塊“顧客止步”的木牌赫然立于眼前的入塔大門處。我悉數細望，原本莊嚴肅穆之地，卻成了做生意的自由市場——是一些照相算命、賣小器物的小攤擋住了游人的去路。這讓我產生一種天下大事惟有賺錢最為重要的感慨。仿佛“二七”紀念塔昭示著什么已不重要，就像一個曾經堅守信念的老人漸行漸遠，已然模糊不清，直至被一個城市濃烈的商業氣息徹底融化。

我和父親就近在一家牛肉面館吃了兩碗當地人制作的所謂“正宗蘭州牛肉拉面”，冒牌貨令我這個蘭州人啞然失笑，且價格不菲，權當體驗一番生活。隨后又去了一處雅致靜謐的免費公園。正門前有一放生池，漣漪輕蕩，錦鯉頓首，不時有人撒一棒食料。父親亦趨前觀望，自顧大笑，難得顯現一副老頑童神態。從后門出，一湖面搭建的百余米高臺有三兩年輕人蹦極，惹得人們紛紛爭相仰望，且有幾聲驚嘆疊加。父親競猛烈擊掌，開懷喝彩，又惹得人們回頭望他。

在回賓館的路上，我在火車站前一間電話超市打長途，時間也就30多秒，店主卻收我一元。我欲爭辯，他卻蠻橫地說，在我們鄭州打長途都是這樣收費的！我馬上意識到這是想訛外地人，心說趕緊離開吧。回到賓館剛準備洗漱入睡，房間電話傳出“嘟嘟”聲，接聽電話那端傳來幾聲嬌聲嗲氣，大意是要為游人提供特殊服務，我即刻把電話掛了。沒想到兩個濃妝艷抹的小姐卻找上門來，賴著不想走。父親大怒，一把將兩人推出門外，然后叫我立刻報警。我無奈地一笑，笑父親的“無知”和“落伍”。

三

翌日，我和父親起了個大早從鄭州前往開封，由于兩地不遠，現又直通城際公交車，每十分鐘發一輛車。為了出行方便，我在汽車站附近一老太的小攤上買了一張河南省全圖，剛走幾步發現老太找零的五元是假幣，馬上折回與她理論，沒想到她伶牙俐嘴，大聲嚷嚷道：俺河南人從不干那事！你這是存心欺負俺人老眼花，對嗎？你這是誣告，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在這個言語尖刻的老太面前，我呆若木雞，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父親猛然扯了我一把，我才如夢方醒，匆匆和父親上車前往開封。

開封號稱“六朝古都”，當年繁華程度只能從北宋畫家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中一見端倪，或從那幫文人騷客辭賦詩章的描寫里去尋覓意境。而今，開封老城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見。城郭基本呈長方形，周遭有城墻拱衛。隨著時間的推移，街道和房屋則向四周輻射和綿延，使開封市區比宋代建城之始大了許多。開封人一般以城內和城外比喻所居住的方位。城內即指城墻內，當然要熱鬧多了，其中一條幾百米長的仿古宋都御街極盡華麗，無不向游人展示它曾經的輝煌。沿街兩側，經營古玩字畫、筆墨紙硯的店鋪比比皆是。半空里，從食肆茶樓飄逸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和父親在此擇一清雅、靜謐之處，叫了幾籠當地有名的灌湯包子，咬一口除了皮薄肉嫩之外，奇在里面汪著一股清香異常的湯水，若不小心非濺你一身不可。有詩贊嘆“提起像燈籠，放下似菊花”，其優美形態令人傾倒，一向被譽為“中州膳食一絕”。

城內絕無高樓。站在城墻上眺望，城外四周也不見幾幢30層以上超高的。據當地人講，此舉乃政府官員從保護古城人文環境的角度考量的。城內名勝古跡眾多，大致羅列一下就有延慶觀、龍亭、繁塔、鐵塔、開封府、大相國寺和包公祠等等。

楊家湖與潘家湖環抱的龍亭，是開封城內的一個制高點。此亭高聳陡立、巍峨莊嚴，沿著七十二級臺階抬級而上，迎面有一股濕氣撲面而來。龍亭大殿四面視野開闊，能將開封市區一覽無余。不過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聚集在這里的算命看相、卜卦誦經的神漢巫婆較多，而且有的還身披袈裟，自稱是從嵩山或少林寺修行多年的“高人”，到此就是為天南海北的游人指點迷津，趨吉消災。其中一自稱掐算十拿九準的“高人”競把父親說得點頭稱是，家中人丁多少，幾男幾女，甚至患的是什么慢性病都能一一道來。跟前也不見“托兒”套話，更沒有透露家中半點信息，他卻能說得基本屬實，這讓我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我拽起父親急急離去。

打出租車去包公祠，司機一路向我們神聊開封的風土人情、逸聞趣事和古今名人，說到興頭，猛烈抨擊時下諸多不良社會風氣和現象。當話題轉到包拯身上，他立即面露敬重，豎起大拇指自言自語道，包拯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救民于水火之中而不顧自己烏紗，古有之而今有幾何？如今報章坊間時有披露，官官相護，官商勾結，全是一群欺壓百姓的混賬！

包公祠位于包公湖畔。那天風和日麗，游人甚多。祠內塑有包拯像，滿臉紅赤，如儀如威，走至近前。能強烈感受到一股凜然大氣在祠內回蕩縈繞。我發現。每一個人趨步包拯像前，神態里都流出深深的敬畏之情，都想多待一會兒，屏息靜氣地仰視這位名垂史冊的黑臉清官。

四

從開封返回鄭州，已是華燈初上之時，空氣里仍然散發縷縷凝重的濕氣。

回到賓館查看地圖發現。鄭州與登封、洛陽三地呈等腰三角形。去登封向西偏南，有一條直達的高速公路，約百公里，一個小時的車程便可到達。

由于鄭州市區道路擁堵嚴重，再加上啟程較遲，趕到登封已是晚9點多鐘。一身倦倦讓我無暇顧及挑揀住處，索性就住在長途汽車站附近一家私人旅館。恰巧經營這家旅館的夫妻是山東人。才開張半月，房內什么都是新的，顯得很干凈。老鄉見老鄉，自然很親切，話匣子打開，聊了好一陣子才入睡

登封系一縣級市，因聞名遐邇的嵩山及少林寺坐落于其境內而逐漸為人所知。嵩山向以五岳中的“中岳”而聞名。嵩山名勝古跡眾多，尤以五乳峰下的少林寺最為著名。它始建于北魏，印度僧人菩提迭摩在此首創禪宗，因而成為中國佛教界有著極高地位的禪宗祖庭，有“天下第一剎”之稱。受其影響，登封一帶武校林立，習武之風盛行。據說，冒牌武校也不在少數。

小雨依然浙浙瀝瀝下個不停。乘車近一個小時到達少林寺景區大門，雨漸滂沱，驚得游人在廊間、檐角和樹下紛紛躲雨……

少林寺整體雖不甚大，但亭臺樓閣精美別致。頗有幾多氣勢。寺內沿中軸線布局的殿宇依次遞進上升，兩側還有數間廂房相連，古木參天、花卉搖曳，翠綠的苔蘚隨處可見。此時雨幕下的少林寺呈現出一片朦朧狀，宛若被水洗了似的。不一刻，豪雨過后天際隱隱放亮，驀然間，從厚重的云層隙縫間傾瀉幾束陽光。遠處高空，有一道碩大的彩虹跨過天際。這時游人為能在佛門圣地一睹彩虹而雀躍歡呼，爭相用數碼相機拍照。

我和父親又慕名前往少林寺塔林。少林寺塔林依一片開闊的低坡地勢而建，為歷代高僧圓寂的歸宿之處。塔林錯落有致，松柏相伴，其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緣由，據說與高僧們在世名氣、功德和資歷不同有關。走進塔林深處，我和父親腳步輕輕，生怕驚醒長眠于此的高僧，然后極其虔誠地雙手合十于胸前，傾身頜首，向他們致以崇高的敬意……那一刻，心如止水，腦海里仿佛映現出那些穿越不同歲月的大德高僧，帶著一臉笑容正徐徐走來……

回到住處已是傍晚時分，山東老鄉介紹，東郊的中岳廟不可不游，號稱登封的“北京小故宮”。第二天前去，發現去中岳廟的游人不是太多，也許是它不如少林寺的名氣大。但來到它的面前，其雄偉壯觀的氣勢還是令人嘆贊不已。中岳廟始建于秦，迄今已有2200余年歷史。建筑風格同樣以中軸線對稱分布。透露出一股大美景象。廟內偌大的十一進院落內，殿宇宏偉，古樹蔽日，時聞鳥雀在其間喳喳鳴叫。這里與其他景點有所不同的是，導游極少。原來是由登封市老干局組織的退休干部作兼職導游，在此免費為游人講解。回到登封城內，我們要了兩碗當地小有名氣的皮帶面。形象地講，就是面搟得像皮帶一樣寬，但沒想到端上桌的碗很大，就像個小瓦盆，即使胃口再好也吃不完，何況一碗才區區五元。小地方經營者的厚道和純樸，由此可見一班。

五

沿著洛少高速向洛陽疾行。一路上平疇綠野，間或有一些蔥蘢的小山撲入眼簾。被譽為“九朝古都”的洛陽坐落在洛伊平原上，穿城而過的洛河與幾乎并行流淌的伊河，將洛陽城南的新城區夾在中間。洛陽的繁華雖不及鄭州卻勝過開封。在這座被洛陽人譽為“牡丹花城、千年帝都”的城市，龍門石窟、白馬寺和關林廟并稱為三大名景。當日下午，我和父親從西郊的白馬寺游完歸來，盡管有些疲憊，但還是打起精神，去一睹世界文化遺產龍門石窟的芳容。

在洛陽火車站廣場，新辟有一路旅游專線車，前往市區以南十幾公里之外的龍門石窟。全程票價僅僅兩元。這條線路的司機顯得彬彬有禮，特別是對外地游人尤其如此。當我擔心晚6時以后是否能進入龍門石窟景區時，那位司機介紹，洛陽今年正在舉全市之力創建文明城市，為擴大洛陽的知名度。龍門石窟的開放時間已延遲到晚10時30分。我有些困惑，晚上又如何能看到諸佛雕像？司機笑笑說，龍門石窟現已打造了亮化工程，夜晚欣賞更加壯美和充滿神秘感。

放眼伊河兩岸，北岸諸佛雕像及佛窟開鑿在一列山崖之上，大小佛窟之間有棧道相連，綿延數里。伊河南岸，白園（白居易墓）和香山寺掩映在茂密的青山間，兩廂隔河默默守望，勾勒出一種獨特的風韻。

龍門石窟的壯美用語言是無法言說的。在數支五彩斑斕聚光燈的照射下。綿延數里的石窟群如夢如幻，尤其那尊聞名中外的奉先寺盧舍那大佛，妙相莊嚴，栩栩如生。

我和父親站在這尊高17.14米的大佛面前，似乎能聽到自己內心“怦怦”的跳動。默默仰視著它，時間似乎在那一瞬間凝固了，停止了……我忽然想，這顆頂著螺形發髻的舉世聞名的巨大頭顱，而今幾乎成為中國佛教藝術乃至東方文明的象征。盧舍那大佛就是以這樣的姿態，以君臨一切的氣度端坐在那里，它是一座東方的雅典娜，它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峰巔，它那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微笑無不充滿盛唐氣象！

至高無上的盧舍那大佛啊！離它而去時，我沒有勇氣做出轉身的動作，生怕對它不敬，而是牽手父親緩緩倒退著離去——直至輕步倒退向臺階前，才輕輕轉過身去。還想再回望一眼盧舍那大佛啊，它那永遠微笑的眼神，仿佛已閱盡了千年的世事滄桑！

中原之行，何止是一次純粹的遠足。我以為，更是一次心靈之旅，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最真切的互動與對話。如果把中原厚重的歷史與文化的積淀比作一條大河，那么這條大河所承栽的就是我們共同的憧憬與向往。盡管一切終究化作過眼煙云，但一切又將在萌動中破土呈現……

責任編輯 張平